後記
2024-09-26 06:42:40
作者: [日] 上野千鶴子
今年7月,我也正式邁入了「老年人」的行列。就在前幾天,我收到了政府寄來的「照護保險一號被保險者證」。就算真的如樋口惠子所說,現在是個「人生百年時代」,我的人生也已經過去了三分之二。或許正因為如此,最近回顧這個時代的著作越來越多了。[1]
「世道怎麼這個樣子,實在討厭。」年輕時,我時常這麼想。「老頭子們,真煩。」這種念頭也時不時地冒出來。不過等我回過神來,發現我也已經上了年紀,被更年輕的後輩逼問:「到底是誰把世道搞成這個樣子的?」現如今年紀已到,面對年輕人的逼問,我確實沒什麼託詞。
是我們造成了核事故。是我們污染了日本列島。我無法阻止、無法防範這些災難:我就是同謀,我就是共犯——對不起。
是我們對女性處境不斷惡化坐視不管。是我們製造了一個年輕女性不想生孩子的社會。雖說為了對抗惡化的現狀,我也盡了一點兒綿薄之力,我曾說過,在這種世道下想生孩子才是奇怪的想法——這條預言後來也的確應驗,但我的這點兒反抗力量還是太綿薄了。不,與其說是綿薄,不如說是徹底無力。我無法阻止、無法防範這些災難:我就是同謀,我就是共犯——對不起。
說句實在話,我現在最大的想法就是向年輕的女性道歉。
但大家都明白,現在年輕的女性,也終將青春不再。
最近遇到40歲左右的女性,我總是這樣說。
40歲是人生的轉折點。仍在蒸蒸日上,衰老也確確實實。雖說還能繼續奮鬥20年。但20年後,她們一定又要被更年輕的後輩逼問:「到底是誰把世道搞成這個樣子的?」
而20年的時間又是如此白駒過隙。
這本書的寫作是一項艱巨的任務。自不必說,去年12月的眾議院選舉和今年7月的參議院選舉過後,這個擔子就更重了。
為什麼呢?不管怎麼講,日本政治都正朝著對女性不利的方向發展。這並非因為女性不曾發聲。從各種民意調查來看,女性早已清晰地對核電問題和憲法問題表明態度,但女性的態度似乎從未反映在政治上。
我正在把自己在各種場合所說、所寫全部整理起來。我想準確地記下日本女性生活在什麼樣的現實中。一旦下筆,再難停筆,一章接一章,一口氣寫了12章。
本書主要討論《均等法》頒布至今的近30年,也就是新自由主義改革的30年。我認為對於女性來說,勞動問題和僱傭問題無疑是這個時代最深刻的問題,本書因而聚焦於此。換句話說,沒有工作,就沒有飯吃。養得起家庭主婦的男性急劇減少。這並不是因為女人搶了他們的飯碗,而是新自由主義者的錯。如果非要恨,不要恨女人,去恨那些推動新自由主義改革的罪犯吧。
這30年與我參加工作後的30年人生幾乎完全重疊。這本書不僅僅是一部評論,也絕不僅僅是一份研究。這是一個時代的記錄。在這個時代中,我有時怒,有時笑,有時被算計,有時也抱憾。
《均等法》頒布時,我在一所女子短大當教員。當時,我首先開設了女性學的課程。在課堂上,我對大家說:「各位,《均等法》昨天在國會通過了!」……不過,我不得不補充一句:「和在座的各位關係不大。」那種悲涼的感覺我至今無法忘懷。當派遣勞動者和合同工被隨意解約時,我禁不住想:來了,這一天終於來了。為了廢除結婚離職制度、30歲離職制度,女性勞動者前輩們進行過無比艱苦的鬥爭。今天她們的成果毀於一旦了。資方在勞動者面前總是占儘先機。隨著「總評」解散、「聯合」成立,我痛苦地意識到,轟轟烈烈的日本戰後勞工運動終於走向了終結。因此,這本書也是我對這個時代的一份證言集。
女權主義高揚「女性也要走出家門去工作」的旗幟。「讓女性去工作」同樣是新自由主義的意圖之一。於是女權主義與新自由主義抱著同一個目的,進入了短暫的蜜月期。但女權主義者萬萬沒想到的是,新自由主義給女性提供的竟是如此一種勞動方式。女性要麼拋棄家庭和孩子,選擇一種和男性一樣的工作方式;要麼拋棄穩定的僱傭關係,成為一次性的靈活勞動力。《均等法》的出台,實際上是逼迫女性進行選擇的第一步。但對於那時的女性來說,左右為難才是她們真正的心裡話。
