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道夫

2024-09-26 06:18:53 作者: 魯迅

  A. 綏拉菲摩維支 作  文尹 譯

  一

  ——噲!伊凡,快跑,站長叫呢!

  伊凡是一個鐵路上的岔道夫,四十歲光景的一個百姓,他的臉是瘦瘦的。疲勞的樣子,滿身沾著煤灰和油膩;他很慌忙的把一把掃雪的掃帚往角落裡一放,立刻跑到值日房裡去了。

  ——有什麼吩咐?——他筆直的站在門口這樣說著。站長並沒有注意他,繼續在那裡寫字。伊凡筆直的站著,臂膀里夾了一頂帽子。

  他不敢再請問了,同時,在這時候的每一分鐘對於他都是很貴重的:從今天早晨八點鐘就是他的值班,要做的事很多,要收拾火車站,預備明天過節,要打掃道路,要管理信號機那裡的指路針和鏈條,要擦乾淨所有的洋燈和燈罩,要加洋油,要劈好兩天的柴,預備過節,還要把這些柴搬到火車站上的房子裡去,要收拾頭二等的候車室,——還有許多別的事情應當做的,都在他的腦筋中一件件的想著。已經四點多鐘了,黃昏來了,應當去點著信號機上的火呢。

  伊凡把自己的很髒的手放在嘴上,很小心的咳嗽了一聲,為的要使那位站長來注意他。

  ——在信號機上的燈還沒有點著嗎?——站長抬起了頭對他說。

  ——沒有,現在我就去點。

  ——去點著來。在牛棚里要弄弄乾淨呢;那牛糞已經堆滿著腳膝了,——從來都不肯照著時間做事的!因此牛的蹄會要發痛呢。

  

  ——第五號的貨車過十分鐘就要來了,——伊凡很小心的站著對他說。

  ——唔,送出車子之後,再去收拾……

  ——是,是,知道了。

  反駁是不能夠的了。伊凡把門帶上了轉身過去,就跑進了洋燈間。在極小的一間房間裡,——小得像柜子似的,——架子上放著大小不同的二十盞洋燈,都擦得很亮很乾淨的。伊凡就在這裡拿了幾盞放在一隻大鉛皮箱裡,走到信號機那裡去了。

  靜悄悄的,冰凍的空氣,風颳著耳朵,刮著臉和手;冬天的黃昏靜悄悄的罩下來,罩在車站的屋子上面,罩在鐵道上面,罩在一般居民的房屋上面。在雪地上的腳步,發出一種瑣碎的聲音。這裡那裡,到處都是一些做完了工作的人影兒來往著,這些人都在那裡等著明天過節的休息,總算可以離開一下那些整天做不完的工作和永遠憂慮的生活。

  伊凡從這個信號機跑到那個信號機,把燈放進去。沿著鐵路,這裡和那裡都點著了綠的紅的火,而在天上也同時點著了許許多多的星,在透明的冬天的黃昏里,閃爍著,放射著自己的光線。

  二

  從很遠很遠的火車路上發出了一個單調的拖長而悲傷的聲響,這個聲響停在冰凍的空氣裡面凝結住了。伊凡傾聽了一秒鐘,然後跑到一間小屋子裡抓了風燈和號筒,就盡力的沿著火車路跑到車站外面最遠的那個信號機那裡去,在荒野的雪地之中的那個信號機上面,亮著一顆孤獨的紅星。跑得這樣遠,總算到了信號機。伊凡抓著槓桿,用腳踏著,拔了一拔:那根鏈條軋軋地響了,鐵軌也發著響聲移到了預備軌道上。從遠遠的地方發見了一團烏黑的模糊的怪物,跟著這個怪物漸漸地長大起來了,愈看愈大,好象是從地底下爬出來似的。前面兩隻有火的眼睛閃著;現在已經很明顯的聽得見汽笛的聲音,這個聲音散布到各處,而在冰凍的空氣裡面凝住了,聽起來,這聲音似乎不會完的了。已經看得出火車了,它轉彎了,它的笨重的身體在壓著鐵軌發抖,而那個不可以忍耐的叫聲已經刺到耳朵里了,但是最後,這聲音打斷了,又短短的叫了三聲。

