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2024-09-26 06:18:50 作者: 魯迅

  一天的工作

  A. 綏拉菲摩維支 作  文尹 譯

  一

  天亮了,靠近牆壁的架子上面,一些罐頭,以及有塞子有標題的玻璃瓶,從暗淡的亮光里顯露出來了,製藥師的高的櫃檯也半明半暗的露出一個黑影來了。

  向著街道的那扇大的玻璃門,還關閉著。另外有扇門卻開在那裡,可以看得見間壁房間裡的櫃檯上躺著一個睡熟的人影呢。這就是昨天晚上值班的一個學徒。他沉溺在早晨的夢境裡,正是甜蜜的時候。

  街道上的光亮了些。九月的早晨的冷氣透進了房屋,卡拉謝夫扯了一下那件當著被窩蓋的舊大衣,把頭鑽了進去。

  大門那邊的鈴響了,應該起來了,卡拉謝夫可很不願起來呢,——如果再睡一忽兒多甜蜜呵!鈴又響了,「滾你的蛋,睡都不給人睡夠的。」卡拉謝夫更加把頭鑽進大衣里去了。可是睡在大門邊的門房可聽見了鈴響,起來開了大門,然後跑到卡拉謝夫那邊,推他起來。

  ——起來,卡拉謝夫先生,買藥的人來了呢。卡拉謝夫故意不做聲,等了一忽兒,但是,後來沒有辦法,始終爬了起來。朦里朦懂的對著亮光擠著眼睛,他走進了藥房。

  ——唔,你要什麼?——他很不高興的對著那個年青女人說。

  

  ——十個銅子的胭脂,七個銅子的粉。她說得很快,而且聲音來得很尖的。卡拉謝夫仍舊那樣,不高興的咭哩咕嚕的說著,裝滿了兩個小瓶:

  ——什麼風吹來的鬼,天還沒有亮呢!……拿去罷!——他說,很煩惱的把那兩個瓶在櫃檯上一推。

  ——收錢罷——買藥的女人給他十四個銅子,對他說,——我們要到市場上去,我們是鄉下人,所以來的早些,——她添了這幾句話,為的要說明她自己早來的理由——再會罷。

  卡拉謝夫並沒有去回答她,只把應該放到錢櫃裡的錢放到口袋裡去了。他起勁的打著呵欠,他又得開始了這麼一套了:麻煩得受不了的,累死人的,瑣瑣碎碎的十四個鐘頭的工作,學徒,製藥師,副手,咒罵,不斷的買主走進走出,——整整的一天就是這些事情。他的心縮緊了。他揮了一揮手,爬上了櫃檯把大衣一拖,立刻又睡著了。看門的也把臉靠在門上。七點鐘已經敲過了,應該把一天的工作都準備起來,但是,藥房裡還是靜悄悄的。

  二

  製藥師沿著走進藥房的扶梯走下來了。他住在二層樓。他的新縫起來文雅的衣服和清潔的襯衫,同他的灰白的疲勞的臉,實在不相稱,他留意著自己的腳步,很謹慎的走下來,一面還整頓著自己的領帶。他也感覺到平常的做慣的一天的工作又開始起來了,自己必要的麵包全靠這種工作呢。他從早上七點鐘起直到晚上十點鐘止,站在藥櫃那邊,要配六七十張藥方,要分配學徒的工作,要按照藥方檢查每一服的藥料——而且還要不斷的記著:一次小小的錯誤,就可以打破他的飯碗,因為學徒之中的任何一個要是有些疏忽,不注意,無智識,或者簡直是沒有良心的搗亂,那麼他的地位就會丟掉,而且還要吃官司。但是,他同一般天天做著同樣工作的人一樣,最少想著的正是這種問題。

  特別感覺得厲害的,就是平常每一天的早晨勉強著自己開始工作,同時想到自己在藥房裡是唯一的上司,這種情緒充滿了他,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腳,恍恍惚惚的扶著很光滑的往下去的欄干。

  當他開門的時候,迎面撲來了一種混雜的藥房氣味,使他想起自己的整天的工作,他平心靜氣的,並沒有特別想著什麼,隨手把門關上了,他不過照例感覺到自己經常工作的地方的環境。

  但是這裡一下子把他的心緒弄壞了,他很不滿意的看見了亂七八糟的情形:藥房的大門還沒有開,看門的剛剛從自己床上起來,懶洋洋的卷著破爛的鋪蓋,那位學徒的抽昏的聲音充滿了整個的藥房。

  製藥師的生氣和憤怒的感覺,並不是為了亂七八糟的情形而起來的,而是為了大家不急急於準備著他要來。似乎沒有等待他。看看那位看門的臉上很平靜的,睡得朦里朦懂的,上面還印著硬枕上的紅影子,他更加憤怒起來了,罵了他一頓,而且命令他開開藥房的大門;然後他很慌忙跑到睡覺的學徒那裡,很粗魯的把他的大衣一扯。

  ——起來!七點多鐘了。

  那個學徒嚇了一跳,呆呆的無意思的看著製藥師,可是等他明白了是什麼一回事,才慢慢的從櫃檯上爬下來,很怨恨的收拾他的鋪蓋。

  ——混蛋,你做的什麼?——藥房門還關著,一點都沒有準備好!

  ——你這樣發氣幹什麼,七點鐘還沒有呢,我錯了嗎?為什麼沒有換班的值日生?幹什麼你這樣釘住了我?