另一方面,女權主義也要求「男性也要承擔家庭責任」,但這條呼籲完全石沉大海。Facebook營運長謝麗爾·桑德伯格(Sheryl Sandberg)在她的新書《向前一步》[2]中寫道:女性早已活躍職場多年,但不論在職場中還是在家庭中,男性和女性的關係始終不曾改變。讀到她的文字,我意識到原來美國也是如此。桑德伯格隨後指出,重要的是男性做出改變:只要男性不承擔家庭責任,女性的工作方式就不會改變。可是,作為兩個孩子的母親,桑德伯格本人在產下幼子之後也沒有得到丈夫的照顧,她依靠保姆才渡過了這一難關。現在,Facebook正在推行下午五點半下班的制度,但她在書中並沒有提到她的丈夫是否也能五點半下班回家。
我在20多年前的著作《父權制與資本主義》中曾經預測,職業女性的家務和育兒負擔,並不會轉移到機會成本極高的丈夫身上,而是會由外包、商品化以及機械化的力量分擔。現在看來,這個預言已經應驗。
與經合組織內的其他國家相比,日本男性參與家務勞動的時間最短。有人認為,這一現象的原因在於,日本男性的工作時間相比於其他經合組織國家的男性工作時間都要長。所謂日本父親不承擔家庭責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完全是一派胡言。在我看來:首先,日本男性沒有這個意願;其次,企業也不希望日本男性這樣做;最重要的是,日本妻子也並不這樣要求他們。這是為什麼呢?因為日本的妻子們從不想為了家庭而犧牲丈夫的事業。正因如此,日本女性只能反過來委屈自己,於是她們把不滿和怨恨都積累在育兒過程中。我親眼見過無數年輕女性在如此糾葛中與丈夫日益水火不容,乃至最終分道揚鑣。
在我們這個時代,「工作或家庭」的選擇題已經變成了「工作和家庭」的必做題。這意味著女性的選項變得更加狹窄,負擔變得更加沉重。不過,男人們依然只能從「工作或工作」中進行選擇。與工作相比,家庭的價值完全微不足道。這就是新自由主義改革的結果。日本社會既不想在孩子們身上花錢,也不想在孩子們身上投入人手。日本社會在表面上「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實則是一個仇視孩子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中,難怪女性都無意生育下一代。
《文學界》[3]雜誌是一個為自由表達、自由書寫提供空間的媒體。可我為什麼會在《文學界》投稿呢?在每期的文學作品中,我那些艱深難懂的稿件連載似乎顯得格格不入。打開雜誌就會發現,只有我的稿件密密麻麻,全是漢字,與其他版面對比起來充滿違和感。不過,文學也是從同時代的現實中誕生的,絕不是與社會無關的東西。當然了,也同樣有很多讀者期待我的連載。當時,是主編田中光子拍板接受我的稿件。不愧是作為女性主編的英明決斷。最近不僅是《文學界》,《世界》還有《新潮45》之類並非「女性雜誌」的雜誌社中,女性主編越來越多。就這一問題,在稿件連載期間,我接受了一位記者的採訪。「那是因為雜誌本來就在走下坡路吧。」「正所謂遇到麻煩事,就找女人來解圍。」聽到我一如既往的毒舌,田中主編卻贊同地說:「確實如此。」這麼說來,我發現弱小政黨的領袖似乎往往是女性,安倍政府也總是把女性當作救火
隊長使用。
雖說如此,女性能夠一展身手的空間越來越大也是事實。只有身居高位、乾綱獨斷,才能有權拍板:「就這麼幹!」桑德伯格也說過,位置升得越高,工作越是好搞。順便一提,當初是兩位年輕的女編輯拍板,決定讓我做這個項目。她們是衣川理花和鳥島七實。她們二位都是東京大學的優秀生,也都是我的研討班學生。現在,她們在文藝春秋這家名企就職,也受了不少「爹味企業」的文化衝擊。「事到如今還說什麼?之前你不知道嗎?」聽她們二位的抱怨,我起初挺想說她們兩句。不過,越聽越發現,我想得還是太簡單了。
說實話,我還真沒想過文藝春秋會出版我寫的書[4]。當然,我肯定沒有改變。從這個意義上說,應該是文藝春秋早已悄然改變。最重要的是,他們聘請了女性編輯。正是由於女性在其中努力生存了下來,才帶來了出版社今天的改變。文藝春秋,您能夠出版我的書,真的十分感謝。