  那時候,伊凡把號筒放在嘴唇上,做出一種特別的樣子,臉孔都脹得通紅。號筒發出那種拖長而尖利的,愁悶而抱怨的聲音,和著汽笛聲,同那火車走進來的轟隆轟隆的聲音互相呼應著。這些聲音使人聽了心都會縮緊呢。它延長得使人絕望——永久是同樣的聲調,在冰凍的黃昏裡面,在平原的雪地裡面,沿著無窮無盡的軌道傳到遙遠的地方去。

  看起來,這個號筒的可憐的聲音,仿佛在那裡這樣說:反正沒有什麼緊急的地方要去,在周圍永久是那麼個樣子,在前面的車站,和已經走過的八九十個車站,都是一個樣的,永久是那麼樣的車站的房屋,永久是那麼樣的汽笛聲,月台,站長,職員們,岔開的預備軌道;在那裡,也是一樣的愁悶和煩惱,每個人只管自己的事情,自己的思想,每個人都在等著回家去過節,而又始終等不到,誰也管不著那些現在凍在車廂之間的接車板上的人,以及在那轟隆轟隆開動著的火車頭的器械旁邊,很緊張的望著遠處的人。但是到了後來,那號筒仿佛想起了一個別的念頭,愉快的簡短的吹了三次:嘟……嘟……——嘟!……似乎在說:雖然是愁悶和煩惱,雖然永久都是一個樣子,但是,他們總算可以跑到車站裡去,喝一杯燒酒,吃幾塊不好的鹽魚,烘烘火,同車站上的職員談談話,而到了時候又上車子去了。要知道生活都如此的:勞動,勞動,從這一天到那一天,從這一星期到那一星期,從這一個月到那一個月,從這一年到那一年,也不知道什麼叫休息,那是簡直忘記的了。當你等著了上帝的節日的時候,也仿佛這火車到了很荒僻的車站上,這樣等在那第三條預備軌道上一樣的!

  火車頭仿佛聽話起來了,它已經完全衝到了信號機那邊,吹噓著,喘著氣,而它那鼻孔里放出來的白沫噴到兩旁邊,鋪在冰凍的沉默的土地上。它仿佛開始停止運動了,一輛一輛的車箱磕碰著,推動著,緩衝板上發著聲響。伊凡扳著那根槓桿,而火車忙碌著,磕碰著,鋼鐵和鋼鐵互相撞著響著,開始轉彎到那預備軌道上。火車頭走過了信號機,後來,接連的走過一輛一輛的貨車,他們已走過了二十,三十節了,他們都是這樣衝著,推著的走過去,難得看見幾個工人的人影兒,站在車子上。這是很大的一列裝貨的火車。末了一輛的車子也走過了,它後面的紅燈,在冰凍的雲霧裡面閃動著。

  那個岔道夫追趕著火車,為的是要把火車移到最後的信號機那邊的別一條預備軌道上去,雖然火車已經走得很慢,而且愈走愈慢了,可是,要追著它是非常之困難的。伊凡喘著氣,覺得自己的腳在發軟了,他追隨在最後的一輛車子的旁邊,沒有力量能夠去握住車輛上的拉手。他去握了兩次,但是凍得發了麻的手始終滑下來,他幾乎跌倒在車輪下面。最後的一次,總算他跳上了車上踏板,拉住了幾分鐘,動也不敢動的握住了拉手,幾乎他要呼吸都不可能。火車走得非常慢了,經過車站,月台很沉靜的往後浮動。

