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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的英雄們(1)

2024-09-26 06:18:57 作者: 魯迅

  D.孚爾瑪諾夫

  一九二〇年的八月初,烏蘭該爾[44]派了幾千他的精兵從克里木向古班方面去。指揮這個部隊的是烏拉該——烏拉該爾的最親密的同事的一個。這計劃的目的,是在鼓動古班哥薩克,來反對蘇維埃政權,仗了他們的幫助,將這推翻,並且安排由海道運送糧食到克里木去。白軍在阿梭夫海岸的三處地方上了陸,自由自在地前進。沒有人來阻礙他們的進行,他們挨次將村莊占領。於是漸漸逼近了這地方的中樞,克拉斯諾達爾市了。

  古班就紛擾起來。第九軍的各聯隊,好象刺毛似的布滿了各處,還編成了工農自衛團和義勇兵的部隊。獨有克拉斯諾達爾市,卻在這不太平時候,準備了六千自願參加戰鬥的勞動者!

  烏拉該的部隊向前進行,又得意又放心,一面天天等著哥薩克的發生暴動,成千的,而且成萬的來幫他們。他們等待著義勇的哥薩克聯隊,他們等待著紅軍後方的恐怖行為,他們等待著援軍,敵人的崩潰和消滅。

  

  然而什麼也沒有發見。哥薩克們因為經過了內戰的長期考試的磨鍊,都明白紅軍的實力和蘇維埃政府的穩固,不會相信烏拉該的冒險的成功了。所以他們就非常平靜,毫不想到忙著去幫白系將軍去。自然,有錢的哥薩克們,是不很歡迎糧食稅的,他們也不高興禁止自由買賣和貧農的無限的需索——但是雖然有這些的不滿,他們卻不敢再像一九一八年那樣,對於有力的蘇維埃政府去反抗了。但事情即使是這樣,白軍的侵入卻還是很厲害。於是大家就必須趕緊將敵軍防止,對峙起來,並且用竭力的一擊,將他們消滅。

  「不是趕走——而是消滅。」那時托羅茨基命令說。古班便即拚命的準備,要來執行這新的重要的任務了。

  到八月底,敵人離古班地方的首都克拉斯諾達爾市,已只四五十啟羅密達[45]了。這時便來了托羅茨基。議定許多新的緊急的策略,以排除逼近的危險。後來成了最重要的那一個策略,也就包含在這些裡面的。一隊的赤色別動隊[46],派到敵軍的後方去了。紅軍的一小隊,是用船從古班河往下走,以沖敵軍的背後。他們須下航一百五十啟羅密達,才能到烏拉該的司令部。同志郭甫久鶴[47]被任為別動隊司令,大家又推我當了兵站部的委員。

  我們的任務,是在突然之間,出乎意料之外的給敵軍一下打擊,使他們出不得頭,發生一種恐怖——簡短的說,就是要給他們碰一個大釘子。

  計劃是成功了。

  古班的內海上,停著三條船:「先知伊里亞」,「蓋達瑪克」和「慈善家」。都是很壞的匣兒,又舊,又破爛。好容易,一個鐘頭才能前進七啟羅到八啟羅。我們這赤色別動隊,就得坐在這些船和四隻拖船上,向敵軍的後方去。

  海岸上面,整天充滿著異常的活動。必須在幾個鐘頭內,將兵丁編好,武裝起來,並且準備著行軍。又得搬運糧食,而且還有事,是修理那些老朽的——對不起得很——船隻。摩托車來來去去的飛馳,騎馬的從岸邊跑進市里去,我們所有的兩尊炮,也發著大聲搬下去了。裝著小麥,糧草和軍器的車子,鬧嚷嚷的滾來。到了一隊赤衛軍,率領的是一個沒有見過的司令,他們立刻抓起那裝得沉墊墊的袋子和箱子,馱在肩上,運下船去,消失在冷藏庫的黑洞裡了。搬彈藥箱總是兩個人,更其沉重的就四個。很小心的拿,很小心的搬,很小心的放在冷藏庫裡面——司令叫過的:要小心!不要落下了彈藥!但在搬運那大個子的羅宋麵包的時候,卻有的是歡笑和高興了。它就像皮球一般,從這人拋到那人的手裡。這傳遞麵包於是也成了比賽,都想顯出自己的適當和敏捷來。重有二十磅的大麵包,也常常拋在那正在想些什麼,沒有注意的青年的頭上,但便由他的鄰人,早經含了嘲笑,看著這有趣事情的接住了。