後來,鳥島編輯因工作調動,不再負責本書的編輯工作。同樣畢業於東京大學的丹羽健介編輯加入進來,於是本項目成了一個「男女共學」的團隊。丹羽編輯向我坦白,他在東大時也參加過我的研討會,只不過半路知難而退了。這次,丹羽編輯想要一雪前恥,打一場漂亮的翻身仗。他為本書的編輯出版出了很大力。
回歸正題。不管在怎樣的世道之下,女性都必須頑強地生存下去。
比起社會的可持續發展,我們要優先選擇自己的生存。在我看來,時代終於到了逼迫人們做如此抉擇的時候了。
軍國主義時期的日本把無辜的人民推向戰爭深淵;現在的日本政府尸位素餐,以致海嘯和核事故的災難。在這些災難之後,男人們或者推諉爭鬥,或者茫然自失。看看吧!一手牽著孩子、一手拉著老人,努力逃生的人,不是別人,而是女性。想方設法填飽孩子們的肚子、尋找避難所的人,不是別人,而是女性。
最近,如果遇到和年輕人談話的機會,我已經不和他們說什麼「你們擔負著日本的未來」之類的話了。正如之前所說,日本早就成了一艘泥巴做成的船。正如敏銳的小動物們紛紛逃出沉船一樣,你們也快快逃生吧。與艦同沉是船長的責任,你們不需要一同殉葬。這個國家不值得你們做什麼。相反,你們快逃吧,不管在世界的哪個角落,活下去就好。不管你們怎麼做,不管你們在哪裡,充滿活力地活下去就好。如果我有親生兒子或者親生女兒的話,我一定也會這樣勸告他們,而不是任由他們困死在這片土地上。
我們這些造成核事故的罪人,沒有資格要求年輕人留在這塊被污染的土地上,讓他們繼續養育他們的子孫。
是啊。事到如今,怎麼可能拉下臉來,向年輕人做出這樣的請求(不過,還真有些厚顏無恥之徒要求那些離開家園避難的人回到被核污染的土地上,要求重新開啟核反應堆)。這就是報應。對於「把世道搞成這個樣子」的罪人的報應。
但是,如果你不能逃離,或者你不想逃離的話……請務必謹記弱者的抗爭。即便是官邸前的遊行示威,即便是不受歡迎的女權主義,這些綿薄之力或許真能為世界帶來些許改變。「當年你在哪裡?你在做些什麼?」你想面對兒孫這樣的質問嗎?如果不想,那就請做一個知其不可而為之的鬥士。
而我,只能為諸君的生存作戰祈福了。
上野千鶴子
2013年盛夏
作者注
[1] 上野千鶴子、荻野美穂、西川祐子著《在女性主義時代生存》(『フェミニズムの時代を生きて』,東京:岩波現代文庫,2011年)。上野千鶴子著《女性的思想:我們,不會忘記你》(『〈おんな〉の思想 私たちは、あなたを忘れない』,集英社インターナショナル,2013年)。
[2] シェリル サンドバーグ著(2013)『リーン イン――女性、事、リーダーへの意欲』,日本経済新聞社。[謝麗爾·桑德伯格(Sheryl Sandberg),美國計算機領域經營企業家、Facebook營運長和第一位女性董事會成員。她的著作《向前一步》儼然已經成為新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的聖經,而Lean In也就成了新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的代名詞,相當於本書所說的「勝間路線」。原書:Sheryl Sandberg, Lean In: Women, Work, and the Wil to Lead, New York: Knopf, 2013. 中文版於2014年由中信出版社出版。——譯者注]
[3] 《文學界》是由文藝春秋發行的月刊雜誌,主要內容是純文學。《文學界》與新潮社發行的《新潮》、講談社發行的《群像》、集英社發行的《昴》、河出書房新社發行的《文藝》並稱「五大文藝雜誌」。
[4] 我從文藝春秋出版的第一本書是與辻井喬先生合著的《後消費社會的未來》(『ポスト消費社會のゆくえ』,文春新書,2008年)。當時的負責人也是一位名叫河村容子的女性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