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024-09-26 06:22:19
作者: 吳思
錢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矇混過關,並不是什麼個別例外。即使勵精圖治的弘治皇帝,也經常被人糊弄得一塌糊塗。
弘治17年(1504年)6月的一天,弘治皇上召見兵部尚書(國防部長)劉大夏。當時皇上34歲,已經登基17年。劉大夏年近七十,進士出身,但工農兵和財政監察都管過,中央地方都幹過,可謂閱歷豐富。皇上召見劉大夏,是為了追問一句話。
起初,皇上任命劉大夏當兵部尚書,劉大夏說身體不好,推辭了多次。但皇上堅持讓他干,劉大夏只得上任。見到劉大夏,皇上誠懇地問道:「朕好幾次任用你,你好幾次以病推脫,這到底是為什麼?」劉大夏回答得也很誠懇,說:「臣老了,而且有病。依我看,天下已經到了民窮財盡的地步,萬一出了亂子,兵部就要負起責任。我估量自己的能力不足以解決問題,所以推辭。」皇上聽了,默然無語。
本書首發𝐛𝐚𝐧𝐱𝐢𝐚𝐛𝐚.𝐜𝐨𝐦,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劉大夏對形勢的判斷,使皇上深感震動。現在,皇上特地將劉大夏召到便殿,追問道:「你以前說過一句話,說天下民窮財盡。可是祖宗開國以來,征斂有常,怎麼會到今天這種地步呢?」
劉大夏說:「問題就在於征斂無常。譬如廣西每年取木材,廣東每年取香藥,都是數以萬計的銀子。這類小事尚且如此,其它就可想而知了。」
皇上又問軍隊的狀況,劉大夏說:「和老百姓一樣窮。」
皇上又想不通了,說:「軍隊駐紮每月發口糧。出征還發出征補貼,為什麼會窮呢?」
劉大夏說:「那些將領們剋扣軍糧的比例超過一半,又怎麼會不窮呢?」
皇上嘆息道:「朕當皇帝已經很久了,竟不知道天下軍窮民困,我憑什麼為人之主呀!」於是下詔嚴禁[27]。不過,從後來的情況看,仍舊是禁不住。
現在我們知道在位十七年的皇上究竟被糊弄到什麼程度了:原來他眼中的世界只是祖宗常法和正式規定構成的世界。的確,按照正式規定行事,軍民都不該這麼窮。問題在於,他治下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一些見不得人的潛規則支配運行的。錢能敲詐並走運的個案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大規模民困軍窮的現實也表明,這種規則已經通行天下。而皇上對這類聖人不講書上不寫的潛規則幾乎全然不知。他可真天真呀。
我得聲明一句:在皇上身邊工作的幹部,大多數還是好的或比較好的。著名的清官王恕當了一段吏部尚書(中組部長),選拔推薦了一大批劉大夏這樣正直能幹的人,史書上說:「一時正人充布列位。」這在明朝要算相當難得的一段好時光。那麼,皇上怎麼會被糊弄到不了解基本狀況的程度呢?他身邊的好幹部對情況又了解多少?
也是在弘治十七年,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近似中宣部和外交部部長兼國務院副總理)李東陽奉命去山東曲阜祭孔。一路上他看到了許多出乎意料的現象,感慨良多。回到北京後,李東陽給皇上寫了份匯報,描述了親眼見到的形勢,分析幾條原因。李東陽是當時的大筆桿子,這份上疏又寫得直言不諱,一時廣為傳誦。
李東陽的上疏大意如下:
臣奉命匆匆一行,正好趕上大旱。天津一路,夏麥已經枯死,秋禾也沒有種上。挽舟拉縴的人沒有完整的衣服穿,荷鋤的農民面有菜色。盜賊猖獗,青州一帶的治安問題尤其嚴重。從南方來的人說,江南、浙東的路上滿是流民逃戶,納稅人戶減少,軍隊兵員空虛,倉庫里的糧食儲備不夠十天吃的,官員的工資拖欠了好幾年。東南是富裕之地,承擔著稅賦的大頭,一年之飢就到了這種地步。北方人懶,一向沒有積蓄,今年秋天再歉收,怎麼承受得了?恐怕會有難以預測的事變發生。
臣如果不是親自經過這些地方,儘管在政府部門工作已久,每天還接觸文件匯報和各種材料,仍然不能了解詳細情況,更何況陛下高居九重之上了。