  卡拉謝夫惡狠狠的說得很粗魯,不給製藥師插進一句話,肝火發起來了,他想說得更粗魯些,他不想,也不願意去想或許是他自己有了錯誤。

  ——不准做聲!人家對你說話呢。今天我就告訴卡爾·伊凡諾維支。

  卡拉謝夫咬緊了牙齒,拿了枕頭大衣,手巾,走進了裡面一扇門,到自己的房裡去。他走過藥房,看了看鐘——真的已經七點一刻了。他自己睡遲了,是他自己不好。雖然他明白藥房門應當開的時候,人家不能夠允許他睡覺了,但是,他並不因此就減輕了他反對製藥師的憤怒,——為著要給他所積聚了的怨恨找一個肉體上的出路,他走出了門,就兇惡而下作的咒罵了一頓。

  製藥師走過櫃檯那邊抽出了藥方簿子。他感覺非常慌亂和不安,想很快的給卡拉謝夫感覺到自己的權力,使他去後悔,這種感覺使他的憤怒不能夠平靜下去。

  不知怎樣的一下子在整個藥房裡,充滿了一種煩惱的情緒,一種禁止不住的怨恨,大家要想相罵,大家要互相的屈辱,看起來又並沒有什麼原因。其餘的學徒和副手都來了,他們縐著眉頭,朦里朦懂的臉,很不滿意的樣子。好象在院子裡從早晨就開始下了秋天的細雨,還下過了雪珠,陰暗和潮濕的天氣,——大家心裡都非常的煩惱。

  大家要做的事,都仍舊是那一套:十四個鐘點的工作,稱藥,磨藥,碾丸藥,時時刻刻從這一個藥櫃跑到那一個藥櫃,到材料房又到製藥房,一點沒有間斷和休息,一直延長到晚上十點鐘。周圍的環境永久是那麼樣,永久是那麼沉悶的空氣,永久是那麼樣的互相之間的關係,永久是那麼樣感覺得自己的封鎖狀態,和藥房以外的一切都隔離著。

  通常的一天工作又開始了,又單調,又氣悶,很要想睡覺,一點兒事情也不想做。

  三

  看門的穿著又大又長的靴子,克托克托的走來;他的神氣是一個什麼也不關心的人,在藥房裡的一切事情,以及這裡一切人的好不好,他是完全不管的,他拿了兩把洋鐵茶壺的開水和茶,很謹慎的放在櫃檯上,熱的茶壺立刻粘住了漆布,要用氣力才扯得開。大家就都在那間材料房中間的一張又狹又長的櫃檯上開始喝茶,——那張櫃檯就是昨天晚上卡拉謝夫睡覺的。大家很匆忙的喝著玻璃杯里混混的熱的湯水,這些湯水發出一種銅鐵的氣味。話是沒有什麼可說的,因為大家互相都已經知道,彼此都已經厭煩了,而且永久是一個老樣子。買藥的人已經開始到藥房裡來了,時常打斷他們喝茶,一忽兒叫這一個夥計出去,一忽兒又叫那一個出去。

  材料房裡走進了一個男小孩,大約有十六歲,他是又瘦又長,彎著胸,駝著背,穿著破爛不整齊的衣服,而且他那件西裝上衣披在他的駝背身上,非常之不相稱的。這就是一個最小的學徒。

  他跑到櫃檯邊,自己倒了一碗茶,兩隻眼睛找麵包,但是,攤在漆布上的只有一些兒麵包屑屑了。「什麼鬼把麵包都嚼掉了,」他自己講著,「這算什麼,要叫我餓死嗎!」他努力把發抖的嗓子熬住了。

  他的樣子,他整個的骨架,暴露了那種過渡時期的年齡——正是身體加倍的生長,拚命的向上伸長的時候,但是他的年青的肉體還沒有堅固,他的身體的各部分發育得不平均,仿佛各個部分是分離的,是不相稱的,互相趕不上似的。

  灰白色的瘦長的面龐表示著天生的忠厚,軟弱,服從,不獨立的性質。但是,他現在的怨恨和沒有用處的願望,總還要想懲罰別幾個學徒使他們感覺到自己的錯處,這些怨恨和願望就改變了他的神氣,他臉上的筋肉和嘴唇上的神經都在扯動著,而他的絕叫的聲音抽咽著。

  這一切的表示所發生的影響,使人家看了覺得他真是個小孩子的神氣。而他,恩德雷·列夫琛珂自己也覺得無論怎麼樣都要換一個方式來表示使人家不當他小孩子,使人家不笑他,但是不會這樣做。他不做聲了,用茶匙光郎光郎的把茶旋成一個圓的漩窩兒;然後,突然間發起恨來了,把並沒有一點兒錯處的茶壺一推,茶壺打開來了,水也潑出來了,他站起來,揮揮他的手。

  ——混蛋!只曉得吃,你們這些畜生!……為什麼我從來沒有吃過別人的呢?你們這些不道德的人!

  ——茶壺倒翻了,死鬼!

  大家相罵起來了,卡拉謝夫的兇惡的臉對著恩德雷。值班的一夜沒有好睡,早晨來買藥的女人,製藥師又來吵鬧了他,白天還有十四個鐘頭的工作,恩德雷臉上的神氣和他整個身體的樣子,——這一切一切都很奇怪的在他的心窩裡混合了起來。恩德雷是個小學徒,根本就沒有資格高聲的說話。

  ——你擺什麼官架子!畜生!……誰怕你呢!

