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雙重負擔
2024-09-26 06:40:42
作者: [日] 上野千鶴子
這些男女自殘自罰的背後,有著父母的期許。如果沒有背負如此沉重的期望,他們就不必如此自責了。在達到這個年齡之前,他們都曾是從不辜負父母期許的生龍活虎的孩子。這種前所未有的期望和負擔從何而來?由帶給女孩前所未有的機會,擴充了女性人生選項的《均等法》而來。
然而,父母對女兒的期許多少有點兒扭曲。正如瑪麗·杜魯貝拉所指出的,女兒既屬於勞動力市場,也屬於婚姻市場。這一點我們在上一章已經論述過。兒子只需在勞動力市場取得成就即可,但女兒則不然。就算事業有成,但如果不能結婚生子,得到「女人的幸福」,那麼就永遠不會被當成一個完整女人。另一方面,如果女性優先考慮「女人的幸福」而離開勞動力市場,那麼父母又會念叨「好不容易供你上學……」換句話說,成為一個「成功」的女兒——從父母的角度看,「成功」地養育一個女兒——就是既要不讓鬚眉,事業有成,又要相夫教子,獲得「女人的幸福」,二者缺一不可。
我稱之為女兒的「雙重負擔」。我之所以想對現在的女兒們道一聲「辛苦了」,就是因為在我們那個年代,兩個目標之中不論達成哪一個都很厲害了——家庭、事業不可兼得,這是那個時代的社會共識——不過這個說法現在已經失效了。
由於今天這種時代背景,母女之間的關係變得越來越複雜。母親對女兒前所未有的期待,女兒對母親前所未有的背叛……這不能不成為女兒的「重荷」。
自從母親開始對女兒「投資」,女兒就成了母親的「作品」。在此之前,只有兒子稱得上母親引以為豪的作品,但現在女兒同樣包括在內。母親的「業績」以孩子的「成就」來衡量,這種習慣至今沒有消失。諾貝爾獎得主剛出爐,媒體馬上跑去採訪他的老母親:「您是怎樣培養出這麼出色的兒子的?」這種問題的女兒版已經誕生了。我把這樣的女兒稱為「長著一張女人臉的兒子」。
母親覺得自己與女兒參加了兩人三足比賽,因此為女兒的成就感到自豪。眾所周知,這一現象背後是「欲望代償」的心理機制。而且,由女兒作為母親的「代理人」,比兒子更容易同一化,更容易控制,這也是事實。母親的另一個優勢是,肩負著照料勞動的性別分工,她可以在家務和育兒方面支持女兒的社會成就。
在母親的雙重期待和「雙重負擔」的壓力之下掙扎的女兒們,走進香山女士的診室、信田女士的諮詢室——也有一些人來到我的「上野保健室」——並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她們清楚地知道母親的犧牲和奉獻,因此封印了對母親的仇恨和憤怒;但在更深層的情緒中,她們無時無刻不呼吸著母親的支配和占有所散發出的壓抑空氣,試圖拼命逃出母親的枷鎖。這場母女衝突不是別的,正是這個「女兒成為母親投資的對象」的時代造成的歷史性產物。
如果真是這樣,我想,如果女兒成了母親的「作品」的話,就必然有「成功作」和「失敗作」之分。如果是「成功作」,母親是永遠也不會放手的。但如果成了「失敗作」,是不是可以擺脫她的控制呢?我帶著這個疑問,諮詢了信田女士。信田女士的回答比我預想的更可怕。
「媽媽其實一直在貶低女兒是『失敗作』,這樣做是為了讓女兒永遠像自己的奴隸一樣,做媽媽的可以永遠不放手,永遠支配女兒。」[12]
也就是說,無論是「成功作」還是「失敗作」,母親一生都不會放棄對女兒的控制。
於是,母親和女兒兩方心中各自懷揣著煩惱前往信田女士的諮詢室。我日常接觸的那些「普通女孩」,很可能是兩者都不是的「半吊子作品」。正因為她們既非成功,也不能算失敗,才會在勝間派和香山派之間搖擺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