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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的英雄們(2)

2024-09-26 06:19:00 作者: 魯迅

  「兒郎們,」康特拉說,「不要吸菸,不要打嚏,不要咳嗽,要幹得好象全沒有你們在這裡的一樣。」

  大家很靜的前進。靜悄悄的,連馬匹的腳步怎樣地在濕的軟泥里一起一落的蹄聲,也只隱隱約約地聽見。馬腳又往往陷入泥濘里去,必須給它拔起。有人前去尋找更好的道路去了。這樣地進行了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三個……沒有遇到一個人。是死了的夜。那裡都聽不到一點生命的聲音。在蘆葦里,在山谷里,都是寂靜。沼澤上罩著昏暗的望不見對面的霧氣。

  

  但且住!——遠遠地聽到聲響了。是先前沒有聽到過的聲音,仿佛是電話線的呻吟。也許是泉水罷,也許是小河罷……

  康特拉停住了,大家也跟著他停下。康特拉向傳來聲響的那方面,轉過耳朵去,於是將頭靠在地上,這回可分明地知道了那是人聲。

  「準備著!」下了靜悄悄的命令。

  大家的手都捏住了刀柄,慢慢地前進……

  已經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六個騎兵的輪廓。他們正向著康特拉跑來。

  「誰在那裡!」那邊叱吒道。

  「站住!」康特拉叫道,「那裡的部隊?」

  「亞歷舍夫軍團。」……「你們呢?」

  「凱薩諾維支的守備隊。」

  騎兵跑近來了,一看見康特拉的肩章,便恭恭敬敬的向部隊行一個敬禮。

  「放哨麼?」康特拉問。

  「是的,放哨。」……「不過也沒有什麼一定。誰會在夜裡跑進這樣的地方來呢?」

  「四邊也沒有人,我們已經跑了十五啟羅密達了。」

  在這瞬間,我們一夥就緊緊的圍住了敵人的部隊……

  還問答了幾句。知道他們的一兩啟羅密達之後,還有著哨兵。沉默了一會。康特拉的輕輕的一聲「干!」就長刀閃爍起來了……

  五分鐘後,戰鬥已經完結。

  於是大家仍舊向前走,其次的敵人的哨兵,也得了一樣的收場……

  勇敢的康特拉,只領著一枝小小的隊伍,遇見了六個敵人的哨兵,就這樣地連一個也沒有給他跑掉。

  曲波忒也遇到了兩個哨兵,他們的運命也一樣。只在第二回卻幾乎要倒楣。一個負傷的白軍騎兵的馬匹忽然奔跑起來,險些兒給逃走了。覺得省不掉,就送給它一粒子彈。

  這曲波忒的槍聲,我們在船上聽到了,大家就都加了警戒。我們以為前哨戰已經開頭,因此敵人全都知道一切了。他是一定能夠實行規則的。大家就站在艙面上,等候著信號。我們不斷的在等候,康特拉或者曲波忒就要發來的——然而沒有。岸上是墳地一般靜。什麼也聽不見。直到天明,我們整夜的醒在艙面上,大家都以為蘆葦在微微的動彈,大家都覺得聽到些兵器的聲響,有一個很是神經質的同志,還好象連高聲的說話也聽見了。河岸很近,人已經可以分別出蘆盪和田野來。

  「我想,那地方有著什麼,」一個人凝視著沿岸一帶,指給他的鄰人,開口說。

  「什麼也沒有。胡說白道。」

  但他也不由的向那邊凝視,說道:「但是,且慢……是呵,是呵……好象真是的……」

  「你以為那不像槍刺在動麼?」

  「是的是的,我也這麼想……仔細的看一看罷——,但是,看哪,這邊的是什麼——這邊,都是槍刺呀,還有那邊——還有這邊……」

  「喂,漢子,可全是蘆葦呵……動得這麼慢!」

  於是他不去看岸上了,但這也不過一眨眼間的事。接著又從新的開頭……槍刺……槍……士兵,兵器聲,說話聲。這一夜是充滿了可怕的陰鬱的騷擾。誰都願意抑制了自己,平靜下來。然而誰也尋不著平靜。表面的平靜,是大家能夠保住的。臉色,言語,舉動——這些冷靜而且泰然自若——但心臟卻跳得很快,很強,頭也因為充滿了飛速的發射出來的思想,快要炸裂了。大家都在開始思索著一切辦得到的,倒不如說,一切辦不到的計劃。如果從蘆葦叢中放出槍來,可怎麼辦,如果大炮從岸上向我們吐出炸彈來,又怎麼辦——教人怎麼對付呢?……