  岔道夫跳了下來,追過火車,跑向木棚那邊去,這木棚里匯聚了幾個信號機上的鏈條。——「唉,見鬼!」——他抱怨的說,總算追過了火車頭。他很快的跳進了木棚,那邊豎著一大堆的信號機的槓桿。他在這裡扳了一根,火車就走上了預備軌道,簡直站在田地的旁邊離著車站更遠了;它應該要他這裡等著,讓郵車過去。岔道夫又把槓桿扳了一扳,把軌道接到大路上去,郵車應該要在這條路上走的。

  「唉,現在,可以去洗牛棚去了,」——他這樣決定,他經過車站走向後面的房子裡去。

  ——你到什麼地方去?——副站長對他說。

  ——站長命令我,要我去洗牛棚……

  ——月台為什麼不去掃呢?

  ——站長命令要去……洗……

  ——早就應當做好的,明天要過節,在我們車站裡走都不能走了,骯髒可以堆沒腳膝。現在就去掃!

  ——是,是,是。

  副站長走了,但是他停下來又叫起來了:

  ——在晚上你要給我拖柴來,要夠兩天用的。不然,你們這些酒鬼,到了過節的那兩天,連尾巴都抓不到了。

  ——是……是……是。

  副站長去了。伊凡拿著掃帚開始掃月台去了——「出奇的事!」——他拿著掃帚使勁的從右邊掃到左邊,自言自語的說,「只有我一個人,現在要劈開來做。就是長出七個頭來也是不夠的……」

  ——唉,伊凡。

  ——有什麼吩咐?——岔道夫說著,跑到行李房的門口去,在那裡站著一位行李房的主任。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鬼把你迷住了,發什麼痴還沒有到過節就趕緊去嚼蛆了;到現在,頭等車室里的燈還沒有點著,客人們已經開始來了,那邊還是烏黑大暗的。不願意做,就滾你的蛋!……

  ——記是記得的,瓦西里·瓦西里維支。伊凡·彼得洛維支[40]命令我去掃月台;而站長老爺要我去收拾牛棚……

  ——月台,月台!早就應該做了……現在去點燈罷。

  ——是……是……是。

  伊凡放了掃帚跑到頭等車室去點燈,這裡客人已經聚集了;看他們的神氣和舉動,看他們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付錢給挑夫,伊凡已經看得出他們的樣子是在沉默的等待著節日到來;他們可以離開一下工作和思慮,去休息休息了。

  伊凡點了燈,跑到月台,掃好地。總算掃好了月台,他恐怕又有什麼人要來差遣他,或者還有什麼事要他去做,他就趕緊跑到柴間裡去。劈好的柴是沒有,——要劈起來。伊凡就起勁的做著工作。應該要預備好車站上一切房間裡要用的柴,這還不算:還要劈好些柴送到站長和副站長的灶間去。固然他們自己有用人,本來這些工作不是他一定要做的。——他必需做的,只是看守信號機和鐵道的工作。然而上頭有命令——也就逃不了。伊凡揮著斧頭,哼呵哈呵的劈著柴,柴爿盡著散開來。大堆的柴爿一點點的多起來了。

  「應該夠了罷,」——他想,為得要快點做完,快點送出去,他把柴捆做很大的捆頭。但是,當他把捆好了的柴放在背上的時候,他感覺得太多了。他背著很重的柴,彎著背,搖搖擺擺的扶著牆壁和門框走著。他始終不肯丟掉一些,要快些做,要一下子都送完才好。他把四捆送到車站屋子裡去了;可是,在二層樓的站長和副站長那裡,應該還要送去,這是最困難的工作呵。腿在彎下去了,腳在抖著。很緊張的,他勉強的一步一步走上扶梯去,每一分鐘他都在恐怕要連人帶柴一起滾下扶梯去。總算他走到了副站長的灶間裡,把柴卸下來。

  ——為什麼這樣晚才拿來?我為著你等在這裡,收拾不完了,地板又不能洗,一切都堆在一起了,——副站長的廚娘迎著伊凡說,這位廚娘最會吵鬧,同人家是合不來的,她有著一個紅鼻子,常常是「上足了火藥的」。[41]

  伊凡也發恨起來了。

  ——是的,你不會早一點嚼蛆,早一點叫喊的麼,什麼晚不晚!我是應該替你受氣的,還是什麼?