  大家一致的攻擊列夫琛珂。他應得的麵包,真的不知道誰給他吃掉了,可是現在弄成這樣了,仿佛倒是他自己的錯處。

  列夫琛珂努力阻止嘴唇的發抖,熬住自己理直氣壯的眼淚,他沒有力量保護自己。他似乎是為著要維持自己的威嚴,說了幾句粗魯的罵人的話,就跑到屋角里去,在空瓶堆里鑽來鑽去。

  受氣,孤獨,沒有幫助的感覺,使他的心上覺到病痛似的痛苦。他進了藥房已經有半年了,直到現在,他天天一分鐘都不知安靜的。追究他,罵他,鄙視他,譏笑他。為的是什麼呢?他總儘可能的工作,努力討大家的好。他的加緊工作,本來是討好別人來保護自己的,可是,他愈是這樣,就愈發受苦。甚至當他有幾分鐘空的時候從材料間跑到藥房裡來看看,學習學習配藥的事情,也要被他們驅逐出去,好象他有癩病要傳染似的——重新被人家趕回材料間去——洗洗橡皮泡,剪貼剪貼標題紙。大學徒,副手,製藥師也曾經有過這樣同樣的地位,他們也都受過侮辱和屈服,當初誰比他們在職務上高一級的人,也都可以這樣欺侮他們的。而現在,因為心理的反動,他們完全是無意之中在恩德雷身上來出氣,仿佛是替自己的虛度的青年時期報仇。

  但是,他並不顧到這些,在他的心上只是發生了憤激和報仇的感覺。

  他急忙的粘貼著標題,同時一個一個奇怪的復仇的念頭在他的腦筋之中經過:大學徒,副手,製藥師應該碰見不幸的事情,或者火燒,或者吃錯了毒藥,或者更好一些,——他們弄錯了藥方,毒死了病人,結果警察來提他們,而他們在絕望之中將要來請求恩德雷救他們,請他說:這是他沒有經驗掉錯了藥瓶。而他恩德雷,在那時就可以跑過去問他們了:「記不記得,——你們都給我吃苦頭,羞辱我,戲弄我,我沒有一分鐘的安靜;我的心痛和苦惱,誰都沒有放在心上,現在你們自己來請求我了!?你們為什麼欺侮我呢?」

  是的,他為什麼應該忍受這一切呢,為什麼大家都不愛他呢?只不過為的他是一個最小的學徒。他很心痛的可憐自己起來了,可憐他自己小時候的生活,可憐他自己的過去,可憐在中學校的那幾年,可憐小孩子時代的玩耍和母親的撫愛。

  他低倒了頭,縐著眉頭,努力的熬住了那內心之中燃燒起來的眼淚。

  製藥師進來了,他竭力裝出嚴厲的不滿意的樣子,命令大學徒到藥房裡去,叫小學徒也去準備起來。卡拉謝夫同兩個大學徒跑到藥房裡去了,開開藥櫃門,擺出木架子,白手巾,玻璃瓶,裝藥的杓子,一切都放好,擺好,像每天早上一樣的開始工作。

  又暗又高的天花板上,中間排著一盞不動的燈;屋子裡的光線是不充足的,一口大的藥櫃凸出著,光滑的櫃檯上反映著黑暗的光彩,周圍擺著一排一排的白色玻璃瓶,上頭貼了黑色的標題,一股混合的藥香的氣味,——這一切看起來,正好配合著那種單調的平靜的煩悶的情緒,這種情緒充滿著這個藥房。

  像鏡子似的玻璃門裡,看得見一段馬路和對面的壁板,對過的大門口掛著一塊啤酒店的舊招牌,上面畫著一隻杯子,酒沫在向外潑著。早晨的太陽從那一方面經過藥房的屋頂,很亮,很快樂很親愛的照耀著那塊招牌,排水管,石子路,發著光彩的路燈上的玻璃,對面牆頭上的磚瓦,以及窗子裡雪白的窗簾,——而藥房卻在陰暗的一方面。

  馬路上的馬車聲同著城市的一般的不斷的聲音,卻透過關著的門,送進了藥房內部,這種聲音一忽兒響些,一忽兒低些,窗子外忙亂的人群來往著,使街上的聲音發生著一種運動和生活,而且不斷地在窗台上閃過小孩們的帽子。

  可是這許多仿佛都和藥房沒有什麼關係似的,在這裡一切都是有秩序的,靜悄悄的,暗淡的。學徒們都站在那邊,他們的蒼白的臉,表示著很正經的神氣,站在櫃檯邊工作著。而製藥師也仍舊是站在藥櫃邊不斷的寫著和配著藥。

  在長凳上坐著幾個普通人,等著藥。他們卻很注意的看那些玻璃瓶玻璃罐子,藥缸,以及一切特殊的陳設,這些情形使他們發生一種整齊清潔精確的感想,而且使他們覺到藥房和其他機關不同的意義。他們閒立得無聊,注意著那些穿得很有禮貌很乾淨的年青人在櫃檯邊很快很敏捷很自信的工作著。每一次有人跑進來的時候,一開門,街上的聲音就仿佛很快活的充滿了整個藥房,但是,門一關上,聲音立刻就打斷了,又重新低下去,仍舊繼續那種不安寧的嘶嘶的響聲。學徒們看一看進來的人,並不離開自己的工作,仍舊很忙碌的配著藥,關於新來的買主的影像,一下子即被緊張的工作所消滅了;在他們眼前所閃過的人的樣子,面貌,神氣,以及所穿的衣服,都混成一個總的灰色的印象,發生著一種單調的習慣了的感覺。只不過年青的姑娘們是在總的灰色的背景之外,她們所閃過的樣子和面貌是年青得可愛和風流。年青的響亮的聲音叫人聽著有意外的快樂,引得起那種同情和熱心的感覺。卡拉謝夫,或者其他的學徒,卻很親熱的放她們進來,給她們所需要的東西。門又重新關好,又恢復了過去的灰色的平日的色調,而且一般買主們的面貌都好象成了一個樣子。