  假定了許多事,想出了許多辦法。然而在這樣的境地里,毫沒有得救的希望,卻是誰都明白的。小河裡面,笨重的船簡直不能迴轉,再向前走罷,那就是將頭更加伸進圈套里去了。但是人得怎麼辦呢?

  這些事是大家一致的,就是應該趕快的登陸,抽掉了跳板,動手來格鬥……

  然而「動手來格鬥」,說說是容易的。我們剛要上岸,敵人就會用了他的槍炮,將我們送進河裡去。我們的戰士們怎樣的擠在汽船和拖船上,聚成一堆,他在岸上可以看得明明白白。大家都沒有睡覺。自從離開了斯拉文斯基以後,他們都不能合眼。司令們將這回的計劃連著那一切的危險和困難,統統說給他們了。教人怎麼會睡覺。在這樣的夜裡,睡覺比什麼都煩難。在這樣的夜裡,是睜著眼睛,眼光不知不覺地只凝視著暗地裡的。很緊很緊的擠在船的所有角落裡,低聲談起天來了。

  「冷……」

  「吹一吹拳頭罷——那就暖了。」

  「只要能吹起來——哪,如果有人給我們在岸上吹起(喇叭)來,可真就暖了哩。」那士兵於是轉臉向了岸邊,用眼睛示著敵人的方向。

  「他們近麼?」

  「鬼知道——……人說,他們在岸上到處跑著的。人說過,他們就躲在這些蘆葦叢里的——也有人去尋去了。」

  「那麼,誰呢?」

  「康特拉出去了!」

  「哦哦,這很不錯,他是連個個窟窿都知道的!」

  「唔,這小子又能幹!」

  「我很知道他的。在戰場上的時候,他就得到過三個聖喬治勳章了。」

  「但是我覺得——這裡沒有人——太靜了!」

  「他們也不會在發吼的——你這昏蛋!」

  「他們卻會開槍呀——那就完了!」

  「不——我想,還沒有從康特拉聽到什麼的!」

  「怎麼想聽到這些呢。連一隻飛機也還沒有飛來哩。」

  「這倒是真的。哦,總之,孩子,為什麼沒有飛機到這裡來的呀。」

  「為什麼沒有——它是麻雀似的飛來飛去的。先前它總停在市鎮裡,要太陽出山之前它才飛出來。你也看它不見的,這很明白。」

  「唔,究竟它為什麼在飛著的。我簡直一點不懂,這東西怎麼會飛起來。」

  「那可我也不知道。恐怕是從下面吸上蒸汽去的罷。」

  「你可有一點菸草麼?」

  「吩咐過的,不准吸菸!」

  「哦哦,那是不錯的——但我想,這樣的藏在拳頭裡,就沒有人覺得了。」

  立刻有三四個人的聲音提出反對的話來,沒有許他吸菸草。

  「我們就到麼?」

  「到那裡?」

  「喏,我們應當上陸的地方呀!」

  「哪,如果我們應當上陸,那麼我們就一定是到了!」

  就這樣地從一個問題拉到別個去。字句和字句聯起來——完全是偶然的——完全是無意識的。

  船總在向前進。船隊幾乎沒有聲響的移動著。

  天亮了起來,暗霧向空中收上去了——第一隻船靠了岸。另外的就一隻一隻的接著它,架在岸邊的軟泥里,那裡都滿生著走也走不過的雜草和蘆葦。