臣在路上作了一些調查,大家都說現在吃閒飯的太多,政府開支沒有章法,差役頻繁,稅費重疊。北京城裡大興土木,奉命施工的士兵被榨得力盡錢光。到了部隊演習操練的時候,寧死也不肯去。而那些權勢人家,豪門巨族,土地已經多得跨越郡縣了,還在那裡不斷請求皇上的賞賜。親王到自己的封地去,供養竟要二三十萬兩銀子。那些遊手好閒之徒,託名為皇親國戚的僕從,經常在渡口關卡都市的市場上徵收商稅。國家建都於北方,糧食等供應依賴東南,現在商人都被嚇跑了,這絕對不是小問題。更有那些織造內官,放縱眾小人搜刮敲詐,運河沿線負責政府稅收的官吏也被嚇跑了。小商販和貧窮百姓被攪得騷動不安,這些都是臣親眼看見的。
平民百姓的情況,郡縣不夠了解。郡縣的情況,朝廷不夠了解。朝廷的情況,皇帝也不夠了解。開始於一點寬容和隱瞞,結果就是完全的蒙蔽。寬容和隱瞞在開端處很小,蒙蔽的結果則禍害很深。
臣在山東的時候,聽說陛下因為天災異常,要求大家直言無諱地反映情況。然而,儘管聖旨頻頻下發,下邊上的章疏也充分反映了情況,一旦事情涉及到內廷和貴戚的利益,幹什麼事都被掣肘,成年累月地拖延,最後都被阻止了,放棄了。我恐怕今天的這些話,還要變成空話。請皇上把從前的建議找出來,仔細研究選擇,決斷實行。
皇上看了,稱讚了一回,又感嘆了一回,批轉給了有關方面。
在上述事件、情景和當事人分析的基礎上,我們也可以做一個總結了。
李東陽說了:「老百姓的情況,郡縣不夠了解。郡縣的情況,朝廷不夠了解。朝廷的情況,皇帝也不夠了解。」這大意是不錯的。不過,按照他的說法,老百姓和皇帝之間只隔了兩道信息關卡,即郡縣和朝廷。實際上,在充分展開的情況下,老百姓和皇帝之間隔著七道信息關卡。直接接觸老百姓的是衙役,這是第一關。衙役要向書吏匯報,這是第二關。書吏再向州縣官員匯報,這是第三關。州縣官員向府一級的官員匯報,這是第四關。府級向省級官員匯報,這是第五關。各省向中央各部匯報,這是第六關。中央各部向內閣(皇上的秘書班子)匯報,這是第七關。信息到達終點站皇上面前的時候,已經是第八站了。這還沒有算府、省、中央各部的科、處、局和秘書們。即使在最理想的狀態下,也不能指望信息經過這許多層的傳遞仍不失真。
更何況,信息在經過各道關卡的時候,必定要經過加工。在無數信息之中,注意了什麼,沒注意什麼,選擇什麼,忽略什麼,說多說少,說真說假,強調哪些方面,隱瞞哪些方面,什麼是主流,什麼是支流,說得清楚,說不清楚,這都是各級官吏每天面對的選擇。
在權力大小方面,皇上處於優勢,官僚處於劣勢。但是在信息方面,官吏集團卻處於絕對優勢。封鎖和扭曲信息是他們在官場謀生的戰略武器。你皇上聖明,執法如山,可是我們這裡一切正常,甚至形勢大好,你權力大又能怎麼樣?我們報喜不報憂。我們看著領導的臉色說話。說領導愛聽的話。我們當面說好話,背後下毒手。難道有誰能天真地指望錢能向皇上匯報,說我最近成功地完成了兩次敲詐勒索麼?如果幹壞事的收益很高,隱瞞壞事又很容易;如果做好事代價很高,而編一條好消息卻容易,我們最後一定就會看到一幅現代民謠所描繪的圖景:「村騙鄉,鄉騙縣,一級一級往上騙,一直騙到國務院。」
當然還有監察官員,包括御史、給事中和錢能那樣的宦官。這是一個控制了信息通道的權勢集團,他們的職責是直接向皇上反映真實情況。反映真實情況難免觸犯各級行政官員的利益,於是他們很可能被收買所包圍,收買不了則可能遭到反擊。一般說來,收買的結局對雙方都是有利的,對抗於雙方都是有風險的。這方面的計算和權衡正是「關係學」的核心內容。官場關係學問題說來話長,以後再細說。反正,最後的結果是合乎邏輯的,這就是監察系統中說真話的人趨於減少。到了最嚴重的時期,譬如《萬曆野獲編·補遺》說到的嘉靖末年,上邊的恩寵和下邊的賄賂互相促進,上下彼此矇騙,作者竟說,他沒聽說過向皇上揭發貪官污吏之類的事情。貪贓枉法者無人揭發,這就意味著監察系統的全面失靈,皇上整個瞎了。
最終擺到皇上面前的,已經是嚴重扭曲的情況。在這種小眼篩子裡漏出的一點問題,擺到皇上面前之後,也未必能得到斷然處理。皇上的親戚和親信將拖延和減弱皇上的懲辦決定。這也難為普通的皇上們。就連毛澤東主席那樣的雄才大略,他的秘書田家英還說他「能治天下,不能治左右」[28],還有江青在旁邊搗亂。我們怎麼好苛求那些在皇宮裡長大的年輕人呢?
總之,都說皇上如何威嚴了得,而我們看到的分明是一個塊頭很大卻又聾又瞎的人。他不了解情況,被人家糊弄得像個傻冒,好不容易逮住一個侵犯了他家的根基的人,想狠狠揍他一頓,左右又有親信拉手扯腿,說他認錯了人。說不定這人還真是他的親戚。皇上本來就夠孤獨無助了,就算有點懷疑自己的親信,總不能連他們一併收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