  每天的時間總是這樣地跑過去,買主們總是這樣一忽兒來一忽兒去,學徒們總是這樣拿架子上的藥瓶,撒撒藥,調調藥,貼貼標記;學徒們和副手們總是這樣的在買主面前裝著很嚴厲很有秩序的樣子;到了只剩著他們自己的時候,他們互相之間罵也來,譏諷也來,笑也來,說說俏皮話,相互爭論起來,他們對於老闆和代表老闆利益的製藥師,卻隱藏著一種固執的仇視的態度。

  四

  學徒們有時候想出些自己玩耍的事情,尤其謝里曼最會做這類的事,他是最大的學徒。他胖得圓滾滾的,凸著一個大肚子,人很矮小,他笑起來永久是會全身發抖,而且總在想開玩笑。他同卡拉謝夫在一起工作;他做得厭煩起來了,很想玩一套什麼把戲,但是有買主在藥店裡,製藥師也站在藥櫃邊。他就把身體彎下去,好象是到地下去找藥瓶子,其實他在底下一把抓住卡拉謝夫的腳,卡拉謝夫惟恐自己跌倒,也就彎身下去,倒在謝里曼的身上,而且用無情的拳頭捶他的背部腹部腿部頭部。站在櫃檯那邊的買主和製藥師並不看見他倆,他們在地板上相互的抓著,而且十分緊張的,閉緊著嘴不敢喘氣,惟恐自己要叫出來,或者大笑起來。如果製藥師驟然間從櫃檯那邊走過來看見這種情形,那他就立刻要開除他們出藥房,——這種危險使他們的玩耍特別有勁。後來,他們起來了,而且安安靜靜如無其事的重新做起打斷過的工作。買主們不過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麼這兩位學徒的面貌上忽然這樣紅呢。

  可是有時候他們的把戲還要厲害。譬如有一次謝里曼偷著一忽兒時間,裝了滿袋的瀉藥片和同樣子的巧格力糖,偷偷的從藥房裡出來走到門外,就把這糖片和藥片沿路分送給遇到的人去吃:馬夫,門房,下女,女廚子,甚至在對面的站崗警察都吃到了;經過兩個鐘頭發覺了他請客的結果,在門外起了一個不可想像的擾亂。那位警察簡直丟了自己的崗位跑走了。幾家人家的主人立刻派人檢查一切的鍋子和暖水壺,以為這些東西里有了什麼毒藥。學徒們可時時刻刻跳進材料房去,伏在櫃檯上,臉向著下面哈哈大笑,笑到像發神經病似的。製藥師罵得很利害;為什麼他們丟了藥方不做工,想不出他們是在幹些什麼,直到最後才推想到這個把戲是他們鬧出來的。可是製藥師並沒有對老闆去告密,他自己也害怕;知道老闆並不會感謝他的,因為他不能夠看管學徒們,自己也有錯處。很單調很憂悶的一天之中,沒有可以散心的,沒有什麼可以喜歡的,也沒有任何精神生活的表現,學徒們就只有做做這種把戲。這種把戲是他們在自己的無聊生活之中起一點兒生趣的唯一辦法。藥房的生活完全是一種出賣自己的時間和勞動能力的人的生活。一百個老闆之中總有九十九個看著自己的職員只是創辦藥房事業所必需的力量的來源,竭力的要想自己只化最少的費用,而叫他們儘可能的多做工作。一天十四個鐘頭的工作,沒有一分鐘的空閒;甚至於在很辛苦的,晚上沒有睡覺的值班之後,也沒有可能休息這麼兩三個鐘頭。他們住的地方只有擱樓上或地窖里的小房間;他們吃的東西都是些碗腳的剩菜。藥房老闆為著要使這些賣身的學徒不能夠抱怨,他們定出了一種條例,叫做「藥房學徒,副手,製藥師的工作條例」,——照這種條例,老闆就可以支配這些藥房職員,像他們支配玻璃瓶玻璃罐橡木櫃以及藥料一樣。學徒要有投考製藥師副手的資格,副手要有投考製藥師的資格,都應當做滿三年工作,仿佛是為著要在實習之中去研究(其實是老闆要用廉價的職員)而且在每一個藥房裡面至少要繼續工作六個月,不管這個藥房的生活條件是怎麼樣,——不然呢,所做的工作就是枉費,不能作數。藥房老闆儘可能的利用這個條例來裁減「不安分的份子」。這樣,藥房職員只要有很小的錯誤,甚至於沒有錯誤,就可以有滾蛋的危險,而因為他沒有做滿六個月,他的名字就立刻在名單上勾消了,雖然離六個月只剩得兩三天,也是一樣;於是乎他能夠有資格投考的時期又要延遲下去,又要重新天天去做那種麻煩的苦工。

  學徒方面也就用他們自己手裡所有的一切方法來改變他們的生活,即使只有很少的一點兒意思,他們也是要乾的;如果不能夠,那末,至少也要想法子來報仇,為著自己的生活健康幸福而報仇,當然這是不覺悟的報仇。學徒們不管在怎麼樣難堪的條件之下竭全力要完成六個月的初期的服務。可是,只要過了這個和他的命運有關係的半年,他們立刻就跳出去,尋找較好的服務地方,這個地方應當有的,而且一定要有的,因為總有些人是在過著人的生活,因為在舊的地方的生活實在過得太難堪了。最初時期的新的環境,新的關係,新的同伴,新的買主,——遮蓋著實際情形,仿佛此地的生活表現得有意思些;但是,這不過幾天而已,最多一個星期一個半星期。在這裡,這些青年的身體康健和精力又同樣的要被榨取,又同樣的等待著可惡的疲勞的六個月,那時候又可以跑出這個地獄,到另外好一點的藥房裡去,這種藥房一定要有的。——這樣的情形直到三年為止。不幸的藥房職員只要在那個時期沒有病倒,沒有生癆病,沒有好幾十處吃錯毒藥,沒有被藥房老闆冤枉或者不冤枉的取消藥房職員的資格,把他的名字從名單上勾消,而能夠靠朋友親戚的幫助,拿出自己很小的薪水的一部分,積蓄起一筆款子,——他就可以跑到有大學校的城市去,餓著肚子來準備考試,最後,經過了一個考試,他就變了藥房副手。然後……然後又開始這一套,才可以得到製藥師的資格,這種製藥師的資格,很少有人可以得到的。