  離哥薩克村只還有兩啟羅密達了。河岸很平坦,我們的前面展開著一條寬闊的山谷,給兵士們來排隊,是非常出色的。據熟悉這一帶地勢的人說,要在全古班找一個登陸的處所,沒有比這裡再好的了。連忙架起跳板,在驚人的飛速中,大家就都上了岸。我們剛剛踏著地面,就呼吸得很舒服,因為我們已經不在水面上——各個騎兵和狙擊兵,在這裡都能夠防衛他的性命,而且誰也不至於白白的送死了。大炮拉了上去,馬匹牽了出來,司令們教部隊排了隊,神經過敏也消失了。它換上了冷靜的嚴肅的決心。一切做得很勤快,快到要令人奇怪,這些人們怎麼會這樣的趕緊。但我們戰士們卻都知道,在這樣的境地里,趕緊和迅速,是必要的。騎馬的司令們,圍住了郭甫久鶴和我。在路上囑咐了兩三句,大家就各歸了自己的隊伍,一切都妥當了。襲擊的命令一下,騎兵就開了快步,步兵的隊伍是慢慢地前進。

  介涅受了任務,是橫過哥薩克村的街道去,將一切看個分明。他像鳥兒一般飛過了園地和樹林,門窗全都關著的人家,廣場和教堂——他橫斷了全村子,已經帶著「一切照常」這一個令人高興的報告回來了。倘要解釋這奇怪的「一切照常」的意思,那就是說,這受了死的洗禮的哥薩克村,都正在熟睡。它一點也沒有豫防,一點也沒有猜出。幾處的街角上有哨兵在打盹,用了渴睡的眼望著飛馳的介涅,好象以為他是從前線跑來的傳令。居民也睡得很熟。不過偶或看見彎腰曲背的哥薩克老婆子,提了水桶跕著腳趾走到井邊去。介涅又看見一架飛機,停在教堂旁邊的廣場上。在一所大房子的籬笆後面,介涅還見到兩輛機器腳踏車和一輛摩托車。

  他很疲乏,喘著氣,述說過一切的時候,大家就都明白,我們是在沒有人覺察之中,到了村子了。

  全盤的行動,所打算的就只在完全不及豫防而且出乎意料之外的給敵軍一個打擊。襲擊必須使他們驚惶,但同時也應該使敵人受一種印象,好象對面是強大的隊伍的大勢力,出色的武器,還帶著強有力的炮隊一般。所以我們也要安排下埋伏,不意的小戰鬥和襲擊。這樣干去,敵人就以為四面受了包圍,陷於絕望的地位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打擊這一種印象,這時是必須扮演決定底的腳色的。

  山谷的盡頭,就在哥薩克村的前面,還有幾塊沒有燒掉的蘆田。這裡是無論如何總是走不過,我們就只得繞一點路。

  登陸,準備,排隊,向著哥薩克村的前進,給化去了兩點鐘。但敵人呢——睡覺又睡覺,總不肯醒過來。霧氣已經逐漸的收上去了,只在河面上還罩著厚厚的看不穿的面幕。

  河在這裡轉了彎,直向亞秋耶夫市,於是流到海里去。

  右岸有一條軍道,是通著村子的。我們的部隊的一部份,就利用了這軍道,走到村背後了。向這方面,又派了曲波忒所帶領的騎兵中隊去,那任務,是在敵軍倘要向亞秋耶夫退走,就來抵擋它。

  部隊的各部份,那行動是這樣地布置了的,就是從各方面,但又同時走到村子,開起槍來。我們的大炮也必須同時開始了行動。

  屯在村裡的敵軍,也許看著情形,對我們會有強硬的抵抗。這很可怕,因為他們是有優秀的戰鬥性質的。他們裡面,靠不住的只有被捕的紅軍。村裡有凱薩諾維支將軍的軍團的一部份,亞歷舍夫將軍的聯隊,也是這將軍的豫備大隊,古班狙擊兵聯隊,其中有著兩個士官學校的學生。這之外,村里又駐紮有烏拉該的司令部和他的一切的枝隊,還有各種小司令部以及白軍後方的官員。而且我們還應該防備村人的敵對的舉動,因為這哥薩克村,和我們是很不要好的。

