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煤·人們和耐火磚
2024-09-26 06:19:06
作者: 魯迅
F. 班菲洛夫,V. 伊連珂夫
枯煤爐以幾千噸三和土的斤兩,沉重地壓在基礎木樁—— 一千二百個木樁——上面了,於是就將幾千年間搬來的樹木,古代的巨人的根株,被溪水衝下的泥土所夾帶而來的野草,都在這裡腐爛了的地底的泥沼,藏在它下面。這沼,是曾經上面爬著濃霧,晴明的時候,則渦旋著蚊蚋的密雲的沼,只要有落倒它肚子裡來的東西,它都貪婪地吃掉了。但是,泥,樹木,草,愈是沉到那泥濘的底里去,就逐漸用了它們的殘骸,使沼愈加變得狹小。蘆葦也一步步的從岸邊逼近中心去,使它狹窄起來。泥沼就開始退卻了,泥,樹木,草,蘆葦,從四面來攻擊它,一邊攻擊,一邊使它乾涸,蓋上了一層有許多凸起的,蛹一般的,泥煤的殼。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經過了幾百年,殼變硬了,就成了滿生著繁茂的雜草和野荊球樹的矮林的黑土。
這樣子,自然就毫不留下一些關於這的傳說,記錄或紀念,而將腐爛的泥沼埋沒了。
於是人們到這裡,在山腳下的廣場上,攤開那籌劃冶金工廠的圖樣來,指定了安設枯煤爐的地方,就在熔礦爐的鄰近。河馬一般呆相的挖掘機立刻活動起來了,掘地的人們走下很大的洞裡去。人們趕緊走下去了,但當掘掉上層的黑土,挖掘機從它拖著嘴唇的大嘴裡吐著大量的大土塊,慢慢地再又旋轉著它那有節的頸子的時候,才知道地底下很柔軟,稀爛,就像半熟的粥一般。
人們發見了泥沼。
當開掘地基的時候,建設者們也知道地盤是不很堅固的,但在泥沼上面來安枯煤爐,卻誰也沒有想到過。這爛泥地,是也如礦洞裡的突然發生煤氣一樣,全是猝不及防的出現的。建設者們愈是往下走,稀濕的地底就愈是在腳下唧唧的響,哺哺的響,並且將人們滑進它那泥濘的,發著惡臭的肚子裡面去。
也許有簡單的辦法的,就是又用土來填平了地基,在那裡種上些帶著紫色耳環的白樺,或者聽其自然,一任它再成為湛著臭水,有些蚊,蚋,野鴨的泥沼。但據工廠的設計圖,是無論如何,爐子一定該在這裡的,如果換一個地方,那就是對著已經有了基礎的鑄造廠,輾制廠的馬丁式熔礦爐,水門汀,鐵,石子的梯隊搖手——也就是弄壞一切的建設,拋掉這廣場。
退卻,是不能的。
於是人們就浸在水裡面,來打那木樁。首先——打下木樁去,接著又用巨大的起重機將它拔出,做成窿窿,用三和土灌進這窟窿裡面去。建設者們用盡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方法,所有的手段,打下了木樁——一千二百個木樁。
這麼一來,那裡還怕造不成枯煤爐呢?
發著珠光的耐火磚,好象又厚又重的玻璃一般,噹噹地響。磚頭仿佛經過研磨,拿在手上,它就會滑了下去,碎成細碎的,玎璫作響的末屑。但工人們卻迅速地,敏捷地將它們疊起來。磚頭也閃著它帶紅色的稜角,在他們手裡玩耍。枯煤爐的建造場上,就滿是木槌的柔軟的丁丁聲,穿著灰色工衣的人們的說話聲,貨車的聲響,喧囂的聲響。有時候,話聲和叫聲忽然停止了,於是音,響,喧囂,就都溶合在仿佛大桶里的酒糟在發酵似的一種營營的聲音里。
這樣的一點鐘——兩點鐘——三點鐘。
營營聲大起來了,充滿了全建築物,成為磚匠們的獨特的音樂,和銀色的灰塵一同溢出外面去了。
「原料!」忽然間,到處是工人們的叫喊,打斷了營營聲,於是頭上罩著紅手巾,腳穿破靴,或是赤腳的,身穿破爛的鄉下式短外套的女人們,就從掛台將灰色的粘土倒在工人們的桶子裡。
「花樣!」
「花樣?」