  為著要反對老闆的公開的直接的權力,什麼都可以做得出來的。假使學徒們有一個小小的可能,他們就得支配帳房錢櫃裡的錢,像支配自己的錢袋一樣;在柜子里的香水,貴重的肥皂,以及生髮油等等,他們不管人家需要不需要,而拿出去隨便送人;藥材的耗費要超過所需要的兩三倍,只要一忽兒不注意,他們就立刻把些材料都掉到盆里去了,這些多餘的材料在材料房裡堆了許多。製藥師和老闆要時時刻刻看著他們,這在事實上又是不可能的。

  藥房裡內部的生活雖然是這樣的異乎尋常的情形,可是局外人在外表上看來,仍就是很單調而有秩序的。

  五

  像今天,在買主們的眼光看來,外表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緊張。卡拉謝夫,謝里曼以及別的學徒副手們仍舊是很尋常的很忙碌的在自己的櫃檯邊工作著。可是,這種尋常的環境和機械式的工作,並不能集中他們全部的注意力,而且他們的腦袋並沒有受到環境的束縛,片段的思想和回憶不斷的在他們腦經里閃過;所閃過的是些什麼呢?是關於放假的日子,爭論,打架,夜裡的散步,關於自己將來的命運,幻想最快樂的意外的生活,以及模糊的希望著能夠換一個環境,換一個地位。

  卡拉謝夫一方面在漏斗里濾著渾濁的液汁,這種液汁已經發著亮光一滴一滴的掉到玻璃瓶里去,另一方面他正在想著——「我做了副手,有人借我五百個盧布去租一個藥房,出賣些便宜的藥,——只要賣得便宜,就是參點兒糞進去也不要緊。不然呢,養些豬也可以,豬油可以賣到莫斯科去……叫我的那位可憐的受苦的母親同住在一起,可以離開那種窮苦的生活。這樣的過著好生活!到白洛克公司去買輛自行車——兜兜圈子,這倒可以不要餵養它的;——很好:周圍有荒野,有小河,有新鮮的空氣,有碧青的天空,自由自在的坐在那裡吹吹口嘯!……」

  他竭力的熬住自己的手發抖,很當心的把瓶里的藥水倒在漏斗里去,漏斗里的水一滴一滴的漏到玻璃瓶里去,散出發亮的模糊的斑點。

  有人很急忙的進來了,跟著他突然闖進來的街道里的喧鬧聲,一忽兒又重新退去了,藥房裡的聲音又重新低下去,像人在那裡自言自語似的;這樣一來,使人想起別的地方的自得其樂的生活。

  製藥師拿一張藥方放到卡拉謝夫面前。在藥方上寫著「Statum.」,——這就是說要把藥立刻配好,用不著掛號——因為這是病危的藥方。卡拉謝夫拿來看了一看,他的思想立刻轉移了。他已經不想著將來的藥房,養豬,坐自行車等等事情了,他拿著梯子很急忙的爬到最高的一格上面,寫著「Opii Croati」。他很快的爬下來,繼續著工作,放在那裡一大堆的藥方惹起了一種催促的感想。

  同伴們在旁邊工作著,他們跑來跑去,彎著身子拿這個瓶那個瓶,倒出些藥粉放到極小的天秤上去稱,輕輕的用手指尖敲著,又重新把那些瓶放到原位上去。這些,使人感覺著那種不變的情緒,機械的緊張,以及不知道為什麼的等待著工作快些做完。

  有時候,卡拉謝夫忽然發生著一種不能克服的願望:呸!什麼都要丟掉,不管制藥師,不管藥房,不管世界上的一切藥方,快些披起衣服跑出去混在那些活潑的敏捷的在街道上的人堆里去,同他們一道去很快活的吸一口新鮮空氣,——這兩天的太陽這樣好,這樣清爽。但是,他繼續做的仍舊是那樣緊張的工作,仍舊要磨著,稱著,撒著藥粉,倒著丸藥。一忽兒又一忽兒的看著那口壁上的掛鍾。一支短針竟是前進得那樣慢,卡拉謝夫心裡推動了它一下,但是,再去一看,它仍舊在老地方。

  無論時間去得怎樣慢,可是總在走過去。這時間跟著街上聲音的印象,跟著馬路上的景致,跟著窗口經過的人群,跟著經常變換的買主,一塊兒走過去,而且跟著工作的順序走下去,疲倦的感覺漸漸的利害起來了。看起來:周圍的整個環境,買主,學徒,柜子,製藥師,窗門,以及掛在中間的燈,都是慢慢的向前去,走到吃中飯的時候了;吃中飯確有一種特別的意義,——總算一天之中有了一個界限。

  一點半了,要想吃中飯,胃裡覺得病態似的收縮起來了。卡拉謝夫忽然想起了不知道什麼人吃掉了恩德溜史卡的早飯,卡拉謝夫也曾經罵過他的。他現在想起來很可憐他,大家都攻擊他,因為他是個最小學徒,卡拉謝夫一面快快拿了顏色紙包在瓶口上,一面這樣想:「混蛋,他們找著他來攻擊!」

  六

  平常在下午三點鐘的時候,買主的數目就少下來了。學徒們很疲倦的,肚子也餓了,配著最後的幾張藥方。樓上有人來叫製藥師和副手去吃中飯,他們是同老闆在一起吃飯的。

  ——先生們,白燒兒!——製藥師剛剛進去,最後的買主剛剛走出大門,謝里曼就跑進材料房高聲的叫著。

  ——去,去!