  不到早晨七點鐘,部隊臨近了哥薩克村的時候,第一炮發響了。同時也開始了劈耳的轟擊。大炮的雷鳴合著機關槍的爆響和步槍的聲響,成為震聾耳朵的合奏了。士兵們直衝過去。摸不著頭腦的敵人,完全發了昏,連一點的防禦也不能布置。向著我們的胡亂開槍,也不能給我們絲毫損害。紅軍的步兵不住的前進,愈加壓迫著敵軍,將街道一條一條的前進了。到得市中央,我們這才遇見那準備了一點防禦的敵。當這處所,帶領我們的部隊的是珂伐略夫。在這一瞬息間,躊躕一下就有怎麼危險,他是很明白的。他知道,敵人的恐怖,是能夠消失的,那麼,要收拾了他,就不是一件容易事。在這樣的瞬息間,要得成功,就只要一個堅定而深沉的司令,他用的確的處置,制住驚慌的人們,他很快的悟出戰鬥的意義,並且捏住了勝利的鑰匙是在那地方。恐怖,是大概因為百來個人發命令,既然很隨便,而且常常完全相反,這才增加起來的。一種辦法和別種相矛盾,為了著忙,發些只使事情為難而糾紛的命令。我們的敵人,就正落在毫無計劃的這邊跑那邊跑,這麼說那麼說,這樣辦那樣辦的情況里了。

  然而已經顯出組織化的先兆,有計劃的防禦的先兆來。這緊要的機會是應該利用的,於是珂伐略夫就下了襲擊的命令。他捏著手槍,自己留在左翼,到右翼去的是錫覺德庚。他的眼睛睜得很大,恰如在拖船上唱歌那時候一樣。但現在卻燒起著特別的火焰,閃閃的在發光。他全部的額上,一直橫到眉毛,刻一道深的嚴肅的皺襞。錫覺德庚的腳步是本來很重的。他仿佛踏勘地皮,必須走得牢靠似的在前進。在他身邊是這樣的放心,好象得到一種特別的平靜和安全,覺得只要和他一氣,就決不至於死亡,決不至於戰敗,他命令得很簡單,很確當,又有些氣惱。

  敵人要在園子跟前排起陣來了。但還可以看出,他還沒有將隊伍排齊,還沒有尋到人,來將這一大堆人又有力又有效地變成緊湊的隊伍。

  快得很,快得很……新的士兵們,從各方面涌到這人堆里去。他們從園子和人家,從馬房和小屋裡跑出來,人堆就愈來愈大,它在我們眼前生長起來了。它已經排開,它已經成為有組織的隊伍的樣子了,再一瞬間,我們就要碰著鋼的刺刀的牆壁,再一瞬間,鐵火的雹子就要向我們直注,步槍畢剝的發響,而我們的行列就稀疏下去……

  嗚拉!我們的行列里發了吼。

  手捏著槍,我們的戰士們向敵人堆里直衝過去了。那邊就又更混亂起來。有的要向能逃的地方逃走,有的還在想開槍——但忽然之間,大多數人都站起身,拋掉他們的槍,向天空擎起了臂膊,在請求慈悲和寬大。

  然而有幾處還飛著槍彈,從我們的隊伍里抽去頂好的人物。我們的最初的犧牲之一是勇敢的萊雍契·錫覺德庚。彈子正打在前額上,我們的英雄且是戰士就死掉了。

  但從院子的籬笆里,忽然跳出約莫五十人的一隊,風暴似的直撲我們。我們的人們有些慌亂了,倒退了兩三步。然而珂伐略夫的喊聲已經發晌「上去,嗚拉,上去!」於是紅軍的士兵就野獸一般一擁而上,徑奔抵抗者,將他打倒,不住的前進。我軍和敵兵混雜在一起,人早已不能分別了。

