揖美追歐?
2024-09-26 06:42:18
作者: [日] 上野千鶴子
海老原「樂觀」的另一個原因是,即便西方社會,也是歷經了30多年的變化才達到目前的水平。因此他預測,日本社會通過持續的變革,或遲或早終將趕上歐美。我不同意這一點。原因在於,世界各國發生社會變革時,都各自處於世界歷史的不同階段。「不同社會在單一的線性軌道上發展」,這種歷史觀早已不被認可。每一個社會變遷,既有世界歷史的同步性,更包含著其自身的獨特路徑依賴性。30年後開始的變化遇到了與30年前不同的世界歷史背景,所以這個問題不在於簡單追隨30年前起跑的社會。相反,這30年來,日本社會與歐美社會處於相同的世界歷史環境中,卻沒有發生相同的變化。日本究竟存在什麼樣的特點和問題以至於此?這才是我們必須問的問題。並且,日本社會必將為這一變化的推遲付出代價。
與30年前不同,當今世界正面臨冷戰格局的崩潰和全球化的進一步發展。在這個時代,亞洲崛起,日本衰落,老齡少子化日益嚴重。某些社會變革在30年前,本可以實現軟著陸。但是推遲到今天,同樣的變革很可能伴隨著劇烈的社會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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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石油危機席捲全球。在這一背景下,發達工業國家一個接一個地實行去工業化,推進經濟靈活化。這就是所謂的產業結構轉型。當時,西方國家選擇充分利用女性勞動力,開始為此制定並完善相關法律制度。正如海老原所指出的,女性參與社會生活是「社會需求」的產物,而非女權主義的影響。事實上,直到20世紀70年代,大多數西方社會無論在家庭還是性別方面都極為保守,這一點海老原所言不虛。不過,發生在女性身上的變化同樣顯著改變了既有的家庭和性別關係。今天西方發達國家的離婚率上升、非婚生育率上升等現象都可以歸結於其上,這一點前文已經敘述過了。
與此同時,在「會社資本主義」——也有人稱之為「企業社會主義」[13]——之下,日本一直在保護男性勞動者的就業,這些男性勞動者就是父權制家長。這是因為,在經濟高速增長時期形成的勞資協調路線下,存在一種達成勞資合作,保護就業路徑依賴。也可以將其稱為「老爹聯盟」。在這一路徑依賴之下,早該解體的以男性為頂樑柱的日本標準家庭存活至今。也正因如此,今天的年輕男女依然嚮往這種「昭和型」生活模式[14]。在泡沫經濟時期,日本看似在普遍蕭條的世界中一枝獨秀。泡沫經濟其實也為昭和模式延續了本該完結的壽命。但與此同時,美國和歐洲雖然仍在因為結構調整帶來的痛苦而呻吟,但也已經開始為下一步棋著手準備了。
20世紀90年代,泡沫經濟的崩潰和通縮螺旋的開始是推進結構轉型的良好契機,但是如前文所說,日經聯的《新時代的「日式經營」》一紙報告使得勞資合作進一步強化,行將就木的「老爹聯盟」也就因此又緩過一口氣來。於是,女性(和年輕人)都成了耗材式的一次性勞動力,日本也成了發達國家中少有的女性地位低下的國家。
歐美發達國家還擁有一個日本不具備的決定性條件,那就是移民勞動者。所謂全球化過程,一言以蔽之,那就是信息、貨幣、貨物和人員的國際流動增加以及隨之而來的國內和國際秩序重組的過程。上述經濟要素的移動速度依次減慢,人員的移動最後才會到來。全球化的最終階段就是人員流動的日益活躍。這裡所說的「人員」,當然不是指遊客一樣的過客,而是指勞動力的跨境移動。海外各國都在為移民待遇問題而苦惱,但他們既不能阻止移民入境,也不會考慮阻止移民入境。這是因為沒有了移民勞動力,經濟就要停擺。然而,在發達國家中,只有日本在人員流動方面仍處於「閉關鎖國」[15]的狀態。
歐美發達國家通過引進移民勞動者承擔託兒、長期照護等照料的外包工作,促進了女性的勞動參與。關於育兒勞動,目前共有兩條道路:美國的市場化選項(奶媽、保姆、女傭)和歐洲公共化選項(公立保育所和照護設施)。在日本,由於這兩種選項都極為有限,女性的「生活工作平衡問題」變得更加尖銳。這樣一來,與國外相反,在其他國家中由移民勞動者扮演的角色,在日本由女性扮演——照料勞動市場的底層勞動者基本都是已婚的中老年婦女。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日本應該像西方一樣從國外引進照料勞動者。這只是以犧牲其他女性為代價推遲問題的解決。眾所周知,照料勞動者的國際移動——所謂「全球照料鏈」(global care chain)——的最終結果就是亞洲欠發達地區照料勞動的崩潰。如果在世界範圍內審視發達國家在其國內實現的所謂男女平等就會發現,那只是把其他社會的女性作為墊腳石罷了。
換言之,日本與西方國家既分享世界歷史的共通性,也有很大的差異性。這並不意味著哪個先進、哪個落後,而只是進行差異的比較。因此,日本別無選擇,只能自己體驗自己的變化。不過迄今為止,這些變化一直朝著對女性不利的方向發展。因此,我很難贊同日本追隨歐美變化的「單一線性進步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