  ——喂,列夫琛珂你去!

  列夫琛珂很快的爬到最高的架子上,用自造的鑰匙去開那上面的藥廚門,這藥廚里藏的是酒精,他就拿了一瓶百分之九十五的酒精倒在另外一個玻璃瓶里,並且在裡面加上櫻桃色的糖蜜和有一點香氣的炭輕油。做成了一種很濃厚的飲料,這種飲料在藥房裡有一種「科學的」名稱叫做「白燒」。

  看門的和下女把中飯送來了。學徒們搬好凳子,都坐在櫃檯的周圍,他們都很快活的等著喝酒。當看門的和下女走出去了之後,謝里曼不知道從什麼地底下拿出那瓶酒來倒在量藥的杯子裡,那杯子至少可以盛大酒杯一杯半。每一個人都很快活的把這滿杯的酒精一下就倒在肚裡去了。燃燒得很利害的感覺,呼吸幾乎被純粹的酒精逼住了,各人的眼睛裡發著黑暗,經過一分鐘以後,他們大大地快活起來了,他們大開了話箱。一下子都說起話來了,但是,誰都不聽誰的話。講了許多無恥的笑話,很尖刻的,罵娘罵祖宗的都罵了出來。什麼無聊的工作,互相的排擠,互相的欺侮,和製藥師的衝突的悲哀的等待著休息日的希望,一切一切都忘掉了。大家忽然間在壓迫的環境之中解放了出來;可以使人想得起和藥房生活有關係的那些瓶子杯子罐子等等都喪失了意義,而且現在看起來都沒有什麼意思了,也沒有什麼必要了。站在柜子上架子上和抽屜里的這些東西都在偷偷的對著他們看。學徒們把碟子刀子碰得很響,很有胃口的貪吃著,就這麼用手拖著一塊一塊的肉吃,這些肉究竟新鮮不新鮮還是成問題的。大家都趕緊的吃著,因為買主們會來打斷他們的中飯,而且他們也正在搶菜吃,惟恐別人搶去了。

  列夫琛珂忘記了自己今天的受氣,而且沒有原因的哈哈大笑起來,在他的青白色的面上燃燒著一些病態的紅暈。卡拉謝夫很暗淡地看著壁角,他平常酒喝得愈多就愈加愁悶。可是,謝里曼像鬼一樣的轉來轉去,他提議對於製藥師和副手再來一個把戲,——把萆麻油放到他們喝茶的杯子裡去,或者再比這種油還要厲害的東西,他自己想起這種把戲的結果,就捧著肚子大笑了。

  藥房裡的鈴很急的得郎郎的響了。一種習慣了的感覺,——應當立刻就跳起來跑去放買主們進來,——就把醉意趕跑了,而且一下子出現在眼前的又是從前的環境。每一個人在無意之中覺得自己又在鬥爭的狀況裡面了,這種狀況,是整個藥房生活的條件所造成的。

  ——卡拉謝夫,難道不聽見嗎?你這個混蛋!

  ——你去罷,又來了,我值班值了一夜,混蛋!

  ——謝里曼,你去,要知道人家在那裡等著呢。

  ——列夫琛珂,你去罷!

  列夫琛珂也張開了口表示著反抗的意思,但是,沒有講話,就被他們從材料房裡推了出來。他給了買主所需要的東西,等買主跑出去了,就把一部分的錢放進錢櫃裡去,放得那麼響——使材料房裡的人都聽得著掉錢的響聲;而另外多餘的一部分錢就輕輕的放進自己的袋裡,回到材料房來了。

  卡拉謝夫又倒了白燒,大家都喝了。他們都要想再來一次那樣的快活,和痛快的情緒,但是,喝醉酒的第一分鐘的快活已經不能夠再恢復了。頭腦發重了。製藥師和副手快要來了。

  ——孩子們,卡奇卡來了!

  學徒們都擁擠到窗前來看,有一位塗粉點胭脂的「半小姐」在行人道上走過來了。她有點兒蹺腳,看起來,她用盡一切力量要想走得平些。

  ——蹺腳的女人!

  ——沒有腳的女人!

  ——卡奇卡走過來!

  謝里曼跳到窗台上去,並且做出沒有禮貌的手勢。

  ——孩子們,把卡奇卡——來灌一灌白燒!

  她走過了,頭也不抬,可是很得意的樣子,因為大家都在注意她。

  ——卡拉謝夫,她在等你呢!

  ——哪,見什麼鬼!——卡拉謝夫不滿意的說著。大家都釘住了卡拉謝夫。

  ——立刻叫她到這裡來,聽見嗎?去同她來。

  ——先生們!她腳蹺得好一點了呢。

  ——叫她來!

  大家拉著卡拉謝夫,而他開始發恨並且罵起來了。同平常一樣,在無意之中玩笑變成了相罵。

  藥房裡又來了買主。製藥師與副手吃了中飯走下來了。製藥師立刻指揮他們工作,大家都站到櫃檯旁邊。頭腦里轟隆隆的響起來了,非常要想躺下來,並且眼睛也想要閉下來。真想去嘗一嘗醉醺醺的騷亂的味兒。