  當這半百的人們跳出籬笆來的時候,先前將槍枝拋在我們腳下的那些人,並沒有加進去。他們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愈加將臂膊擎得高高的,在等候慈悲,並且祈求仁善。紅色的戰士們圍住了俘虜,將他們換了一個地方,碰也沒有碰他們一下。拋下的槍械是檢集起來,聚成一堆,趕快的運到岸邊去。放眼一看,到處是傷兵。他們因為苦痛,在叫喊和呻吟,別一些是喘著臨死的大氣。查明了那五十個人,大多數是白軍的軍官了。連一個也沒有饒放。

  別的俘虜們,是帶到拖船上去了。

  曲波忒,那帶著他的騎兵中隊到了村背後的,一跑到蘆葦邊,就和大家一同下了馬,等候著。十個人離開了他,排成一條索子,先頭的一個直到哥薩克村。他們通報著在那裡彼此有些什麼事,戰況對於我們怎麼樣,等等……

  常有單個的白軍士兵逃過來,曲波忒總不揮動他的部下,也不白費一粒子彈,尤其是不願意使人明白他的所在。單個的逃兵跑進葦盪里來,自然也是常有的。那就不出聲響地捉住他,因為第一要緊的是沒有人知道我們還有埋伏。然而珂伐略夫的攻擊剛要決定了戰鬥(的勝敗),敵人的守備隊的殘兵便直向河邊衝來,意思是要渡過這河,躲到對岸去。在這瞬息間,曲波忒就從蘆葦間闖出,徑奔在逃的敵兵了。這真是出了有些簡直不能相信的事。從這方面,敵人是以為不會遇到襲擊的。他們避向旁邊,散在岸上,大多數是跑往先前泊著他們的船的處所去。然而船隻早不在那裡了。曲波忒的夥計將它弄走了。逃路已經沒有,而騎兵卻馳驟於逃兵之間。馬刀在空中發閃,只要觸著,就都滅亡。抵抗並沒有。許多人就跳到水裡面,想浮到對岸去。但是成功的很有限。大抵是在河的深處喪了他的性命了。

  激昂的曲波忒騎著他的黑馬,像猛獸一樣,在岸上各處飛跑。他自己並不打,只是指示他的夥伴,什麼地方還躲著潰走的敵人的大夥和小伙。曲波忒一切都留心。他的眼睛看著各方面,敵人怎樣轉了彎,他看見的,敵人怎樣在尋遮蔽物,他也看見的。

  一個莽撞的大草原上的騎士似的,檀鞠克捏著出鞘的長刀,從村子的這一頭跑到那一頭。他的帽子早已落掉了,黑色的亂頭髮在風中飄蕩。

  他全不管什麼命令,只是自己尋出他的敵人來,鷹隼一般撲過去。沖落,砍掉,毫無饒放。當一切就要收梢的時候,自己方面開槍的一粒流彈,將檀鞠克的左臂穿通了。他不叫喊,他不呻吟,倒是罵,越罵越利害,從他那忠實的由希跳下,撫摩著它的鬃毛。戰爭是完結了……

  多少人在這裡死亡,多少人在河水裡喪命,這恐怕永久不會明白。只有零星的逃兵,跑到蘆葦這裡來,躲到裡面去。但大抵是在逃走著的中途就送了性命的。白軍的兵官,穿了女人衣服,想這樣逃到蘆葦里去的也有。然而我們不給他跑掉一個人。

  兩點鐘之內,全村已為紅軍所有了。

  戰鬥一開頭,敵人的飛機便從教堂廣場飛起,向著還駐紮著敵人部隊的各村子這方面飛去了。

  當正在戰鬥的時候和以後,從村子的窗門裡,園子裡,都飛出石塊和彈子來。村裡的居民,是這樣地招待了我們的。

  在這回的拂曉戰,俘獲了一千個人,四十名兵官,一輛鐵甲摩托車,機關槍,子彈匣,炮彈,醫療材料,印,官廳什物,官員履歷以及別的種種東西,都落在我們手裡了。這時候,汽船和拖船已經一徑駛到哥薩克村來。俘虜和戰利品就都弄到船上去。我們的人們也拿了擔架,將負傷的朋友抬上船。他們大半是在衝鋒的時候受傷的。

