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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6:22:22 作者: 吳思

  在明朝276年的歷史上,弘治皇帝恰好走在半途。他的處境並非他個人所獨有,他只是一個長期持續的過程中的一環。這是一場持續了一代又一代,無休無止,看不見盡頭的君臣博弈,是一場一個人對付百人千人的車輪大戰。別的朝代不說,在明朝,從開國皇帝朱元璋征討殺伐開始,到亡國皇帝崇禎上吊結束,我們到處都能看到這局下不完的棋。

  朱元璋平定中國之前,中國的形勢很像是一場四國演義。朱元璋先吞了西邊的一個,又惦記著吞東邊的張士誠。他派人打聽,聽說張士誠住在深宮裡養尊處優,懶得管事,就發了一通感慨。

  朱元璋說:「我諸事無不經心,法不輕恕,尚且有人瞞我。張九四(士誠)終歲不出門,不理政事,豈不著人瞞!」

  平定中國之後,朱元璋建立特務網,監督官員,努力維持著處罰貪官污吏的概率和力度。不斷地發現,不斷地處罰,不斷地屠殺。但是這局棋似乎總也沒個了結。朱元璋說:「我想清除貪官污吏,奈何早上殺了晚上又有犯的。今後犯贓的,不分輕重都殺了!」[29]

  在這段話里,我聽出了焦躁和疲憊。這種不耐煩的感覺將直接影響對局者的戰鬥意志。一旦鬆懈下去,失敗就要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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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元璋是個責任感很強,很有本事的人,也是吃苦耐勞的意志堅強的人。他都不能取得徹底勝利,他的那些在深宮裡長大的後代能超過祖宗麼?

  兩個世紀之後,1644年4月24日,李自成兵臨北京。25日午夜剛過,崇禎皇上來到景山的一棵樹下,他要把自己吊死在這棵樹上。崇禎在自己的衣襟上寫了遺書,但他最終怨恨的似乎並不是李自成,而是不斷糊弄他的官僚集團。他寫道:「我自己有不足,德行不夠,惹來了上天的怪罪。但這一切,都是由於諸臣誤我。我死了沒臉見祖宗,自己摘掉皇冠,以頭髮遮住臉,任憑你們這些賊分裂我的屍體,不要傷害一個百姓。」[30]

  崇禎的怨恨自有道理。他在位十七年,受到了無數慘不忍睹的矇騙糊弄,直到他上吊前的幾個月,他的首輔(宰相)周延儒還狠狠地糊弄了他一回,把一次根本就沒打起來的戰役吹成大捷,然後大受獎賞。這場根本就不存在的大捷是周延儒親自指揮的,就發生在離北京不過幾十里地的通縣,在皇上的眼皮底下。

  一般而論,皇上和官吏集團的是這樣過招的:皇上說,你們都要按照我規定的辦,聽話者升官,不聽話者嚴懲。官員們也表態說,臣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實際上,必定有人利用一些小機會,試探性地違法亂紀一下。結果如何呢?一般來說,什麼事都沒有。皇上並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威脅中的雷霆之怒並未降臨。於是這位占了便宜的官吏受到了鼓勵,尋找機會再來一次。背叛一次,沒有反應;再背叛一次,還沒有反應。即使你本人沒有進行這類試探,也會看到其他人的試探結果。你會得出一個結論: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用不了多久,大家便認清了皇上的真面目。原來皇上是個冤大頭。你糊弄了他,占了他的便宜,撈了他一把,他照樣給你發工資,照樣給你印把子,照樣提拔你升官。

  皇上的這種冤大頭特徵,對官場有著重大而深遠的影響。皇上是官場主任,是領導班子的班長,是官場上種種正式規則的法定維護者。正式規則軟懶散,潛規則就要支配官場,而以收更多的費、干更少的活兒為基本特徵的潛規則,勢必造就大批的貪官污吏,造就大批的錢能,同時降低清官的比重。當然反過來也可以說,如果皇上明察秋毫,天道報應不爽,勢必造就大批清官,甚至能把貪官污吏改造成好人。

  譬如錢能,大家都知道他滿肚子壞水。後來他當了南京守備,類似南京軍區政委。不幸的是,他的對頭,「兩京十二部,惟有一王恕」的那個王恕,也去南京當了兵部尚書(國防部長),正好管著錢能。王恕的才幹足夠對付錢能,鬥爭的弦兒想必也繃得很緊。在王恕的威懾之下,錢能表現得極其謹慎,他甚至很佩服王恕,對人說:「王公,天人也。我老實恭敬地給他幹活就是了。」[31]由此看來,錢能天良未泯,知道善惡是非,只是缺乏管束,讓冤大頭慣壞了。如果皇上不是冤大頭,錢能未必不是一個「治世之能臣」。

  最後還得做兩點修正。

  第一,說皇上是個冤大頭,只是泛泛而論。朱元璋殺官如麻,為了一個開空白申報單問題(史稱空印案),竟然不問青紅皂白,殺掉了數百個在「空白介紹信」上蓋章的官員。如此過激的反應,不僅不是冤大頭,連「睚眥必報」的形容也顯得太弱了。不過,明朝十六個皇帝,像朱元璋這樣睚眥必報的也就一個半。放寬標準可以算兩個半,百分之十幾而已。所以,我們說皇上是個冤大頭,準確性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第二,我們說皇上是冤大頭,是把皇上當成天道的代理人來說的。他作為個人可能非常貪婪非常苛刻,斤斤計較,甚至帶頭糊弄天道。對這樣甘願當敗家子的皇上,我們也就不好說他是冤大頭了。天道才是冤大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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