  ——我發寒熱了,頭在暈著……請准許我……我不能工作——卡拉謝夫走到製藥師的面前說。

  製藥師很兇惡的看著他,並且身體湊近了他,可是,卡拉謝夫很小心的輕輕抑止著呼吸,呼出的氣竭力的避開製藥師的臉。

  ——又喝了酒!?哼,不知道像什麼東西!……豬玀!我說過誰都不准拿一滴酒精。

  ——誰拿呢?鑰匙在你那裡——卡拉謝夫很粗魯的說了,又重新走到自己的位子裡,故意不留心的把玻璃瓶子和天秤磕碰著,乒桌球乓的發響。

  七

  吃中飯以後的時間更拖得長了。太陽從低處傾斜到屋後面,照耀著屋頂和教堂上的十字架,城裡的房屋和街道上面都布滿了陰影。暗淡的微光在不知不覺中充滿了藥房。在架子上的藥罐和一切東西的稜角卻喪失了顯現的狀態,而在精神上印著一種慢性的悲哀,不滿意的混亂的情緒。

  卡拉謝夫想起了自己的房間,在他的幻想之中發見了在他房間裡的貧困的環境,一張桌子上堆滿著空的藥瓶,許多醫藥上的書籍和一切零碎的廢物,一張蹺了腳的椅子,床上破爛的粗布被單,並且想到十點鐘之後關了藥房門大家都上樓去的時候,平常總有一種安靜和輕鬆的感覺,這種感覺現在引起了他的一忽兒的幻想。後來,他又記起老闆卡爾·伊凡諾維支面上的表示,想起他那走路的神氣,他那白鬍子,常常縐著的灰白眉毛。當他同學徒們講話的時候總是這樣的看著,仿佛在他面前的是一匹頑強的懶惰的馬;這匹馬,應當要拿著鞭子來對付似的。卡爾·伊凡諾維支是一個德國人。卡拉謝夫想——「如果把一切德國人都從俄國趕出去,那時候,或許學徒們在藥房裡的生活就比較的要好些。可是,製藥師不是德國人,而也是一個混蛋。」

  卡拉謝夫設想著自己做製藥師的時候,他想得仔仔細細,——想到他將來生活上的一切,他將來要穿什麼衣服,要怎樣走路,怎樣來對付卡爾·伊凡諾維支,怎樣說話,以及怎樣來趕這許多學徒。

  半明半暗的光線充滿著藥房,被這光線所引起的情緒已經到了這樣的程度:簡直遮蓋了一切實際情形,雖然他的手還在機械的很快的做著自己的工作,但是,他完全忘記了他自己在什麼地方,忘記了在他的周圍有些什麼東西,——在他的面前完全是一個另外的景象和狀態。當有人叫著了他,問他要什麼東西的時候,這種叫聲才突然把他從幻想中叫回來,這種幻想是一種疲勞和孤獨的環境所形成的。

  看門的跑來,擺著梯子,爬了很久,後來總算點著了燈。那時,窗子上一下子發了暗,而在街道上的路燈也點著了。凡是經過藥店門口的人,只要他走進了從窗子裡射出去的那道亮光,在裡面的人就可以把他看得很清楚,但是,一忽兒他又跑到黑暗裡去了。馬車的聲音漸漸地在城裡低下去了。

  到十點鐘還遠得很,卡拉謝夫工作著,一下子又沉醉在他自己的回憶和幻想中。買主們也是如此的萎縮著,真的他們也同樣的無聊。好象這樣的時間過不完似的。「最好現在就跑出去,到一個和現在完全不同的環境裡去,為什麼一切都是這樣呢?如果這樣下去真要死呢。」

  那些事情離得很遠很遠呢,可是,現在不知道為什麼都想起來了,而且不知不覺的和買主們的無聊的神氣聯繫起來,並且和黑暗以及無窮無盡的長夜聯繫起來。卡拉謝夫覺得很不舒服,他轉變了一個思想,而想到別方面去了。

  一個大學生走到製藥師面前低低地說了一些什麼。製藥師很有禮貌的注意著聽他。大學生制服的大衣,上面釘著白銅鈕扣,學生裝的帽子上有一道藍箍,他嘴巴上的青年人的鬍子剛剛透出皮膚,所有這些驚醒了卡拉謝夫的回憶,這對於他是非常感傷的。如果能夠換一換生活,他也許現在可以和這位大學生有同樣的地位,也是這樣走到藥房裡來,而且有同樣的自由和不拘束的態度同製藥師講話。卡拉謝夫同他的同伴們都屬於那些不幸的人,——中學校對於這些不幸的人不是母親而是後母了。青年學生之中有極大的百分數就是藥房學徒這一類的人,他們每一年被中學校趕出來,使他們不能夠讀完。

  大學生出去了,而製藥師叫卡拉謝夫跑到他面前去,開始檢查他剛剛配完了的藥方。製藥師看看藥方,而卡拉謝夫背誦著,他說「Sachari(糖)……」

  卡拉謝夫躊躇了一秒鐘。他現在很清楚的回憶了起來,在藥方里應該要放乳糖的地方,他放進了普通的糖。「Sachari Iast(乳糖)」——他直接的很有勇氣的對著製藥師的臉堅決的說出了。

  「那裡,別怕,這是不會毒死的,我還是不說出來好,如果說出來——又要強迫我重新配一次。」製藥師在紙上打好了印,並且指揮他包好藥瓶。

  通常人說——「正確得像在藥房裡一樣」,但是,這太天真了。服務的職員和應做的工作比較起來,常常覺得職員太少。為要趕著配藥,他們走來走去的走得很疲勞,而且慌忙的不得了,只要製藥師轉身一下,學徒們就在背後做錯了(至於買主們,他們本來一點兒不知道這些專門技術的),稱得最正確的只不過最毒的物質。