  有一回,一個人站在跳板上打了打呵欠,他的帽子就被誰打在水裡了,看見的人們都大笑起來。「這是風暴呵,」有一個說,「這是連衣服都會給剝去的。」

  「你呆什麼呀,趕快浮過去罷,還不算遲哩。」別一個說,還有第三個想顯顯他的滑稽,便指著船道,「試一試罷,你坐了船去,該能撈著的。」自從出了這件事,我們這些傢伙便都除下了帽子。站在岸邊的就將它拋在地面上,別的人們是藏在衣袋裡,塞在皮帶下或另外什麼處所去了。

  裝貨還沒有完。新的部隊開到了,是恬潑而有趣的隊伍。他們隨即散開,夾在人叢中,而且也隨即開始了跑,拉,罵和笑。

  手裡捏著工作器具,工人從工場裡跑來了,他們說著笑話,和赤衛軍談著天,也就消失在船的肚子裡。岸上到處是小販女人賣著西瓜。多汁的成熟的西瓜。矮小的少年,又幹練,又機靈,嚷著,叫著,到處奔跑,用唱歌似的聲音兜售著菸捲。閒散的看客,好事的昏人,在岸邊站成圍牆,莫名其妙的在窺探,無論那裡都塞進他的鼻子去,發出愚問,竭力的打聽,並且想從我們這裡探些底細去。如果他們看飽了,就跑到市上,去散布最沒常識的消息,還要確證那些事情的真確,是他在那裡實在「親眼看見」的。

  不消說,這裡是也有偵探的,但他們也參不透這顯得堂皇而且明白的準備的秘密。——很堂皇,很明白,然而卻是很秘密。這些船開到那裡去,這些船裝的是什麼人,開這些船為了什麼事,在大家都是一個秘密。連我們的司令,我們負著責任的同事們,也沒有完全知道的。

  我們工作的成功的第一條件,是嚴重的守秘密。秘密是必須十分小心的保守起來的,因為倘使在克拉斯諾達爾市里有誰一知道——三個鐘頭以內,烏拉該的司令部也就知道了。為什麼呢,為的是在內戰時候,白系的哥薩克們已經清清楚楚的懂得了運用他們的「哥薩克式烏松苦拉克」(烏松苦拉克是這地方的一種習慣之稱,有人一知道什麼事,便立刻告知他的鄰居,即使他住的有好幾啟羅密達之遠,也前去通報。契爾吉斯人如果得到一點消息,便跳上他的馬,向廣闊的平原,危險的山路飛跑而去,雖是完全不關緊要的事件,在很短的時間中,連極荒僻的處所也早已知道了)。假使烏拉該預先曉得一點我們的登陸的事,那麼我們的計劃就不值一文爛鉛錢。他馬上會安排好「客氣的招待」,用幾個水雷,十枝或十五枝槍,一兩尊炮,古班河便成了我們大家的墳墓了。因為在狹窄的河裡,想逃命是做不到的。

  秘密被嚴守了下去。

  好事之徒的質問,在一無所知的人們的莫名其妙的嘮叨話上撞碎了,戰士呢——是既不想聽新聞,也毫沒有什麼牽掛。只有尖鼻子而滿臉雀斑的炮兵柯久奔珂,問過一次他的鄰人道:「去救,救什麼?」「這很明白,總不是自己。」那鄰人不滿足似的打斷了他的問。交談也就完結了。

