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2024-09-26 06:19:03 作者: 魯迅

  M. 唆羅珂夫

  太陽只在哥薩克村邊的灰綠色的叢林後面,衰弱地眼了。離村不遠是渡船,我必須用這渡到頓河的那一岸去。我走過濕沙,從中就升起腐敗的氣味來,好象濕透的爛樹。道路仿佛是紛亂的兔子腳印一般,蜿蜒著出了叢林。腫脹的通紅的太陽,已經落在村子那邊的墳地里。我的後面,在枯燥的雜樹間緩步著莽蒼蒼的黃昏。

  渡船就系在岸邊,閃著淡紫的水在它下面窺。櫓在輕輕的跳動,向一邊迴旋,櫓臍也咿啞作響。

  船夫正在用汲水勺刮著生了青苔的船底,將水潑出外面去。他仰起頭來,用了帶黃的,歪斜的眼睛看定我,不高興地相罵似的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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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擺渡麼?立刻行的,這就來解纜子。」

  「我們兩個就可以開船麼?」

  「也只得開。立刻要夜了。誰知道可還有什麼人來呢。」他卷著褲腳,又向我一看,說:

  「看起來,你是一個外路人,不是我們這裡的。從那來的呀?」

  「我是從營里回來的。」

  那人將帽子放在小船里,擺一擺頭,搖開了夾著黑色的,高加索銀子一般的頭髮,向我使一個眼色,就露出他那蛀壞的牙齒來:

  「請了假呢,還是這麼一回事,——偷偷的?」

  「是退了伍的。我的年限滿了。」

  「哦……哦。那麼是可以閒散了的……」

  我們搖起櫓子來。頓河卻像開玩笑似的總將我們運進那浸在岸邊的森林的新樹裡面去。水激著容易破碎的龍骨,發出分明的聲音。綻著藍的脈管的船夫的赤腳,就像成捆的粗大的筋肉一樣。冷得發了青的腳底,堅韌的牢踏在滑滑的斜樑上,臂膊又長又壯,指節都粗大到突了起來。他瘦而狹肩,彎了腰,堅忍的在搖櫓,但櫓卻巧妙的劈破波頭,深入水裡去了。

  我聽到這人的調勻的,無礙的呼吸。從他那羊毛線衫上,湧出汗和菸草,以及水的淡泊味的撲鼻的氣味來。他忽然放下櫓,回頭向我道:

  「看起來,好象我們進不去了,我們要在這裡的樹林裡給擠破的了。真糟!」

  被一個激浪一打,船就撞在一塊峻峭的岩石上。它將後尾拚命一擺,於是總是傾側著向森林進行。

  半點鐘後,我們就牢牢地夾在浸水的森林的樹木之間了。櫓也斷了。在櫓臍上,搖搖擺擺的飄動著挫折的斷片。水從船底的一個窟窿里,滔滔的湧進船里來。我們只好在樹上過夜。船夫用腿纏住了樹枝,蹲在我的旁邊,他吸著菸斗,一面談天,一面傾聽著野鵝的劃破我們上面那糊似的昏暗的鼓翼的聲響。

  「唔,唔,你是回家去的;母親早在家裡等著哩,她知道的:兒子回來了,養她的人回來了;她那年老的心,要暖熱起來了。是的……可是你也一定知道,她,你的母親,白天為你擔心,夜裡總是淌著酸辛的眼淚,她也全不算什麼一回事……她們都是這樣的,只要是她們的疼愛的兒子:她們都是這樣的……如果你們不是自己生了孩子,撫育起來,你們就永不會知道你們父母的辛苦的心。可是凡有做母親的,或是做父親的,都得為孩子們吃多少苦呵!