造一個枯煤爐,計有五百八十六種磚頭的花樣,即樣式。其實,爐子是只要巧巧的將這些花樣湊合起來就行的。磚都在那邊的堆場上。將這些搬到屋裡來,一一湊合,恰如用各件湊成發動機,縫衣機,鐘錶的一般,就好。湊成之後,塗上原料——爐子就成功了。是簡單的工作。然而工人們每疊上一塊新的花樣去,就皺一回眉,花樣有各種的樣式,和建築普通的房屋,或寬底的俄國式火爐的單純的紅磚,是兩樣的。有種種的花樣——有圓錐形的,也有金字塔形的,立方體的,螺旋狀的,雙角狀的。必須明白這些花樣的各種,知道它嵌在什麼地方,必須巧妙地塗上原料去,塗得一點空隙都沒有,因為爐子裡面就要升到一千度以上的熱度,那時候,只要有一點好象極不要緊的空隙,瓦斯也會從那地方鑽出來。而且——還應該像鐘錶的機件一樣,不能大一個生的密達,也不能小一個生的密達,要正確到一點參差也沒有。
突擊隊員知道著三和土的工人們已經交出了確立在木樁上面的爐子的地基,征服了泥沼的自己的工作;知道著石匠們應該造起足以供給五十五萬好枯煤的爐子,為了精製石腦油,石炭酸,以及別的出產物,而將瓦斯由這裡送到化學工廠里去的爐子來。他們知道著倘使沒有枯煤,則每年必須供給一百二十萬噸生鐵於國家的熔礦,就動彈不得。
但是,只要有一點小空隙,有一點參差的縫,什麼地方有一點小破綻,爐子也只好從隊伍里開除出來。所以指導者們就總在爐旁邊走來走去,測量砌好了的處所,一有破綻,即使是怎樣微細的,也得教將這拆掉,從新砌一遍。就在近幾時,當測量的時候,指導者們發見了爐壁比標準斜出了二十四米里密達[49],也就教拆掉了。由此知道拆掉了的一排里的一塊花樣下面的原料里,有一片小小的木片。這怎麼會弄到那裡面去的呢?「誰知道呢!工人們難道將粘土統統嚼過,這才塗上去的麼!」然而對於這等事,指導者們卻毫不介意,將好容易砌好了的三排,全都推倒了。——這是四個磚匠們的一日夜的工作。
就要這樣精密的技術。
礦工們正在咬進庫茲巴斯的最豐富的煤層去。他們無日無夜,在深的地底里,弄碎著漆黑的煤,幾千噸的拋到地面上。煤就在平台上裝進貨車裡,由鐵路運到庫茲尼茲基冶金工廠去,那地方,是兩年以前,還是大野的廣漠的湖和沼澤,張著大口,從連山吹下來的風,用了疼痛的沙塵,來打稀有的旅客,並無車站,而只在支路的終點,擺兩輛舊貨車來替代的。
煤的梯隊,飛速的奔向新庫茲尼茲克——社會主義底都市,在廣漠的平野中由勞動者階級所建設的市鎮去。
煤在這裡先進碎礦機里去,被揀開,被打碎——煤和熔劑的混合物——於是用了貨車,倒在爐子的燒得通紅的大嘴裡,經過十七個鐘頭之後,又從這裡吐出赤熱的饅頭來……這就是枯煤。潑熄枯煤,吱吱的發響,像石灰一樣,經過分類,再繼續它的旅行,就是拌了生礦,跑進燒得通紅的大嘴,大肚子的熔礦爐的大嘴裡面去。
枯煤——是熔礦爐,發電所,化學工廠的食料。
新市鎮是靠枯煤來維持生活的。
是的。但在目前,這還不過是一個空想,要得到枯煤,必須先將它放在耐火磚的裝甲室里煉一煉,恰如建設者們將泥濘的饕餮的沼澤,煉成了三和土一般,……那時候,空想就變了現實;那時候,鑄造廠,輾制廠,發電所,化學工廠就一齊活動起來;那時候,機器腳踏車就來來往往,文化的殿堂開開了,而剛從農村來到這裡的人們,正在每天將自己的勞動獻給建設的人們——就從瞎眼的昏暗的土房的屋子裡,搬到社會主義的都市,工業都市上來了。
突擊隊長西狄克,就正在空想著這件事。
建設枯煤爐,也就是搬到社會主義底都市去的意思。黨和政府,將他看作他那突擊隊裡,曾在特別周間,出過一天疊上五百塊磚的選手的光榮的隊員,而使他負著絕大的責任,西狄克是知道的,然而還是懷著這空想。
可是這裡有耐火磚——這些五百八十六個的花樣。
於是西狄克被不安所侵襲了。
他站在高地方,搖搖擺擺,好象在鉸鏈上面一樣。他似乎不能鎮靜的站著了,仿佛屋頂現在就要落到他的頭上來,仿佛無論如何,他總想避開這打擊,只是靜不下,走不停。
他現在輕捷地,好象給發條彈了一下似的,跳了起來,跨過磚堆,跑到下面來了,於是和學徒並排的站著。
「不是又在用指頭塗著了麼?」他巧妙地將磚頭向上一拋,磚頭在空中翻了幾個轉身,輕輕地合適地又落在他手掌里了。他用了小刮刀,塗上原料,嵌在磚排里。磚就服服帖帖的躺在自己的處所,恰如小豬的躺在用自己的體溫偎暖了的自己的角落裡一般。
「要這麼幹的麼?」在旁邊作工的女學徒孚羅莫伐問道,於是紅了臉。
「不這麼,怎麼呀?」西狄克莽撞地說。「在用別的法子塗著了罷。」