  紅軍士兵全是童話樣的人物。彼此很相像。都是義勇勞動者,工人團的團員,黨和青年團的同志。一句話——是青年,能和他們去干最重大的計劃的。

  我們一共有槍八百枝,長刀九十柄,機關槍十架和輕的野戰炮兩尊。是一枝小小的,但是精練的部隊。

  午後——不到四點鐘——開拔的準備統統齊全了。裝著彈藥的最末的一個箱子已經搬下,摩托車裝在艙面上,跑得乏極了的馬匹也都系好,人們就只在等候醫藥品。然而關於這東西,是總不過一件傷心故事的。等來等去,到底等不到。於是我們也就出發了,幾乎毫沒有什麼藥品和繃帶材料的準備。

  跳板抽回到汽船和拖船上,濕漉漉的骯髒的繩索也拉起了,一切已經準備好……

  小販女人將賣剩的西瓜裝進袋子裡,扛在肩上,恨恨的罵著走掉了。岸上空虛起來,打著呵欠的人堆都紛紛迸散。拖船上面,拋滿著大堆的鞍橋、袋子、繩索、馬草、西瓜、背囊和皮包,我們的戰士都勉強擠在空隙中,躺的有,坐的有——鎮靜,坦白,而且開心。

  一隻貨船里,克拉斯諾達爾的年紀最大的共產青年團的團員介涅同志,掛下了兩條腿,直接坐在艙面上。他排字為業,是十八歲的青年。臉相是上等的,長一雙亮晶晶的聰明的眼。他拉得一手好胡琴,跳舞也很出色,還會用了好聽的聲音,自由自在地出神地唱歌。「康索謨爾的介涅」是就要被送到藝術學校去,在那裡受教育,培植他出色的才能的。然而恰恰來了烏拉該,再沒有工夫學——只得打仗了。這青年卻毫不躊躕,拋棄了他的夙願——勇敢而高興地去當了義勇軍。當在康索謨爾募集義勇軍的時候,他首先去報名,絲毫也沒有疑慮。倒相反——提起了所有的他的感情,他的意志,他的思想,在等候著強大的異乎尋常的事件。他還沒有上過陣,所以這事在他便覺得很特別,而且想得出神了。

  介涅不作聲,唾在水裡,詫異似的看著小魚怎樣地在吃他白白的牛乳一般的唾沫。他背後蹲著水手萊夫·錫覺德庚。眼睛好象貓頭鷹,又圓,又亮,平常大概是和善的,但有必要時,就冷酷得像鐵一樣。剪光的頭,寬闊的露出的胸脯,曬得銅似的發黑。錫覺德庚默默的四顧,噴出香菸的煙氣,像一朵大雲,將拳頭放在自己的膝髁上……

  靠著他的腳,躺在乾草堆上的,是一個勇敢的騎兵,黑色卷頭髮的檀鞠克,是很優雅的白俄羅斯人。在這船上,檀鞠克所最寶貴的東西,是他的黑馬。這馬叫作「由希」。他為什麼叫它由希的呢,卻連他自己也說不出——但這一點是確鑿的,因為檀鞠克如果「由希——由希——由希」的連叫起來,就仿佛聽到他非常愛聽的口笛一樣。他也就拍手,跳躍,舞蹈,一切東西,對於他都變成愉快的跳舞和口笛了。這負過兩回傷的「由希」,曾經好幾回救了它那白晰的騎士的性命,即使哥薩克用快馬來追的時候,它還是給他保得平安。檀鞠克坐著,圓睜了眼睛,正在氣喘吁吁的咬吃一個大西瓜,向旁邊吐掉著瓜子。

  他的身旁站著曲波忒——騎兵中隊長。是一條莽大漢,那全體,就如健康和精力所造就似的。在他的生涯中,已經經歷過許多事。不幸的家庭生活,一生的窮苦,飢餓,還有從這市鎮到那市鎮,從這村落到那村落的長久的彷徨。從大俄羅斯的這一邊境到那一邊境。然而沒有東西能夠降伏地,沒有東西侵蝕了他那老是暢快的心境,他的興致,可以說是慶祝時節一般的人生觀。他對什麼也不低頭,什麼也不會使他覺得吃重,什麼也不能使他做起來怕為難。

