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際鎖鏈
2024-09-26 06:40:45
作者: [日] 上野千鶴子
在母親們的支配和控制背後,讓她們一輩子喘不過氣的怨念時隱時現。她們這一代人經歷了戰後男女同校改革,一邊學習性別平等的場面話,一邊直面男性社會赤裸裸的性別歧視。場面話和真心話之間的差距縮小了,或者換句話說,更巧妙了。「努力總會有回報」,對於一些女性來說的確不是謊言。而「即便努力也沒有回報」,對於另外一些女性來說同樣是真相。「即便努力也沒有回報」,對這一事實心知肚明的女性們保持了一種「正氣」[13]:絕不為企業拼命,絕不把一生託付給企業,只是「半身心」投入企業。不知這種「正氣」還能保持多久。
順便說一句,勝間女士也建議大家「不要把一生託付給企業」。我曾經邀請勝間女士來我的研討會。當時,她開場就毫不避諱地說:「女人只是二流勞動者。」對於她這個超寫實主義的現狀認識,我頗感驚嘆。她並不是在闡述「女人本身是二流勞動者」的實然命題,而是在給出忠告:「因為你一定會被社會當成二流勞動者,所以請懷著這種覺悟,生存下來!」「努力也不會得到對等的回報。」正是對此有著刻骨銘心的認識,勝間女士才會離開企業,自主創業。作為新自由主義標誌性人物的勝間女士,也暗懷這種苦澀的現實認知。
身處歷史之中,當事者迷。女性的生活選項越來越多,母女糾葛也就越來越深……在這個過程中受苦的女兒們,之後會成為什麼樣的母親呢?她們以後會和自己的女兒結下怎樣的關係呢?還有,面對耄耋之年的母親,面對一個曾經試圖控制、支配自己,現在卻已經變得衰老脆弱的母親,這些女兒將懷著怎樣的心情接受照顧母親的責任呢?
在佐野洋子的《靜子》中,直到母親罹患阿爾茨海默病時,女兒才與她「和解」。在中山千夏的《幸子與我——一對母女的病例》中,直到母親去世之後,女兒才第一次反思與母親的關係。母女糾葛不會在一代人中畫上句號。在延續兩代、三代人的鎖鏈中,下一代母親會創造怎樣的母女關係呢?
作者注
[1] 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俄狄浦斯情結是指兒子對母親的性慾。取自希臘神話中俄狄浦斯王殺父娶母的故事。父親以閹割焦慮干預兒子的欲望,但對於沒有陰莖的女兒,閹割焦慮無效,女兒對母親的依戀不被父親認為是性慾,因此父親不會介入母女關係,也不會像對待兒子那樣強迫「母子分離」。最終,女兒保持著對母親的依戀,遲遲無法最終成熟。
[2] 時代錯誤(時代錯誤),又稱時代錯置(Anachronism),指把不可能同時出現的、不同時代的要素安排在一起的錯誤。譯者使用「犯時代錯誤」這個說法,來自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54頁。
[3] 指每對夫婦平均生育兩個及以下孩子,家中只有長男長女(姐弟或兄妹),沒有次男、三男的時代。
[4] 墳墓整合(お墓の統廃合)指將多個墳墓整合為一個,以便祭拜和管理。
[5] 阿歷克西·德·托克維爾(Alexis-Charles-Henri Clǐrel de Tocquevile,1805—1859),法國歷史學家、政治家、社會學(政治社會學)的奠基人。
[6] 關於「隱藏教學大綱」(隠れたカリキュラム)和「性別軌跡誘導」(ジェンダートラッキング,Gender tracking),請參木村涼子《女性內部分化/差距產生的原因和方式:性別與學校文化》(『何がいかに女性內分化/格差を生むか ジェンダーと學校文化』),收錄於井上輝子等編《新編日本的女權主義》第八卷《性別與教育》(岩波書店,2009年)。
[7] 「家裡蹲」(引きこもり)根據日本厚生勞動省的定義,是指連續6個月以上,不上學、不工作、不與家庭成員之外的人交流的人,也叫作蟄居族。對人恐懼症(対人恐怖症)是神經症的一種,指在面對他人的場合會產生極大的緊張、不安等不快感,嚴重者會發展為社交恐懼症和恐慌症。進食障礙(食べ吐き)指因對食物及體重和體形的過分關注,進行暴食或催吐等行為的進食異常疾病。
[8] 東京大學學生委員會學生生活調查辦公室,2011年12月12日發布。
[9] 香山麗香(香山 リカ,1960— ),日本精神科醫師、立教大學現代心理學部教授、臨床心理諮詢師、評論家、隨筆作家、政治活動家。
[10] 踏繪(踏み絵)是江戶幕府禁止基督教時期,用來分辨基督徒的器具。一般是木製或金屬製成的雕版,上面雕刻有耶穌基督、聖母瑪利亞等宗教形象。江戶幕府下令讓日本人以及來日的外國人踩踏這種踏繪。違抗者即被認作教徒或傳教士,將被逮捕、遭受處罰。
[11] 這一說法來自《彼得·潘》的配角溫蒂(Wendy)。她追隨熱愛冒險的彼得·潘,是落入困境並被男主角救出的少女角色。
[12] 參見上野千鶴子、信田小夜子對談《黏液質媽媽和守墓的女兒》(『スライム母と墓守娘』),收錄在信田小夜子《即使如此,家族也要延續》(『それでも、家族は続く』, NTT出版,2012年),第210頁。
[13] 「正気」(しょうき)的原意是「正常的精神狀態」。作者用這個概念表達弱者面對結構性壓迫和不公時,正視自身的受害者身份,不將壓迫和不公內化,不進行自我譴責和自我壓迫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