  ——嘿,你,這個酒鬼!嘿,你,這個倒霉的傢伙!你這個鬼東西,咒你這個該殺的,該殺的,一萬個該殺的!以後,我不准你這個爛畜牲的嘴臉上我的門檻!是的,我立刻就告訴東家……——廚娘做出一種很堅決的姿勢要走進房間去。

  伊凡怕起來了。

  ——馬克里達·史披里多諾夫娜,請原諒……我對你,要曉得,總是很敬重的,我很高興……我來幫你把洗的東西拿出去,好不好?

  還沒有等她的回答,他就拿了盆子跑去倒掉了水,那位史披里多諾夫娜就軟下來了。

  ——唔,拿水來罷。

  伊凡拿了水。

  ——要燒茶壺的柴劈一劈罷?過節的日子,就沒有功夫了。

  「唔,蠻橫的婆娘,拿她有什麼辦法。」——伊凡劈著柴,想著——「上帝,人家氣都喘不過來,她還要……一點也沒有辦法:她要去告訴的。」

  他做完了,嘴裡咭哩咕嚕的說著:「把人來當作馬騎了,」就走到牛棚里去,在那裡,站長的牛站著,它似乎很感傷的在那裡嚼著胃裡反出來的東西,很冷淡的對著走進去的伊凡看看。

  喂,木頭!——伊凡叫了一聲,——你這個草包,旋轉身來!他用著鐵鏟子用力的在牛身上一打,那隻老實的牛移動了一下,舉起了他那受著傷的一隻腳。伊凡就開始作工了,他發狠的搬著牛糞。

  ——這樣多的牛糞從什麼地方來的!只曉得貪吃,拉屎。要是多給些牛奶還不用說了,不然簡直是枉吃了這些草料。即使給我鍍了金,我也不願意養這樣的畜生。站長是……怕在市場上牛奶太少嗎?只要有錢,去買好了。養這樣的貪吃貨,它要把你吃窮了。只要看一看牛糞就堆了這樣多!呵……呵……這個怪物要殺死你才好!

  他又用鏟子狠心的打著那隻並沒有犯什麼罪的牛,那牛也不知道為什麼它要受著這樣的處罰,它只是避到牆壁那邊去。

  伊凡的汗都流出來了,他覺得非常之疲倦,疲倦得再不能工作下去的樣子,但是,應該要做完它的,不然,真要命了。

  總算把糞搬完了。伊凡又在牛身上打了兩下,才把鏟子放在壁角落裡,跑到車站上去了。

  三

  剛才到的貨車上的看車夫,在雜貨攤的桌子旁邊烘茶壺。伊凡跑到桌子邊,拿了一杯燒酒,喝了,咳著嗽,咬著一塊有臭氣的鹽魚,他另外又買了一瓶酒,為的要到家裡去好好的過一過節。把那瓶酒塞在袋裡,他就跑到那間木棚里去,拿鎖匙和錘子,要在郵車未到之前去看一看鐵軌,他走著又停下來了,想了一想:假使把酒帶了去呢,那末可以打碎了這瓶高貴的酒,如果放在這木棚里呢,那末換班的人會發見的,並且一定要偷去的,——他的鼻子像狗一樣的靈。「把酒送回家裡去罷,」——伊凡決定了,離開鐵路很急忙的就跑,從鐵路跑到那間小房子有三十碼光景,在那裡亮著的小窗子似乎正在歡迎他。