  這漢子,令人看去就好象一向沒有吃過苦,倒是終生大抵是一篇高高興興的,很少苦惱的歷史一樣。

  他的眼光很澄明,他的優雅的臉很坦白。而敢於擔任重大工作的創造底歡欣,一切都帶著生活底興趣和堅強不屈的意志,來灌注了他性格的全體。曲波忒站著在微笑——確是覺得自己的思想的有趣了罷。他是能夠這樣地凝眺著古班的河流,站立許多時候的。

  還有那短小的,滿臉雀斑的柯久奔珂也在這處所。是一個瘦削的,不見得出色的傢伙,如果用了他那又低又濁的聲音一說話,他就顯得更加渺小了。這可憐人是有肺病的,而這可怕的病又一天一天的逼緊起來,好象要扼死他一樣。雖然也曾醫治過,然而並不久——暫時的,斷續的,而且是錯的。柯久奔珂明白著自己的苦惱。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是有限的了,每當獨自一個的時候,他就悲傷,憂鬱,想來想去。但一到社會裡,有許多夥伴圍繞他,他卻多說話,而且也愛說話了。對於所有的人,一切的事,他都來辯論,總想仗了自己比別人喊得還要響,壓倒了對手,來貫澈自己的主張。然而他是真意,是好心,使人們也不會覺得討厭。如果激昂起來,他就「發吼」——正如曲波忒給他的說法所起的名目那樣。於是別人便都住了口,給他靜下去。大家是因為對他有著愛情,所以這樣子的,在臉上,可都現著一種譏諷的熬住的微笑。

  「呔,鬼,靜靜的。」檀鞠克一看見他的由希正要去咬旁邊的一匹閹馬的時候,忽然叫了起來。

  由希站定了,迴轉頭來,仿佛在想那說給它的「話語」似的,將它的又熱又軟的耳朵動了幾回,便離開了那閹馬。

  「你瞧!」檀鞠克得勝似的大聲說。

  「什麼『你瞧』呀,」曲波忒含著嘲弄的微笑,回問道。

  「你沒有看見它是懂得話語的麼?」

  「我沒有看見。它只還是先前那樣站著罷咧。」曲波忒戲弄著他,說。

  「它想咬了哩,你這昏蛋!」

  「那是都在想咬的,」錫覺德庚用了很誠懇的態度,說明道。

  暫時充滿了深的沉默。

  「同志們,」介涅忽然轉過臉來了,「一匹馬和它的主人弄熟了,他的話就全部懂,這真是的麼?」

  「你剛才就看見了的。」檀鞠克便開始說。

  「自然,」曲波忒發起吼來——打斷了檀鞠克的話。「如果你說一句『走開去』罷,他會用了馬掌鐵,就在你肚子上狠狠的給一下的。要不這樣,它才是懂得一切的話語。而且,即使……」

  「唉唉,那自然,同志們,它懂得!」柯久奔珂夾進來了。「不過總得給它食料。馬只要從誰得到燕麥,它也就服從誰……是的!只對這人,對別的誰都不。實在是這樣的,例如我的父親有一匹黑馬,他們倆是好朋友。那馬給我的老頭子是騎得的,可是對於鄰居——那姓名不管他罷——哦,安梯普,它卻給在手上咬了一口……但是遇見父親呢,它可就像一隻羊。」

  「這是一定的,」介涅附和著他說。「誰給它食料,它也就愛誰。愛會懂得一切的。你打它一下看,你以為它不懂得麼?它很懂得的!它就惱怒你。就是馬,也會不高興的呀。然而倘若你摩摩它的鬃毛,那麼它就『笑,』靜靜的,還求人再得這麼幹。那裡,那裡,兄弟,它是什麼都懂得的。」