  現在很明白了,敵人從飛機得到後方的大損失的報告之後,要試辦的是簡直退兵,或者派部隊到哥薩克村去,將紅軍消滅。

  敵人採取了第一法。他帶了他的部隊退卻了,然而走向我們的村子來,因為要到亞秋耶夫去,到海岸去的惟一的路,是經過這裡的。他想趁紅軍還沒有扎得穩固,而且他所豫料的援軍還沒有開到之前,趕緊利用這條路。敵人的部隊亢奮著,一定要竭力飛快的輸送的。

  於是敵軍撤退了,當這時候,駐紮在敵人的位置鄰近的我們的主力軍,就動手來將他襲取,將他打擊。在我們占領了的哥薩克村,必須看新的敵軍的部隊走進村裡面,這才開始來戰爭。

  首先開到了古班騎兵聯隊,各種步兵部隊,以及別的正規軍團。要抵制這樣的大兵力的衝擊,在我們是非常困難的,現在我們的任務,是在不給敵軍以休息,妨害敵軍的前進,並且用了屢次的衝突和打擊,使他們陷於混亂,以待我們的主力軍的到來。正午時候,受了敵軍的出格的壓迫,我們只得將從東通到西的外面的兩條道路放棄了。敵人的主力軍,也就正從這條道路在前進。

  戰鬥又開頭了。

  這戰鬥上,敵軍是帶著兩輛鐵甲摩托車的,但他的景況,卻還是困難得很,因為和他同時前進的我們的援軍,正從背後壓迫著他,使他不能用了他的主力,強悍的向我們襲擊。遠遠地已經聽到了炮聲。這是要將他們的舉動,和我們的聯成一氣的紅軍的大炮。

  到四點鐘,敵人部隊的大數目,聚到哥薩克村里來了。好象決定要將紅色別動隊殲滅,並且趕下河裡去似的。他開始了風暴一樣的炮擊,又變了襲擊,接連不斷。這強悍的風暴一樣的壓迫,逼得我們退到河邊。紅色的戰士拋了草地,向河邊退走,敵人就夾腳的追上來……

  如果再給敵軍壓迫,我們還要退走下去,那就要全軍覆沒,是明明白白的。炮隊的司令庫勒培克同志,為了觀察我們的炮擊的效力,蹲在一株大槲樹的枝子上已經三個鐘頭了。他汗流滿額,靠了又濕又冷的樹幹,停著,好象一匹貓頭鷹,用他的望遠鏡在探望,不為俗務分心。我們的炮隊,是在離這槲樹幾步之處的,庫勒培克就從自己的座位上,在改正發炮的瞄準。人總是聽見他響亮的號令:一百!九十一!照准!一百!九十七!……

  怪物一發吼,炮彈呻吟著,怒號著向空中飛去的時候,庫勒培克就裝一個很奇特的手勢,指著落彈的方向。「好,好,」他叫起來,「這東西正打在狗臉上了。再來一下——但要快,孩子們——要快。他們在飛跑哩!」他望著沙礫的大雨落在地面上,人們飛上天空中的草地的盡頭。「再來一杯,」他在上面叫喊,而我們的炮兵們是開炮又開炮。一個遞炮彈,另一個將這裝進炮里去,第三個就拉火。在這狂熱的開火中,庫勒培克就忘記了時間,疲勞,飢餓。除了大炮和炮彈,除了沙雨和飛跑的人們以外,他什麼也不看,不管了。

  而現在,敵軍轉了襲擊,逐漸逼近我們的炮隊和庫勒培克的槲樹來,但他卻毫不想離開他的地位。他一點也不動,他不離開他的位置,他好象在小枝子上生了根似的。他的命令越來越清楚。他愈是屢次變換目標,他益發大聲的發命令。大炮這裡,是疲乏的氣喘吁吁的炮手們。傳遞炮彈愈加迅速,愈加趕緊,而近來的敵軍,就愈加吃了苦。