  會有這等事的,剖魚的時候,女人弄破了那魚的苦膽。那麼你舀起魚羹來,就要苦得喝不下去。我也正是這樣的。我活著,但是總得吃那很大的苦。我耐著,我熬著,但我也時時這樣想:『生活,生活,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是你這壞透了的生活的收場呢?』

  你不是本地人,是一個外路人。你告訴我,恐怕我倒是用一條繩套在頸子上的好罷。

  我有一個女孩子;她名叫那泰莎。她十六歲了。十六歲。她對我說,『爸爸,我不願意和你同桌吃東西。我一看見你的兩隻手,』她說,『就記起了你就是用了這手殺掉哥哥的,我的身子裡就神魂喪失了。』

  但這些事都是為了誰呢,那蠢才卻不知道。這正是為了他們,為了孩子們呵。

  我早就結了婚,上帝給我的是一個兔子一樣很會生養的女人。她接連給我生下了八個吃口,到第九個,她也完結了。生是生得好好的,但到第五天,她就死在熱症里。我成了單身了。說起孩子們來,上帝卻一個也不招去,雖然我那麼懇求……我那大兒子叫伊凡。他是像我的:黑頭髮,整齊的臉貌。是一個出色的哥薩克,做工也認真。別一個男孩子比伊凡小四歲。像母親的。小個子,但是大肚子。淡黃頭髮,幾乎是白的了,眼睛是灰藍的。他叫達尼羅,是我最心愛的孩子。別的七個呢,最大的是女兒,另外都是小蟲子……

  我給伊凡在本村里結了婚,他也立刻生了一個小傢伙。給達尼羅,我也正在搜尋著門當戶對的,可是不平靜的時代臨頭了。我們的哥薩克村里,大家都起來反對蘇維埃權力。這時伊凡就闖到我這裡來:『父親,』他說,『同去罷,我們同紅軍去!我以基督之名請求你!我們應該幫紅軍的,因為它是很正當的力量。』

  達尼羅也想勸轉我。許多工夫,他們懇求我,開導我。但是我對他們說:『我是不來強制你們的。你們願意往那去,去就是。可是我呢,我留在這裡,你們之外,我還有七張嘴哩,而且張張都得餵的。』

  他們於是離了家。在村子裡,人們都武裝起來了。無論誰,他有什麼就用什麼。可是他們也來拉我了:上戰線去!我在會場上告訴大家道:

  『村人們,叔伯,你們都知道的,我是一個家長。我家裡有七個孩子躺在木榻上,——我一死,誰來管我的孩子們呢?』

  我要說的話,我都說了,但是沒有用。誰也不理,拉了我送到戰線上了。

  陣地離我們的村子並不遠。

  有一天,恰是復活節的前一天,九個俘虜解到我們這裡來了。他們裡面就有達尼盧式加,我的心愛的兒子。他們穿過市場,被押著去見軍官。哥薩克們從家家戶戶里跑出來,轟的一聲,上帝垂憐罷。

  『他們一定得打死的,這些孱頭。如果審問後帶回來了,我們什麼都不管,先來冷他們一下!』

  我站著,膝頭髮著抖,但我不使人看出我為了自己的兒子達尼羅,心在發跳來。我看見了哥薩克們怎樣的在互相耳語,還用腦袋來指點我。於是騎兵曹長亞爾凱沙跑向我來了:『怎麼樣,密吉夏拉,如果我們結果共產黨,你到場麼?』

  『一定到場的,這些匪徒!』我說。

  『原來,那就拿了槍,站在這地方,這門口。』

  接著他就這樣地看定了我:『我們留心著你的,密吉夏拉,小心些罷,朋友,——你也許會吃不住的。』

  我於是站在門前面,頭裡卻旋轉著這樣的事:『聖母呵,聖馬理亞呵,我真得來殺我自己的兒子麼?』

  辦公室逐漸吵鬧起來。俘虜們帶出來了。達尼羅就是第一個。我一看見他,便嚇得渾身冰冷。他的頭腫得像一個桶,皮也打破了。鮮血成了濃塊,從臉上湧出。頭髮上貼著厚的羊毛的手套。是他們打了之後,用這給他塞住傷口的。那手套吸飽了血,乾燥了,卻還是粘在頭髮上。可見是將他們解到村里來的路上打壞的。我的達尼羅蹌踉的走過廊下來。他一見我,就伸開了兩隻手。他想對我裝笑臉,但兩眼已經灰黑凹陷,有一隻是全給凝血封住了。