  伊凡在窗子裡望了一望:小房裡一個大火爐常常是很髒的,不舒服的,瓶瓶罐罐擠做一堆,還有一切家常的廢物,——現在已經收拾好了,地板上已經刷過,牆壁也刷白了,占了半房間的火爐上面畫著藍色的雄雞。在壁角前面神像底下的那張粗蠢的桌子上面,蓋著很清潔的桌布。在神像那裡,點著蠟燭,發閃的光照著很低的天花板,藍色的雄雞和小孩子們的光頭。伊凡有八個小孩;有一個還在搖籃里搖著。

  孩子們很焦急的等著父親回家吃夜飯,雖然他們的頭已經向下垂著盡在打盹了。這些藍色的雄雞,刷白了的牆壁,攤著的桌布,——一切一切給了伊凡一種休息和安寧的感覺,這休息和安寧是在等著他。

  他敲著那窗門,主婦出來了。

  ——什麼人?——她看著天上微弱的星光而問道。

  ——拿去,放在木棚里要給別人偷去的。

  ——難道你值班完了嗎?

  ——沒有,現在就要去看鐵軌的。

  ——值班之後,不要長久的坐在那裡,小孩們要睡覺了。

  ——過半點鐘就來,一下子郵車就要來了——送走了這班郵車我就回家。

  伊凡重新趕快的跑到鐵路那裡去,拿著手提燈照著,拿錘子敲敲,沿著軌道走去,旋旋活動了的螺絲釘。他看看信號機,試試信號機的鏈子——一切都很好的,——他就跑到車站上去了。

  四

  沉重的一列郵車,用著兩個車頭,很響的轟隆轟隆的開過來了。雪的旋風在他的車輪之下卷著,一股股的黑煙從他的車頭的兩個煙通里噴出來,兩邊的白汽噴到很遠的地方,車子裡的人都擠得緊緊的。管車的人從這輛跑到那一輛的走著,收著票子。在前面車頭上的汽笛很粗魯的叫了起來。

  旅客們拿下了架子上面的箱子,包裹,卷好了枕頭,火車開始停下來了。車輪上的制動機軋緊來,發出了咭哩卡拉的響聲。

  火車剛剛走近月台,伊凡照著站長的指示敲了第一次的鐘,——在此地只不過停車兩分鐘,——他很快的跑進了行李車箱裡,立刻就拖出在此地下車的旅客們的行李。

  他用盡力量搬出箱子皮包等等,尋找所需要的號碼,把背下來的行李放在小貨車上,送到行李房去。

  ——伊凡,你見了什麼鬼!第二次的鐘聲呢,人家給你說……

  小小的鐘聲很明白的敲了兩次。

  ——快跑,把開車記號拿出去!

  岔道夫拿了「記號」,推開別人,沿著月台跑到火車頭那邊去。火車很長,要經過整列車子,才趕得著火車頭。司機工人從自己的位置上彎出身子來,接了伊凡手上的「記號」。伊凡跑得喘氣了。

  ——第三次!……——他感覺得他的心在跳著,他重新跑到鍾邊敲了三下。總管車把叫子一吹,車頭上的汽笛發怒似的不願意似的叫了起來。火車就向前一衝,發出了鐵響的聲音,開始走動了。月台向後面退,而那些車子搖動著,——輪子很合拍子似的敲著鐵軌,——一輛一輛的沿著軌道開過去了。

  伊凡可以輕鬆的透一口氣了。他是隔一天值一次班的。每次在晚上十點鐘的時候,總是那樣的要把自己劈開來才來得及:要卸下行李,要敲鐘,要拿開車記號給司機工人,要跑過去開開信號機,這是說:他每次所做的工作至少應當分作兩個人做的事。這樣的工作,他已經繼續做了二十二年。