  「不錯,一點不錯,」檀鞠克和他聯成一氣了。

  岸上走著一個姑娘。她的頭是用玫瑰色布裹起來的。她向船上看,像在尋誰模樣。

  「喂,杜涅——格盧涅,」曲波忒叫喊道,「我在這裡呀!你還找誰呢?」

  那娃兒笑著走遠了。

  「為了我們的出行,你連手帕也不搖一下子麼?」他笑著,又叫喊說。

  「她連看你一看也不願意。」錫覺德庚辯難道。

  「就是討厭你罷咧。」那來的回答說。

  「哦,你自己可長得真漂亮呵,你這老疲馬。」

  大家都笑了起來。

  「介涅,聽哪,」柯久奔珂說,「我去拿我的手風琴來。你肯唱幾句麼?」

  介涅表示著願意,柯久奔珂卻已經消失在箱子和袋子中間,立刻拿著一個大的手風琴回來了。他一下子坐在一段木料上,就動手,為了要調弦,照例是這麼拉那麼拉的弄了幾分鐘,發著些不知什麼的音響。

  「哪,我得拉什麼調子呢?」他很愛新鮮似的去問介涅。他那姿勢,看去也恰如疑問符號的一般。

  「隨你的便……我是都可以的。」

  「那麼,我們來唱《斯典加·拉旬[48]歌》罷。」

  「我一個人可是不唱這個的,」介涅說,「你們得來相幫。」

  「來罷,」曲波忒和檀鞠克同時說。

  介涅唱起來了。開初很低,好象他先得試一試,來合一下歌詞似的,於是就總是高上去……

  他站起身,轉臉向著河流。他的唱,不是為著圍繞住他的人們的,倒是為了古班的波浪。

  手風琴的伴奏卻不行。柯久奔珂簡直是不會拉的,但這也一點不要緊。介涅唱出歌詞來,柯久奔珂便傾聽著他那清越響亮的聲音,剛要動手來「伴奏,」可已經是太晚了。我們青年們合齊了怒吼般的聲音,和唱那歌詞的後半篇。因此柯久奔珂的藝術便完全失了功效。貨船上的人們都來圍住了歌人,一同唱著大家知道的那一段。介涅開頭道:

  在伏爾迦的大潮頭上,

  通過了狹窄的山島之門,

  於是就吼出強有力的聲音來了:

  在彩畫斑斕的船隻上,

  來到了斯典加·拉旬的兵們。

  在這剎那間,船就搖動起來。毫沒有聲響,也不打招呼,汽船拖了那些貨船開走了。

  船隻成了長串,仿佛強大的怪物一樣,沿河而去。這情景,頗有些莊嚴,但同時也可怕。一個部隊開走了——到敵軍的後方去……

  並沒有人分明知道,但前去要有什麼緊要的和重大的事,卻因了準備的模樣,誰都已經覺得,領會了的。泊在岸邊的時候,瀰漫著汽船和拖船里的無憂無慮的開心,現在已將位置讓給深遠的,緊張而鎮靜的沉思了。這並不是怯,也不是怕,大約便是對於就要到來的大事件的一種無意識的精神底準備罷。在飄忽而含著意思的眼光上,在迅速而帶著神經性的舉動上,在忍住而且稀少的言語上——在一切上,人都覺得有一種什麼新的東西在,是船隻泊在岸邊的時候所完全沒有的。這心情只是滋長起來,我們愈前進,它也就愈強大,並且漸漸的成為焦躁的期待的樣子了。

  在汽船上,比在拖船上知道得多一點,大家都聚到艙面上來了,用手指點著各方面,高聲的在談論,敵人現在該在什麼處所呀,那裡有著什麼什麼沼澤呀,大道和小路是怎麼走的呀……

  古班河轉了彎,蜿蜒在碧綠的兩岸之間了。我們已經經過了科爾涅珂夫的墳墓——不過是一座很小的土堆,就在岸邊。然而這卻是誰都知道的歷史的勝跡!這岸上曾經滿流過鮮血。每一片地,都用了激烈的戰鬥所奪來。每一片地,都由紅軍用了寶貴的鮮血所買進,每一步每一步,都送過將士的性命的。