他講話,總仿佛手上有著細索子,將這連結著的一樣。臉是乾枯的,面龐上滿是皺。皺紋向各方面散開——從眼睛到耳朵,從下巴到鼻子,於是從此爬上鼻樑,溜到鼻尖,使鼻尖接近上唇,成為鷹嘴鼻。
「畜生,畜生,」他咂舌似的說著,爬到上面去,從那裡注視著六十個突擊隊,皺著眉頭,還常常將什麼寫在筆記本子上。
這永是冷靜,鎮定,充滿著自信的他,今天是怎麼了呀?今天是有什麼躓絆了他,有什麼使他煩亂,使他皺眉,使他跑來跑去了。
今天,他又被奧波倫斯基的突擊隊比敗了。
固然,在他,是有著辯解的話的。他的突擊隊——是砌紅磚的專門家,來弄耐火磚,還是第一次,而且在他的突擊隊裡,六十人中只有十一個是工人,此外——就都是學徒們和稷林一流的腳色。早晨,他問稷林道,「你以為要怎麼競爭才好呢?」稷林答道,「只要跟著你,我是海底里也肯去的。」那裡有怎樣的海呢?那就是海,是——正在掀起第九個浪來的——奧波倫斯基。但是,從稷林,從雖在集團里而幾乎還是一個孩子的人,從雖在獻身於集團而還沒有創造的能力的孩子的人,又能夠收穫些什麼呵!然而奧波倫斯基的突擊隊,卻大抵是中央勞動學校的學生,指導者們是從唐巴斯來的,他們在那裡造過枯煤爐,有著經驗。
在西狄克,是有辯解的話的。
但是,在這國度里,辯解是必要的麼?能夠總是依據著「客觀底」原因麼?不的。西狄克走來走去,他失了鎮靜,漸漸沒有自信了。當他的突擊隊初碰見耐火磚的時候,他問道:
「怎樣,大家?」
「和誰競賽呀?」工人們問他說,「和奧波倫斯基麼?什麼,他還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呢。」
這是的確的。一看見奧波倫斯基,就令人覺得詫異。他的姓名,是好象突擊隊的旗子一樣,在廣場上飄揚的,但他還不滿二十一歲,顯著少年的粉紅的面頰,然而這他,卻指揮著突擊隊,將西狄克的突擊隊打敗了。
第一天,西狄克的突擊隊滿懷著自信,用了穩重的腳步,走下到耐火磚的處所去,立刻占好自己的位置,含著微笑向別的突擊隊宣了戰,動手工作起來。那時候,西狄克還相信是能得勝的。他和突擊隊都以極度的緊張,在作工時間中做個不歇——磚頭噹噹的在響,木槌在敲。這天將晚,緊張也跟著增大了,用了恰如漁夫將跳著魚兒的網,拉近岸來那時一樣的力量。
但到晚上,西狄克的頭髮都豎起來了,他的突擊隊,每人疊了〇·五噸,可是奧波倫斯基的突擊隊卻有——一·四噸。
「哦,」西狄克公開似的說。「明天一下子都贏他過來罷。」
然而明天又是新的低落。突擊隊在耐火磚上,在花樣上碰了釘子了,無論怎樣,一個人總不能疊到〇·九噸以上。其實,外國人[50]是原以每人〇·五噸為標準的,因為管理部知道著突擊隊的力量,所以加到〇·八噸。西狄克是已經超出了官定的標準了。但這說起話來,總是含著微笑,順下眼睛的少年的康索謨爾奧波倫斯基,卻將那他打敗。
突擊隊的會議時,西狄克又發了和先前一樣的質問:
「但是,怎樣,大家?」
「怎樣?難呀,這磚頭不好辦。」
「難麼?比建設社會主義還難的事情,是沒有的,可是不正在建設著麼。」西狄克回答說,一面自己首先研究起來。
他採用了奧波倫斯基的方法,將全部分成隊伍,四人一隊,兩個工人放在兩側,中間配上兩個學徒。他測定了磚匠們的一切的動作,不再在遠處望著工作,卻緊緊的釘住了在監督了。
「奮鬥罷。教惡魔也要倒立起來的。」工人們興奮地說。
於是西狄克的突擊隊,就肉搏了奧波倫斯基了,每人疊了一·二噸,摩了他的壘。
然而昨天,輿波倫斯基又每人疊了二·二噸。人們說,這是世界底記錄。西狄克發抖了,他在一夜裡,就瘦了下去,他的皺紋變成深溝,鼻子更加鉤進去了,背脊也駝了,但眼睛卻在敏捷的動,抓住了砌磚的全過程,分析出它的基礎部分來。
西狄克的今天的靜不下,就為了這緣故。
「畜生,畜生,」他喃喃地說。「缺陷在什麼地方呢?」
在工人們麼?工人們是在工作的。他們不但八點鐘,還決心要做到十點鐘,或者還要多。——他們提議將全突擊隊分為輪流的兩班,那麼,一日一夜裡,工人們可以做到十六點鐘了。然而問題並不在這裡。一日一夜做二十點鐘工,是做得到的,為了砌磚而折斷了脊樑,也做得到的。但是,建設事業是高興這樣的麼?