  這二十二年把他的精力都吃光了。他覺得他自己僅僅能夠做的,而且將要終生終世做的,就只有這些:——跑到信號機那邊扳動信號,敲敲鐘,點點燈;他認為這些工作是最容易的最適當的最好的工作了。他感覺到除此之外,他也沒有別的能力,沒有別的用處了。他有八個孩子,而他每一個月只得到十五個盧布。因此他在跑到信號機,送出火車,點著洋油燈,收拾牛棚,打掃月台的時候,他總帶著一個同樣的思想和同樣的感覺:就是恐怖著——「沒有什麼做錯的罷,沒有什麼做得不謹慎的罷,沒有什麼意外的事發生罷。」二十二年的工作做得他這個樣子的了;「或許可以換一個環境」的念頭,從來沒有跑到他的腦袋裡去過。除出鐵路上的工作日程,車站,軌道,月台之外,對於他是什麼也沒有的了。在晚上十點鐘送出郵車之後,他的值班完了,只在這個時候他可以輕鬆的透一口氣,壓在他背上的恐怖,和等待著什麼不平的事會發生的重擔,可以離開他了。

  今天就到了這時候了,當火車走過月台之後,伊凡就感覺異乎尋常的疲倦,這種疲倦當他在值班之後常常會有的。他感覺到這個時候,他的那一副重擔總算卸下了,他舉起了右手正要在胸口劃十字,[42]忽然他的手凝住了,一個恐怖的思想燒著他的心頭:當送走貨車之後,他忘記把信號機的槓桿扳到大軌道上來,郵車現在要走這條大軌道了。整個的恐怖,整個的責任心的絕望抓住了他,他拋了帽子,帶著蒼白的臉色,趕快往前追趕那邊遠遠的,正在走的火車後面的紅燈。

  已經遲了!……呵,呵,在淡白的黃昏的夜色里,在軌道上兩個不動的兇惡的巨大的東西要相撞了,要發出震聾的大聲,沖向天空去了,而且不像人的叫喊要充滿冰凍的冬天的夜晚。

  為的要避免聽見這種聲音,伊凡就跑到在旁邊的一條軌道上面去,——沿著這條路在這個時候正走著一個預備車頭。他喘著氣,他跑到那裡倒在一條鐵軌上,——走近來的車頭上的很亮的反射燈,正照耀著這條鐵軌。

  在這幾秒鐘之內,他生活里的一切,他被反射燈照耀進去了,站在他前面的,是今天一天的「完結」:值班……月台……燈……柴……牛……有藍色的雄雞的壁爐……孩子的光頭,決定命運的信號機!……

  在這個非常緊張的時候,忽然在他面前很奇異的很清楚的記起來了:他扳過了信號機,扳到了大軌上去了的……我的上帝,他把信號機放得好好的!……他記錯了,而且郵車也很平安的沿著大軌道走過去了……

  伊凡絕望的喊了一聲,用盡力量要從軌道上滾開去,但是,在這最短的一秒鐘,車頭已經衝來了,整個的鋼鐵,燒紅了的煤和……都在他的身上卷過,而截斷了他的呼吸。

  五

  預備車頭上的司機,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望著前面迎上來的,被很亮的光照耀著的軌道。一個一個信號機閃過去。他拉著汽笛叫了幾聲。輪子在交叉路上碰著軌道發出轉動的聲音,綠色的燈火閃了過去,木棚在黑暗裡現了出來,一忽兒又不看見了。他忽然間像發狂似的跑到調節機那邊,而且叫出了好象不是自己的聲音:「停車,」而副手自己也已經用盡了一切力量扳著煞車機的機關,要把車停下來。

  ——上帝呀,有什麼人軋死了呢!……

  煞車的制動機和車輪都發出了響聲,水蒸氣從開開的管子裡飛出來了。從車頭下面發出了一種非人的叫喊:「阿唷」……一下子沒有了聲音了。車頭還衝了丈把路才停止下來。

  司機工人和副手都跳了下來,在底下看不見什麼,在黑暗之中很大的風颳過眼睛。副手跑去拿了風燈照了一下:看見在鐵軌中間,擺著軋斷了的兩個腳掌,在車頭之下的輪子外面,看得出有一個人在那裡。

  ——看呀,軋死人了,聖母娘娘……

  副手到過了車站上,許多人跑來了。車頭向後退了一些。有人側著身體去看那躺著的人:

  ——死了!