  草地上面,就靠河邊,離蘆葦不遠,道路分為兩條的處所,架著機關槍,它和它的人員的任務,是在或是滅亡,或是制住敵軍的襲擊。

  戰馬轉臉向著河這邊了。開放機關槍的我們的人們,蹲在小小的馬車上,發了熱似的在開火。我們站在他們的後面,抵制著撤退下來的部隊。我看見了柯久奔珂,他幾乎和機關槍溶成一氣,兩手緊捏了它,發射著,檢查著,看一切可都合式。敵人已經望得見了,他不住的擁上來。

  狙擊兵呵,現在是全盤的希望只在你們了。你們肯支持你們的夥伴——我們就吃得住。但如果你們擋不住敵軍,那麼,首先是你們,和我們一起都完結!

  敵人的部隊,現在是多麼逼近了呵。他們已經湧進草地來了——而在這瞬息間,——在這決定的,永遠不會忘記的瞬息間,我們別動隊全體的運命懸在一枝毫毛上面的瞬息間,我們的狙擊兵卻開始了不能相信的,掃蕩一切的槍火了。

  一分鐘……兩分……

  敵人的隊伍還在動彈。然而人已經在他們裡面可以看出發抖,他們的動作已經慢下去,這回是全都伏在地上了。剛想起來,他們就遇到當不住的排槍。這真的危機一發的幾分鐘——其實並非幾分鐘,倒是幾秒鐘。紅軍的隊伍站得住了,氣一壯,改了攻勢。這突然的改變,是出乎敵人的意料之外的。白軍的隊伍開始退卻了。我們的地位就得了救。

  而在這瞬息間,敵人的部隊所在的草地上面,又開始爆發了榴霰彈。

  當看見我們的紅色友軍的這個招呼的時候,戰士們和司令們的風暴般的歡喜,簡直是寫不出來的。我們的友軍來幫助了。相距已經很不遠。他們要不使我們這一夥送掉性命了。紅軍的士兵便又開心,又氣壯,開始去追擊退走的敵。追擊上去,一直到夜,一直到黑暗支配了一切。

  我們竭力的試辦,要和來幫的部隊相聯絡,然而這試辦失敗了。因為在我們和趕緊來幫的部隊之間,還有敵軍的堅固的牆壁。蘆葦和沼澤,又妨礙我們由間道去和友軍連合起來。敵軍是已經決計在村子裡過夜,使他們的無數的輜重,能夠運到海邊去。

  但我們卻要利用了夜間來襲擊。

  離村子的廣場並不遠,教堂背後,曲波忒在一個大園子裡藏著他的中隊。他擔著大大的任務,即使形勢如何改變,也還是非做不可的。戰士們坐在草上面,一聲不響。戰馬都系在蘋果樹和洋槐的乾子上,而大枝子上面,籬笆上面,則到處站著守望的紅軍的士兵。曲波忒在園子裡跑來跑去,巡閱著自己的戰士們,監督著坐在樹上的守望者。從小河直到列樹路一帶,都埋伏著我們的騎兵中隊。未來的夜襲的報告,各處都傳到了。

  郭甫久鶴和我坐在一堆乾草後面,和跟著趕來的司令們接洽了幾句話。這時候,從船上搬了大盤的食物來了,我們就餓狼似的,都向羹湯那邊闖過去,因為自從天亮以來,除了菸捲的煙氣之外,就什麼也沒有到過我們的嘴裡面。站在四近的戰士們,也步步的走近來。盤子顯出磁力,將大家吸引過去了。然而倒運!我們的手頭,竟連一柄湯瓢也沒有。大家只有兩次,得了真是一點點的東西,第一次不很好吃,第二次呢,可不能這麼個個都有了。但這也不要緊。我們一夥就用了小刀,叉子,剛用木頭雕成的小匙,從鍋里舀出羹湯來,直接放進嘴裡去。還有果子醬——弄一點菸草——我們就都快活,滿足而且高興了。

