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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6:22:16
作者: 吳思
明朝也流傳著一些官場笑話,《萬曆野獲編·補遺》中就記載了有關錢能的兩條。
錢能是成化、弘治年間(1465—1505年)的著名太監,奉成化皇帝之命鎮守雲南。鎮守太監這個崗位是明初的洪熙皇帝設立的。皇上不放心下邊的官員,就派那些經常在自己身邊工作的太監下去盯著。應該承認,這樣做是很有必要的。明朝的官員經常糊弄皇上,皇上也建立過一些監督制度,譬如派遣監察御史下去巡查,奈何這些御史也可能被收買,甚至會逼著人家掏錢收買,然後和被監察者一起糊弄皇上。所以,派遣家奴們下去替皇上盯著,這已經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式博弈的第三回合了。皇上被逼無奈,到此亮出了最後的武器。試想,再派他還能派誰?而且仔細想來,太監不好色,沒有老婆孩子,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應該比一般官員的私慾少些。設身處地替皇上想想,我們不能不敬佩皇上選賢任能的良苦用心。
問題在於,錢能之類的最後預備隊也樂意被收買。更要命的是,鎮守太監們權力極大,有合法傷害眾人的能力,下邊便不敢不來收買。
當時雲南有個富翁,不幸長了癩。富翁的兒子偏偏又是一位有名的孝子,很為父親的病痛擔心。於是錢能把這位孝子召來,宣布說:你父親長的癩是傳染性的,要是傳染給軍隊就糟了。再說他又老了。現在,經研究決定,要把他沉入滇池。孝子嚇壞了,立刻就想到了收買。他費了許多心思,掏了一大筆錢,反覆求情,最後總算取得了領導的諒解,撤消了這個決定。
當時雲南還有個姓王的人,靠倒賣檳榔發了財,當地人都叫他檳榔王。錢能聽說了,便把這位姓王的抓了起來,道:「你是個老百姓,竟敢惑眾,僭越稱王!」書上沒有仔細描繪這位檳榔王的反應,但我敢肯定,無論是什麼季節,他聽到這個罪名之後一定汗如雨下。擅自稱王就是向皇上宣戰。誰抓住這個王,誰的功勞就大得足夠封侯了。檳榔王深知這個罪名的厲害,他不惜一切代價消災免禍,史書上說他「盡出其所有」,才算逃過了這一劫。
《萬曆野獲編》的作者說,錢能的貪虐,古來無有。後來,在鎮守雲南的官員中,貪求無厭的人也不少,但是聽說錢能做的這兩件事,沒有不失笑的。《萬曆野獲編·補遺》完成於萬曆四十七年(1618年),作者沈德符是浙江嘉興人,與錢能的精彩演出相隔一百五十餘年,相距約兩千公里。可見此事流傳之久遠。
明朝的中後期也存在失業問題。人多地少,人口過剩,在生存資源的競爭中失敗的人們,最後便淪為流民。追究起來,明朝在很大程度上就亡在流民手裡。沒有流民,老百姓安居樂業,闖王恐怕只能當個小團伙的頭頭。甚至闖王李自成本人也不會去闖,他沒有土地,又被驛站(郵電局兼招待所)裁員下崗,走投無路才加入了老闖王的團伙。錢能啃淨了檳榔王,其作用正是製造李闖王。本來那位檳榔王可以給眾多農民和小商販帶來生意,現在其中一些人卻要失業甚至成為流民,從這個角度看,錢能啃的是皇上的命根子。考慮到本來還會有很多人願意學習檳榔王,創造出更多的商業和就業機會,而檳榔王等人的遭遇卻將他們嚇了回去,錢能的影響就更顯得要命了。
性質如此要命,並且影響久遠的一個禍害,皇上又是怎麼對付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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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依靠耳目了解情況,御史和鎮守太監都是皇上的制度性耳目,他們之間也有互相監督的義務。成化六年(1470年),巡按雲南的御史郭瑞[24]給皇上寫報告,專門匯報了鎮守太監錢能的情況。郭瑞說:「錢能剛強果敢,大有作為,實現了一元化的領導。如今錢能生了病,恐怕要召還京師休養。乞求皇上聖恩,憐憫雲南百姓,永遠令他鎮守雲南。」皇上回答說,知道了。
耳目把皇上糊弄了。《萬曆野獲編》的作者沈德符咬牙切齒地說:「錢能這個大惡棍,為天下人所痛恨,而郭瑞竟以監察官員的身份上奏保他,就是把郭瑞一寸一寸地剁了,也不足以彌補他的罪過。」但這只是氣話。郭瑞似乎並沒有出什麼事,沒人去追究他。矇騙皇上又怎麼樣?蒙了還不就是蒙了。由此看來,皇上是個容易糊弄的冤大頭。