  大家都靜默著脫了帽子,劃著名十字。伊凡動也不動的躺在軌道中間。他的頭很不自然的曲在旁邊,突出了眼睛。風燈的環子套在他右手上面,手腕上已經裂開的皮膚一直勒到了肩膀上,像一隻血的袖子,手臂已經在肩頭那邊拗斷了,彎在頭的後面,而左邊的肋骨深深的壓進了胸膛。

  在群眾之中聽得很低很慎重的說話:他們在問著,為什麼發生這種不幸的事,是不是他喝了酒,機器壓上他的時候,他叫了沒有?什麼人都不能夠解答出來。

  ——這隻有我看見了的,——司機工人震動得連聲音都變了,他對周圍的人說,——我看見信號機上的燈光閃動著;我想要立刻停車了;剛要轉身過來,一看他在那裡,在風燈的旁邊……我叫了……上帝……而他叫得……我眼睛裡發黑了,明知道在車頭之下有個人在那裡,但是我一點也沒有辦法了……——司機的聲音打斷了。

  一陣風吹過來了,響動著,一股白雪卷過來散在死人和站著的人的身上。在車頭上壓住的蒸氣,嚇人的沸騰起來。司機的走到車上自己的位置里,扳了一扳機器上的柄:蒸氣突然的沖在底下了,和暖的溫氣裹住了大家。

  ——他走過去,自己都沒有想到,大約他是走到信號機那裡去的;車頭滾在他上面了。

  ——你看那個號筒都壓得這個樣子;他自己大概被風燈札住了,身子轉了過來,不然他會軋成兩半個呢。

  一下子又恢復了沉默。風又捲起了一陣雪,響動著。

  ——叫人去報告站長沒有?

  ——剛才去了。

  ——他的老婆會大哭——還有八個小孩子呢。

  從車站裡出現了燈光,在黑暗中已經看得見人們的側影。站長跑來了。一堆的人群散開了一下。站長把職員手裡的風燈拿過去,照了一照死人的身體:在一忽兒,那亮光閃過站在那裡的集中注意的人們的臉上,閃過鐵路的軌道和枕木,落到了受苦的變相的死人臉上。不會動了的死人的眼睛突出在那裡。站長微微的轉身了一下,命令他們收拾屍體,放到空的車子裡去。

  拿了板床來;抬起了屍首;他已經僵了,軋斷了的手一點沒有氣力的垂下了,宕著。

  ——怎麼呢,得拿齊了……抬的人之中有一個很謹慎的說,——仿佛說不出似的。

  ——在那裡,——副手指著那黑地里。

  一個人拿著燈沿著軌道向前走了幾步,看得見他在那裡,低下身去揀了什麼起來,迴轉身來很注意的把軋斷了的腳放在板床上。

  死人抬走了,放到了空車子裡,這輛空車子很孤獨的站在預備軌道上。

  在當地出事的紀錄裡面這樣寫著:「十一月某日在某某站的鐵路上,夜裡十一點鐘,五號預備車頭開進車廠的時候,軋死了一個自己不小心的值班的岔道夫,農民[43]伊凡·葛臘西莫夫·彼里帕莎夫——沃爾洛夫省,狄美央諾夫區,烏里英諾村人。」

  六

  早上十點鐘以後,大家在月台上散步,他們在等待著火車;此地已經接到了電報,說火車已經從前一站開出來了。旅客們拿好了箱子包裹籃子從車站的客堂里出來,走到鐵道那邊的月台上去,都望著火車要來的那一方面。憲兵們的馬靴上的靴刺響著,他們很小心的帶著懷疑的望著周圍。裝行李的小車沿著水門汀路拉過來,推開了來往的行人。灌油的小工拿著長長的錘子和漏斗,很急忙的跑來,雖然很冷,他還只穿著一件沾著油跡的,沒有帶子的藍布短衫。站長走出來了,是很胖的一位老爺,戴著紅色的帽子和金絲邊的眼鏡,頭稍稍向上仰著,看起來,他是一位時常發慣命令的人。