這是無聊的想頭。
那麼,問題在那裡呢?
在砌法麼?不,耐火磚的砌法的技術,工人們好象已經學會了。加工錢麼?笑話,突擊隊以這麼大的緊張在作工,並非為了錢,是明明白白的。如果為了「盧布,」突擊隊只要照〇·八噸的標準,做下去就好,但在事實上,他們不是拿著一樣的工錢,卻每人砌著一·二噸麼?
西狄克就這樣地,天天找尋著缺陷,他注視著工作的進行,將這加以解剖,在筆記本子上畫圖,將工人們組織起來,又將他們改組,即使到了夜裡,也還是坐在自己的屋子——隔壁總有小孩子哭著的棚屋裡。
他連上床睡覺都忘掉了,他早晨往往被人叫醒,從桌子底下拉出來。
到今天六月一日,西狄克眼光閃閃地走到耐火磚這裡來了。他看透了事情的本質。第一——是奧波倫斯基的突擊隊嵌磚嵌得很快,他們是已經和磚頭完全馴熟了的。然而一切突擊隊,都有一個共通的缺陷,使他們疊得慢的,一定是遞送磚頭的人們,他們空開了時間,慢慢地遞送,所以磚匠們只得空著手等候著。奧波倫斯基是仗著嵌磚嵌得快,從這缺陷逃出了。西狄克的突擊隊,還沒有奧波倫斯基的突擊隊那樣的和磚頭馴熟。所以應該監督遞送磚頭的人們,藉此去進逼奧波倫斯基的突擊隊。第二,是一到交代,走出去的時候,毫不替接手的人們想一想,隨便放下了磚頭。這裡就將時間化費了,於是……
「獨立會計,」西狄克說,「給我們一個地方罷,我們會負責任的。我們要分成兩班,在一處地方,從頭到底的工作下去,但遞送的人們要歸我們直接管理,我們要竭力多給他們工錢,按照著疊好的耐火磚的噸數來計算。」
自從將突擊隊改了獨立會計之後,到第二天,西狄克才顯出了一個大飛躍,逼近奧波倫斯基了。
夜。
工廠街的郊外,(還沒有工廠街,這還只是在基礎裡面的一個骨架,)被散在的電燈的光照耀著。電燈在風中動搖,從遠地里就看得見。庫茲尼克斯特羅伊[51]——這是浮著幾百隻下了錨而在搖動的船的大船塢。
都市在生長著。
二萬四千的工人們,每天從基礎里扛起都市來,那是二萬四千的西狄克們,奧波倫斯基們,稷林們。他們一面改造自然,使它從屬於集團,一面改造自己本身,改造對於人們,對於勞動的自己的態度,於是在事實上,勞動就成為「名譽的事業,道德和英勇的事業」了。
現在我們又在耐火磚的處所了,我們的面前,有西狄克和奧波倫斯基在。
什麼東西在推動他們,什麼東西使他們忘記了睡覺的呢?
「我們到這裡來,並不是為了盧布(盧布是我們隨處可以弄到的,也不推卻它),來的是為了要給人看看我們,看看我們康索謨爾是怎樣的人。」奧波倫斯基回答說。
「我不懂,」西狄克開初說,停了一會,又添上去道,「我這裡面有一條血管,是不能任憑它就是這模樣,應該改造一下,應該給人們後來可以說——『西狄克和他的突擊隊,是很奮鬥了的』那麼地,從新創造一下的。」
我們的階級正在創造。
我們是生在偉大的創造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