  決定了到半夜去襲擊。藏在園子裡的騎兵中隊,應該在必要的時機,離開他們的根據地,用一種猝不及防的突擊,來完結那件事。

  挑選了頂好的人們,派遣出去,要侵入敵陣的中央,到半夜十二點鐘,在一兩間小屋子上放起火來,並且拋幾個炸彈,以給與很大的衝動。

  一看見火光和燒著的乾草的煙,那就得立刻,全體的狙擊兵都開槍,全體的機關槍都開火,狙擊兵還要叫起「嗚拉」來,但在我們對於敵情還沒有切實的把握之前,卻不得開始戰鬥。到處都支配著寂靜。我們這裡,敵人那裡。在這樣的一個夜裡,是料不到要有襲擊的。人們都似乎踮著腳尖在走路,還怕高聲的談天。大家等候著。

  我們已經看見了最先的火光。火老鴉在敵人的陣地上飛舞,幾間小屋同時燒起來了。在這時候,我們就聽見了炸裂的榴霰彈的鈍重的聲音,後來的幾秒鐘里起了些什麼事,可不能用言語來描寫了。炮兵中隊發起吼來,機關槍畢畢剝剝的作響,一切都混成了一個可怕的震聾耳朵的轟音。

  冰冷的聳人毛髮的嗚拉,衝破了夜靜,鑽進我們的耳朵來。嗚拉!嗚拉!這好象怕人的震動似的,遍滿了村裡的街道和園子。敵人打熬不住,舍掉他的陣地,開始逃走了。這瞬息間,埋伏的騎兵中隊就一擁而出,給這齣戲文一個收束。在燒著的小屋子的火光中,他們顯得象是鬼怪一樣。出鞘的長刀,噴沫的戰馬,亂七八遭跑來跑去的人們……

  敵人也抵抗了,但是亂七八糟的,又沒有組織。他開起槍來了,然而不見他的敵——姑且停止罷,又不知道該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這也拖延不得多久,哥薩克村就屬於我們了。敵人都向田野和沼澤逃散,直到早上,這才集合了他的人們,但他早不想到村子這邊來,卻一徑向著海那邊前去了。

  在半夜裡,戰鬥之後,我們的哨兵就進了村子,但全部隊卻一直等到早晨。當我們開進村里去的時候,又受了先前一樣的待遇。從園子和人家裡,都發出槍聲來。他們是並不高高興興地招待我們的。到得早上,我們又聚集了新的戰利品,並且將鐵甲摩托車,機關槍,大炮,以及別的東西,許許多多都運上了船,以作戰勝的紀念。

  這時紅軍的旅團到了村里了。他們接辦了我們的工作,要前去追擊敵人去。紅色別動隊的任務是完結了——紅色別動隊可以回去了。

  興致勃勃地,我們大家帶著歌唱和歡笑上了船,回到家鄉去。誰都覺得,自己是參加了完成一種偉大而重要的事件了。誰的裡面,還都生存著深邃的戲曲底的要素,而自己就曾經是戲曲中的傢伙。船隻離了岸。響亮的歌聲打破了蘆葦的幽靜。我們在古班河裡往上走,經過了和昨天一樣的地方——但那時是在冰一般的寂靜里,在剽悍的堅決里——而現在卻高興,有趣。在那時候,是誰也不知道岸上有什麼東西等候著,在那時候,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可能生還的。

  然而結果是偉大的。在歸途上,我們的戰士不過損失了一兩打——但自然是頂好的同志們。

  在「慈善家」的艙面上,蒼白的,柔和的檀鞠克帶著打穿的,挫傷的臂膊躺在一個擔架上,很低很低的在呻吟。在一座高大的親愛的墳墓里,就在蘆葦的近旁,是鋼一般的司令萊雍契·錫覺德庚在作永久的休息……

  大家記得起死掉的同志來,船上就為沉默所支配,仿佛有一種沉重的思想,將一切活潑的言語壓住了。

  然而悲哀又將位置讓給了高歌和歡笑。又是有趣的歌曲,又是高興的心情,好象這一天和這一夜裡什麼事也沒有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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