  在這個時候,一個女人從人堆里穿出來,她不斷的望著,仿佛她要找尋什麼人似的。她的臉和眼睛都是紅的;在稀少的睫毛上面,在發腫了的仿佛少許有點擦破了的太陽穴上面,堆著孤苦的眼淚,直流下來。她竭力的要想熬住它,用包頭布的邊緣不斷的揩著,時常把眼睛躲在包頭布後面。但是她一見了站長,熬不住的眼淚就從她的眼睛裡落了下來,她走到他前面,捏緊了在手裡的包頭布按著嘴巴,像要說什麼,但是她熬不住了,忽然間意外的哭聲,充滿了車站,因此大家都無意中的來看她,站長很不好意思的稍微蹙著額,皺著眉頭:

  ——為什麼這個樣子,你為什麼,老太婆?

  ——呀……呀……上帝,軋……殺……軋……殺……

  周圍的人都來看了,一個跟一個的伸長了頸項,竭力去看站長和哭喊著的老太婆。

  ——她為什麼哭?——互相的問著。

  ——昨天這裡有個人軋死了,他們這樣的說。

  「穿得清潔」些的人離開了,遠遠的看著發生著的事件。

  ——為什麼是這個樣子呢?

  ——昨天死的岔道夫的老婆,——在胸前掛著銅牌子的一位瘦長的職工對著站長解說。

  ——你要怎麼樣?老太婆?

  ——我的天老爺……現在怎麼辦?……想也想不到的。猜也猜不到的……他昨天值班時候還奔回去了一次……說就來……就來呵……呵……——當她說著丈夫說「就來」的時候,她又熬不住了:她兩隻手捧著自己的瘦小的胸膛,像發精神病似的號哭起來了。

  ——跟我來!——站長叫她,他向車站裡走去,要使那女人離開群眾。

  她跟在他的後面,低著頭,仍舊那樣的抽搐的哭著。

  ——你究竟要什麼,幫助你些什麼?

  ——老爺,現在,我同這些沒有了父親的小孩子,怎樣辦呢,飯都沒有吃……求你開開恩,鐵路局裡能不能夠幫助我點什麼呢?

  站長從袋裡拿出錢包,給了女人三個盧布。

  ——這是我自己拿出來的,懂嗎!我給的,用我私人的資格給的,隨便罷,當作別個人給的也一樣;而鐵路局裡一點都不給的,它不負這樣的責任的。——你的丈夫是自己不小心,軋死的。他不小心,懂了嗎?鐵路局是不負這樣事件的責任的。

  ——我們怎樣辦呢?……聽說可以請求撫恤費的,不然,我同小孩子們只好餓死……基督上帝請求你,開開恩罷,不要不理我……——

  ——給你說過了:鐵路局不負這個責任的。你解說給她聽,——站長對著走過來的一位管車的說,——局裡是一點都不給的。當然的,可以去上訴,但是沒有什麼用處的,不過枉化金錢和時間罷了。

  站長出去了,女人站在原來的地方,她的哭聲咽住了,她在發抖。不斷的用包頭布擦著眼睛和紅的濕的臉。

  ——唔,怎麼,亞列克謝耶夫娜,現在走罷,站長說過不能夠,是不能夠的了。他自己能夠幫助多少,已經給了你,總算是好人,路局方面是不負責任的。要是這是路局不好,那自然可以上訴的,可是現在這樣是沒有辦法的了。唔,走罷,走罷,亞列克謝耶夫娜,火車馬上就要來了。

  她一點不做聲的走了,站在月台上的人,看見她沿著鐵路走過去,一個憲兵對她說:「走過去,走過去,——火車立刻來了。」後來她從鐵軌旁邊走下去了,在那時候,她的包頭布還從車站園子裡的枯樹里閃過,後來她就消失在最後的幾棵樹的外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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