錢能糊弄皇上連連得手,就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他開始打交趾(即越南)和雲南少數民族的主意。這在任何朝代都是一個危險而敏感的領域,事關邊疆的穩定,動靜很大,而且外族又不在你的治下,出了問題就不容易壓住。果然,錢能派出的親信惹出了麻煩。朝廷擔心了,就派著名的清官,右都御史(監察部常務副部長)王恕去雲南調查。王恕為人剛正清嚴,數年後國內將傳開兩句民謠:「兩京十二部,獨有一王恕。」兩京指首都北京和留都南京,每一京設有吏、戶、禮、兵、刑、工六個大部,這是明朝全套高幹班子。可見王恕聲望之隆。
王恕很快就查清了錢能的問題,向皇上奏了一本。其中最有分量的幾句話是:「當年在越南問題上,就因為鎮守太監選錯了人,以致一方陷落。今日之事比當年還要嚴重。為了安定邊疆,陛下還吝惜一個錢能麼?」王恕的這筆利害關係帳替皇上算得很透徹,錢能害怕了。他立刻托自己在皇上身邊的太監哥們兒活動,將王恕召回。王恕很快被調任南京監察部當領導,錢能之圍立解,一點事也沒有了。
不僅沒事,錢能還繼續走運,先回北京跟皇上說了些王恕的壞話,攛掇皇上派了他一個苦差事。錢能自己則當上了南京守備,鎮守南京軍區。以職務而論,南京守備比鎮守太監更顯赫。南京是大城市,又是留都,生活條件比雲南強多了。大名鼎鼎的太監鄭和,當年下西洋回來,也就當了個南京守備[25]。
這個故事就好比家奴糊弄財主。家奴天天偷吃主人的雞鴨豬狗,主人還給他加工資發獎金。家奴把主人的田地宅院偷偷賣了,主人還提拔他當管家。有人路見不平,揭發了家奴,主人不但不懲罰家奴,反而打了揭發者一巴掌。這樣的主人,不是冤大頭又是什麼?
以上說的皇上是成化皇上朱見深。這位皇上身材粗壯,說話有些結巴,反應也有些遲鈍,但是心眼並不壞。奈何在去世前的十多年裡,三十多歲的皇上迷上了春藥和房中術,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受到一個善於影響他的貴妃及其親信太監汪直的控制。輔佐這位皇上的大臣也不得力,當時京城內外有「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之說,可見那幾位總理副總理和政府部長尸位素餐、混事糊弄的德行。這樣的皇上不說也罷。
成化皇上的兒子弘治皇上,則是一個極其難得的好皇上。他身材瘦弱,據說長著明亮的眼睛和稀疏飄逸的鬍鬚。這位年輕人滿懷儒家的理想主義精神,對人生意義之類的問題感興趣,而且努力按照聖人的教導嚴格要求自己。可惜17歲即位,35歲就去世,只當了18年皇上。在這樣一位好皇帝的治下,錢能的命運又將如何呢?
1487年9月17日,弘治皇上登基。第二年年底,戶部員外郎(財政部副司長)周時從上疏,請求依法懲辦先朝遺奸汪直錢能等輩,同時考核兩京和各地的鎮守太監。面對共同威脅,宦官集團迅速反擊。他們仔細研究周時從的奏書,挑出了一個書寫格式方面的錯誤。本來,在提到皇上、祖宗、社稷、宗社之類尊貴詞的時候,一定要另起一行,越出格外,頂著天書寫,就好象文革中報紙上引用最高指示一定要用黑體字印刷一樣。而周時從奏中的宗社就沒有越格。這不是蔑視宗社嗎?於是將周時從逮捕,交司法部門處治。錢能又平安無事了[26]。
錢能最終也沒出什麼事。《明史》上說完他的經歷,最後交代了一句「久之卒。」似乎得了善終。《萬曆野獲編》說他在弘治末年老死京師,弘治的兒子正德皇上登基,又賜葬最勝寺,哀榮也不算差了。不是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麼?不是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麼?錢能怎麼就一漏再漏,作惡多端仍有善報呢?沈德符說,這使人們懷疑,究竟還有沒有天道。
當時的人們顯然不肯接受這種現實,就編了一個故事,說錢能的養子錢寧負責掌管他的鑰匙,為了得到他的遺產,在他生病的時候下了毒藥,把錢能毒死了。沈德符說,如果是這樣,錢能也就不算漏網了。大家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這個故事編得顯然不合情理。除了錢寧這麼一個養子,錢能在中國再不認得別的親戚,遺產不給他又給誰?連鑰匙都掌握在手裡了,又無須親自端屎端尿,何必給一個垂死的老人下毒呢?順便交代一句,錢寧確實不是好鳥。後來他當了正德皇上的乾兒子,皇上賜他姓朱,他的名片上就寫著:「皇庶子朱寧」。朱寧掌管特務機構,在政界的實際地位排在最前邊的三五位里,比養父還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