  這我很知道:如果我不也給他一下,村人們就會立刻殺死我的。我那些孩子們,便要成為孤兒,孤另另的剩在上帝的廣大的世界上了。

  達尼羅一到我在站著的地方,他說:『爸爸——小爸爸,別了。』眼淚流下他的面龐來,洗掉了血污。至於我呢,我可是……我擎不起臂膊來,非常沉重。好象一段樹。上了刺刀的槍儼然的橫在我的臂膊上,還在催逼了,我就用槍柄給了我那小子一下子……我打在這地方……耳朵上面這裡……他叫了起來:嗚嗚呵——嗚呵——,兩手掩著臉,跌倒了。

  我的哥薩克們放聲大笑,道:『打呀,密吉夏拉,打呀,對你的達尼羅,好象在傷心哩,打呀,要不然,我們就放了你的血。』

  軍官走到大門口來了,面子上是呵斥大家模樣。但他的眼睛是在笑的。

  於是哥薩克們都奔向俘虜去,用刺刀幹起來了。我的眼前發了黑,我跑掉了,只是跑,順著街道。但那時我還看見,他們怎樣將我的達尼羅踢得在地上滾來滾去。騎兵曹長用刀尖刺進了他的喉嚨。達尼羅卻不過還叫著:喀喀……」

  因了水的壓力,船板都瑟瑟地發響,榛樹也在我們下面作悠長的呻吟。

  密吉夏拉用腳去鉤那被水擠逼上來的龍骨,並且從菸斗里叩去未燼的灰,一面說:

  「我們的船要沉了。我們得坐在這裡的樹上,直到明天中午了。真倒運!」

  他沉默了很久。隨後就又用那低低的,鈍滯的聲音說了起來:

  「為了這件事,他們將我送到高級憲兵隊去了。——現在是許多水已經流進頓河裡面了,但在夜裡我總還是聽見些什麼,好象一個人在喘呼,在咽氣,好象在勒死。就像我那一回跑走的時候,聽到了的我那達尼羅的喘呼一樣。

  這就這樣地使我吃苦呵,使我的良心。」

  「我們和紅軍對著陣,一直到春天。於是綏克壘提夫將軍來加入了,我們就將他們遠遠的趕過了頓河,直到薩拉妥夫縣。

  我雖然是家長,但當兵卻是很不容易的,這就因為我的兩個兒子都在紅軍里。

  我們到了巴拉唆夫鎮。關於我的大兒子伊凡的事,我什麼也沒有聽到,什麼也沒有知道。但哥薩克們裡面,卻忽然起了風傳了——鬼知道,這是從那裡傳來的呢,——說伊凡已經從紅軍被捉,送到第三十六哥薩克中隊去了。

  我這村裡的人們便都嚷了起來:『我們去抓凡加罷,他得歸我們來結果的。』

  我們到了一個村,瞧罷,第三十六中隊就駐紮在這地方。他們立刻去抓了我的凡加,捆綁起來,拖到辦公室。他們在這裡將他毒打了一頓,這才對我說道:

  『押他到聯隊本部去!』

  從這村到本部,遠近是十二威爾斯忒。我們的百人團的團長一面交給我押解票,一面說——但他卻並不對我看:

  『票在這裡,密吉夏拉。送這少年到本部去。和你一起,他就靠得住。從父親手裡,他不跑掉的。』

  這時我得了上帝的指點。他們想要怎樣,我覺察出來了。他們叫我押送他去,是因為他們豫料著我會放他逃走的。後來他們就又去捉住他,將他和我同時結果了性命。

  我跨進那關著伊凡的屋子去,對衛兵說道:

  『將這俘虜交給我罷,我得帶他上本部去。』

  『帶他去就是,』他們說,『我們是隨便的。』

  伊凡將外套搭在肩膀上。拿帽子在手裡轉了兩三個旋子,便又拋在長椅上面了。

  我們離開了村莊。路是在上到一個岡子上。我不作聲。他不作聲。我常常回過了頭去,是要看看可有人監察我們的沒有。我們就這樣地,大約走了一半路。到得一座小小的神廟的跟前。我們的後面看不見一個人。凡涅就向我轉過臉來了。說道,他的聲音是很傷心的:『爸爸。——到本部,他們就要我的命了。你是帶我到死里去的呵。你的良心還是總在睡覺麼?』

  『不,凡涅,』我說,『我的良心並沒有睡著。』

  『可是對我卻一點都沒有同情麼?』

  『你真使我傷心得很,孩子,為了愁苦,我的心也快要粉碎了。』

  『如果我使你愁苦,那就放我逃走罷。你想想看,我活在這世界上,實在還沒有多少日子哩。』

  他跪下去了。在我面前磕了三個頭。我於是對他說:『讓我們到了坡,我的孩子。那麼,你跑就是。我來放幾下空槍裝裝樣。』

  你也知道,已經成了一個小伙子了,從他嘴裡是吐不出深情話來的。但他現在可是抱住了我的頸子,接吻了我的兩隻手……

  我們又走了兩威爾斯忒。他不作聲。我不作聲。我們到了坡上面。伊凡站住了。

  『那麼,爸爸,再見。如果我們兩個人都活著,我總要照顧你一世的。你總不會從我嘴裡聽到一回粗話的。』

  他擁抱了我,這時我的心快要裂碎了。

  『走罷,孩子,』我對他說。他跑下坡去了。他時時回了頭,向我裝手勢。我讓他跑了十二丈遠。於是我從肩膀上卸下槍,曲了一條腿,使臂膊不至於發抖,只一按……就直打在脊樑上了。」

  密吉夏拉慢慢的從袋子裡摸出煙囊來,用火石注意地打了火,慢慢的點在他的菸斗上,吸了起來。他那空著的手裡,拿了發著微光的火絨。他的臉上的筋肉在牽動。在腫起的眼瞼下,強項地,冷淡地閃著歪斜的眼睛。

  「可是……他跳了一下,拚命的還跑了丈多路。這才用兩手按住了肚子,向我回過身來了:『爸爸……怎麼的?……』他倒了下去,亂蹬著兩腳。我跑過去,俯在他上面。他上翻著眼珠。嘴唇上吹著血泡。我想,現在是完了,他要死了。但他還起來一下。忽然間,說——向我的手這一邊摸撫著:『爸爸,我有一個孩子和一個女人……』他的頭倒向一邊了。他想用指頭來按住那傷口。但那地方……鮮血只是從指頭間湧出來……他呻吟著。仰天躺倒,嚴酷地凝視我。他的舌頭已經不靈了。他還想說什麼話。但只能說出:『爸爸,爸爸……』來。我兩眼裡湧出了眼淚,並且對他說:『凡紐沙,替我戴了苦難的冠罷。不錯的,你有女人和一個孩子。可是我卻有七個躺在木榻上呵。倘使我放掉你,哥薩克們就會結果我,那些孩子們也都得做乞丐了。』

  他還躺了一會,於是完結了。他的手捏著我的手。我脫下他那外套和長靴,用一塊布蓋在他臉上,就回到村子裡……」

  現在你判斷罷,好人,我是為著孩子們受了這麼多的苦楚,賺得一頭白髮的,……我為了他們做活,要使他們不至於缺少一片麵包。白天黑夜,都沒有休息。……可是他們卻像我那女兒那泰沙似的,對我說:『爸爸,我不願意和你坐在一個桌子上,……』這怎麼能受得下去呢?」

  船夫密吉夏拉低下頭去了。他還用沉重的,不動的眼光看定我。在他背後開始出現了黎明,熹微而且茫漠。從右岸上,在白楊的暗叢里,夾著野鴨的亂叫,響來了一個冷得發啞的,渴睡的聲音:

  「密吉夏拉!老鬼!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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