  部隊不住的向前進。

  哥薩克的荒村,烏黑的影畫似的散布在遠地里了。樹林卻那裡都望不見。無論向什麼地方看過去——田野、牧場、水。有幾處滿生著綠得非常的很肥的草兒。此外就全都長些蘆葦。但末後連這也少見起來。天快要到晚上了。

  八月的夜,逐漸的昏黑下去。河岸已經消失,在那裡,只看見水邊有著奇特的夜霧的絛紋。既沒有草兒和蘆葦,也沒有小樹叢——什麼都看不見了。船隊慢慢的在前進。最前頭是一隻小汽船,彎曲著,旋轉著,好象狗兒在生氣的主人面前一樣。它的任務,是在聽取一切,察看一切,知道一切,並且將一切豫先來報告。尤其緊要的是那船員要十分留心,不給我們碰在水雷上。

  在這第一夜還不怕有大危險。但到早晨,我們是必須到達離克拉斯諾達爾七八十啟羅密達的哥薩克村斯拉文斯基的。斯拉文斯基屬於紅軍,所以直到那地方的兩岸,也當然是紅色的。然而這最末的推測,卻也許靠不住,因為敵人的熟悉一切大路和間道,就像自己的背心上的口袋一樣,往往繞到我們的後方,在我們沒有料到的處所出現。現在就會在我們剛才經過的岸上遇見,也說不定的。然而很平靜。我們在船上聽不見槍聲和喧囂。人只聽得汽船的輪葉下水聲拍拍,有時戰馬因為被不安靜的近鄰擠醒,嘶鳴幾聲罷了。

  艙面上空虛了。人們都進了船艙,一聲不響。誰也不高興說話。有的在打盹,一遇衝撞就跳了起來,有的坐著,凝視了濕的玻璃窗,一枝一枝的在吸菸卷。拖船上也都靜悄悄。紅色戰士們靠了袋子,馬鞍,或是互相倚靠了睡著了。打鼾,講夢話,好象在比賽誰能更加高聲和給人「銘記」似的。閉上眼睛,傾聽著這無雙的合奏,倒也是很有趣,很奇特的事。從冷藏庫里,則傳出些低微的呻吟和囈語——然而這在艙面上卻幾乎聽不見,在岸上就簡直完全聽不見了。

  我們的紅色船隊總在向前進。

  一到深暗從地面揭開,東方顯現了曙色的時候,我們到了斯拉文斯基了。先前這河上有一座很大的鐵路橋,直通那哥薩克的村子。白軍一知道他們的地位已經絕望,不再有什麼用處,便將這橋炸毀了。橋體雖然墜下水,橋柱卻還在,而且和歪斜了的中間的柱子,造成了一個尖角。我們這些船現在就得走過這三角去。這可並不是容易事,因為四邊的河水是很淺的。這麼一來,我們的工作就盡夠了。一直弄到晚。一切都得測量,精細的計算和思慮。有句俄國的諺語,說是,人必須量七回,下一剪。我們也遵奉了它的指教,每一步,就查三回。於是出發的準備全都停當了。在斯拉文斯基,我們還要得到援助,加進新的戰士去。現在已經幾乎有了一千五百人。我們添補了一點食料和軍火,仍然向前走。將全部隊分為三隊,每隊都舉好各別的司令。在我們前途的是什麼,我們在夜間所等候的是什麼,都儘量說給他們了。將近黃昏,我們就悄悄的離了岸。哥薩克村里,也沒有人知道我們的開拔。這村子,是用士兵包圍起來,給誰都不能進出的。但在這地方也保住了秘密。

  秘密是救了紅色別動隊的性命的。

  從斯拉文斯基到烏拉該的司令部,還得下航七十啟羅密達去。這就足夠整一夜了。我們的航海,是這樣地算定的,沒有天明,便到目的地,因為我們須利用夜霧登陸,當一切全在睡覺的時候,驀地闖了出來。應該給敵人吃一個襲擊,而我們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地出現的。

  這最末的一夜,在參加遠征的人們,怕是終生不會忘記的罷。到斯拉文斯基為止,我們沒有什麼大害怕,這原是捏在我們手裡的地方,即使岸上有些敵人,也不過偶然的事。然而在這滿生在低濕的河岸上的蘆葦和樹叢之間,卻到處有敵軍的哨兵出沒。我們在這裡很可以遇見猛烈的襲擊的。所以地位就格外的危險,我們必須有最大的警備。當開船之前,各隊的司令都聚在河岸上,還匆匆的開了一個軍事會議。那姓名和達曼軍分不開的司令者,同志郭甫久鶴就在這裡面。郭甫久鶴是在一九一八至一九這兩年間,引著這嘗了說不盡的苦楚的不幸的軍隊,由險峻的山路,救出了敵軍的重圍的。古班,尤其是達曼的人們,都以特別的愛,記憶著司令葉必凡·郭甫久鶴。他是一個哥薩克村裡的貧農的兒子,當內戰時候,連他所有的極少的一點東西也失掉了。他的家被白軍所焚燒,家私遭了搶掠。郭甫久鶴便手裡拿了槍,加入了全革命。他已經立過許多功。這回也就是。古班陷在危險里了。必須有人渡到敵人的後方,將自己的性命和危險的事情打成一片,來實行一回莽撞的,幾乎是發狂一般的計劃。誰幹得這事呢?該選出誰來呢?這腳色,自然是同志郭甫久鶴了。體格堅強,略有些矮胖,廣闊的肩身,他生成便是一個司令。他那一部大大的紅鬍子,好象除了幫他思索之外,就再沒有什麼別的任務了,因為郭甫久鶴每當想著事情的時候,總是拈著那鬍子,仿佛要從臉上拔它下來的一般。在決定底的瞬息間,他整個人便是一個思想。他不大說話了,他單是命令,指揮。他也是屬於那些在人民的記憶上,是有著作為半童話的,幻想的人物而生活下去的運命的人們這一類的。他的名字,已經和最荒唐的故事連結起來了,紅色的達曼哥薩克人,也將這用在所有的大事件里。

  郭甫久鶴站在岸上,不知不覺的在將他那大部的紅鬍子捻著,拔著。他身邊站著他最高的,也是最好的幫手珂伐略夫。為了刮傷,他滿臉扭曲到不成樣,下巴歪向一邊,上嘴唇是撕裂了的。珂伐略夫經歷了多少回戰鬥和流血的肉搏,多少回捏著長刀的襲擊,連自己也數不清了。他也記不清自己曾經負過幾回傷。大概是十二到十五回罷。我不知道他的全身上可有一處完好,沒有遭過炮彈片,槍彈,或者至少是土塊所「輕輕的碰著」了的。這樣的人,怎麼會活下去,就令人簡直莫名其妙。瘦削身材,一副不健康的蒼白的臉,滿繞著柔軟的黑鬍子,他顯出戰士的真的形相來。尤其顯得分明的,是在他的對於無論什麼計劃,即使很危險,也總要一同去乾的準備上,在他的嚴峻的規律上,在他的人格的高尚和他的勇敢上。當兵的義務他雖然完全沒有了,但他還不能拋掉來幫我們打仗,全然是出於自願地來和我們合作的。到後來,我看見他當戰鬥中也還是很高興,冷靜而且鎮定,恰如平常一樣。重大的事件,他總是用了一樣的勇敢去辦好的,但後來報告起來,卻仿佛是一件不值得說的工作。珂伐略夫一般的並不惹眼而卻是真實的英雄,在我們紅軍里頗不少。但他們都很謙虛,很少講起自己,不出鋒頭而且總是站在後面的。

  和珂伐略夫對面,站著炮兵隊長庫勒培克同志。後來我在激戰之際,這才認識了他。當我們別動隊全體的命運懸於他個人的果決和勇敢的時候,當我們全盤形勢的鑰匙捏在他手裡的時候,他顯出他的本領來了。真令人歆羨他那種如此堅決的意志,如此的純熟和舒齊。令人歆羨他的強硬和堅固,與其說是人,倒更像石頭一樣。但如果看起他來,他就仿佛一匹穿了制服的山羊,連聲音也是山羊——微弱,尖利而且枯嗄。

  在場的還有兩三個司令們。會議也並不久,因為一切都已經在前天想妥,決定的了。

  「叫康特拉來,」郭甫久鶴命令道。

  這名字便由人們傳叫開去了。

  又穩又快的跑來了康特拉。

  「我在這裡,做什麼事呀?」

  單是看見這年青人,就令人覺得快活。他的眼裡閃著英氣,手是放在他那彎曲的小長刀的刀柄上。白色的皮帽子,快要滑到頸子上去了。寬闊的乾淨的前額,明亮而伶俐的眼睛。

  「聽那,康特拉,」郭甫久鶴說,「你該知道的罷,我們就要動手的事情,是很險的。你只消一望,到處都是敵。沼澤里,小路上,蘆葦和樹叢里,到處埋伏著敵人的哨兵。你熟悉這一帶地方麼?」

  「誰會比我熟悉呢,」康特拉笑著說。「這地方到海為止,全是些沼澤和田野。沒有一處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曾經各處都走過的……」

  「那麼,就是了,」郭甫久鶴說,「我們沒有多工夫來細想。開船的準備已經停當了。你去挑出兩打很出色的人來,並且和他們……啡!」郭甫久鶴便吹一聲口哨,用手指指點著很不確定的處所。

  「懂得了……」

  「那麼,如果你已經懂得,我們就用不著多說。拿了兵官的制服,銀扣,肩章去——出發罷。我們全都準備在這裡了。去罷!」郭甫久鶴向了離他不遠,站著的一個人說。那人當即跑掉了,立刻也就回來,拿著一個小小的包裹。

  「拿這個去,」郭甫久鶴將包裹交給康特拉,說,「但要快。您一走,您就穿起這些來罷,但在這裡卻不行的。你挑一個好小子,給他十個人,教他們到左岸去,那裡是不很危險的。你自己就在右岸,還得小心,什麼也不要放過。如果有點什麼事,你就發一個信號。你知道我們這邊的信號的。你要在河的近地。」

  「懂了。」

  「那麼,你要知道,如果你不能將兩岸辦妥,你就簡直用不著回來……」

  「是的,我可以去了麼?……」

  「是的,去罷,好好的干……」

  康特拉忽然跑掉了,正如他的忽然跑來一樣,而且不消多少工夫,就備好了馬匹。馬匹和人們,又都立刻聚成一堆,分為兩隊,也就全都跑掉了。人們只見康特拉和二十五個青年用快跑在前進。

  別一隊是向左岸去的,我看見曲波忒在他們的前頭。這巨人似的,強有力的大個子的哥薩克,跨在自己的黑馬上,就好象一塊岩石。他的近旁是介涅,孱弱的瘦削的青年,草莖一般伏在馬的鬃毛上。士兵們都在船上目送著遠去的夥伴。沉默而且誠懇。他們什麼也不問。他們什麼也不想人來通知。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清清楚楚的。沒有人笑,也沒有人開玩笑。

  康特拉跑了一個啟羅密達半,便跳下馬來,對他的部下道:「你們的制服在這裡,大家分起來罷,可不要爭頭銜。」人們打開了包裹,從中取出白軍的勳章,肩章和扣子,帽章和別的附屬品來,五分鐘後,已經再也看不出我們紅色哥薩克了。康特拉也打扮了一下,變成一個兵官,很認真,但也有點可笑。尤其是他試來擺擺官相的時候,大家便都笑起來了。因為他就像披著駝鳥毛的烏鴉。

  黃昏還沒有將它的地位讓給暗夜,但我們的哨兵該當經過的道路,卻已經幾乎辨不出來。大家又上了馬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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