  卡拉謝夫感覺到腳筋抽起來了,腰也酸了。整個身體裡充滿著消沉和疲倦。看起來只想要爬到床上去——立刻就會睡得像死人一樣,現在世界上無論怎樣滿意的事都不能來誘惑的了;只要睡覺,睡覺,睡覺。白天裡,尤其在吃中飯以前,時候過得非常慢,而且疲倦得很。現在看起來,在太陽沒有落山的一天竟不知不覺的過去了;但是黃昏,尤其是晚上,——又像過不完了似的。許多配好的藥方已經拿去了,許多買主已經來過了,而透過黑暗的那些零零落落的路燈的火光,仍舊可以在窗子裡看得見,藥房中間的那盞很大的煤氣燈仍舊點著,學徒們,副手們,買主們仍舊是那麼樣走來走去,他們的臉,衣服和手裡的包裹在晚上的光線之下還有一種特殊的色彩,黑暗的陰影也仍舊一動也不動的躲在壁角落裡和櫥櫃之間,而且最主要的是:——所有這些情形都永久是自然的,必要的,不可避免的。這個晚上,看起來,簡直是無窮無盡的了。

  經過半開著的材料房的門,可以看得見恩德雷·列夫琛珂的瘦長的不相稱的身子。他在門和櫃檯之間走來走去,做著很奇怪的手勢,身子低下去,手伸出來,仿佛是在空氣里指手劃腳的。

  坐在藥房裡的人,看著他的動作,覺得可笑而想像不到的;他們都看不見材料房裡到處都掛著繩子,恩德雷是在這些繩子上用阿拉伯膠水把標題紙的一頭粘在上面晾乾。恩德雷在門口走過的時候,在他一方面可以看見兩三個買主的身影,一動不動的坐在椅子上,可以看見在櫃檯後面工作著的學徒,以及一半被藥櫃遮住的製藥師,他老是那麼一個姿勢,一點兒沒有什麼變化的。許多瓶的萆麻油,亞摩尼亞酒精,白德京藥水,吳利斯林油,現在放在他面前的櫃檯上,叫人得到這一天工作的成績的印象。疲倦之外還加上一種孤獨的感覺:人家做工還有些同伴,而他一天到晚只是一個人在這個骯髒的雜亂的光線很暗的非常悶氣的材料房裡轉來轉去。

  八

  「……一……二……三……四……九……十!」鐘敲得很準,很清楚,很有勁,明明白白的要大家懂這幾下敲得特別有意義。在這一秒鐘裡面,一切——凡是這一忽兒以前的,工作時間所特別有的,那種影響到整個環境的情調都消滅了;而站著不動的天秤,瓶瓶罐罐,量藥水的杯子、藥櫃、椅子和坐在上面等著的買主,黑暗的窗門,一下子都喪失了自己的表現力量和影響,——這些東西,在一秒鐘以前,對於學徒們還有那麼利害的力量和影響呢。一種脫卸了勞動責任的感覺,——可以立刻就走的可能,把大家都籠罩著了,使過去一天的印象都模糊了。

  買主喪失了自己的威權,他們的身子都仿佛縮小了,比較沒有意義了,比較客氣了。學徒們互相高聲的談話起來了,無拘無束的了。看門的把多餘的燈滅了,站到門口去等最後的幾個買主出去,就好關上門,就好在門旁邊的地板上躺下。開始算錢。值班的副手,表示著不高興的神氣,在半明不暗的材料房的櫃檯上攤開自己的鋪蓋,而其餘的學徒走出藥房,很親熱的很快活很興奮的,沿著黑暗的扶梯上樓去,互相趕著,笑著,說著笑話。

  眼睛在烏暗大黑之中,什麼也看不清楚,可是腳步走慣了,自然而然一步一步的走到靠近屋頂的擱樓上去。大家都非常之想要運動一下,熱鬧一下,換一個環境,換一些印象。一分鐘以前還覺得是求不到的幸福,——可以躺到床上去睡覺,可以像死人的睡倒一直到早晨,——現在可又消滅得無影無蹤了。

  狹隘的擁擠的骯髒的擱樓現在充滿著聲音,叫喊和煙氣。很低的天花板底下,繚繞著青隱隱的動著的一股股的煙氣,這個天花板斜湊著接住屋頂的牆頭,所以誰要走到窗口去,就要低著頭。

  學徒們很高聲的講著話,叫喊著,笑著,抽著煙,互相說著刻薄的話。

  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很小的桌子,上面鋪一塊破氈單,還有一瓶白燒,一段香腸,幾條醃魚,很有味的放在窗台上。學徒們很忙碌的脫掉乾淨的上衣,解開白色的硬領和硬袖;如果有誰來看一看擱樓的情形,他簡直要嚇退了:現在已經不是穿得很整齊的青年人,而是些破破爛爛的赤腳鬼。大家的襯衫是齷齪的,都是破的,一塊一塊的破布掛在同樣齷齪的身體上。學徒們做著苦工似的工作,只有很少很少的薪水,差不多完全只夠做一套外衣,因為老闆一定要他們在買主面前穿得齊齊整整乾乾淨淨的,而在藥房裡面衣服是很容易壞的,常常要沾著污點,各種藥水和酸類要侵蝕衣服,因此,要買最必須的襯衣的錢就不夠了。最小的學徒恩德雷穿的一件襯衫已經有一年沒有脫過了,簡直只是一塊破爛的齷齪的布披在他的身上,那一股惡劣的臭氣全靠藥房裡面常有一種氣息遮蓋著,他在這個城裡,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什麼人來招呼他,一直要等到襯衫完全破爛沒有用了,他才去買一件新的。

  大家圍著桌子坐下來,倒著酒就喝起來。一瓶快空了,而大家的臉紅了,眼睛發光了。恩德雷飛紅的臉,他轉動著,給大家分牌。——平常在藥房裡大家認為罵他,趕他,用一切種種方法壓迫他是自己的神聖的責任,而現在的恩德雷可已經不是那樣的恩德雷了。他有一點兒錢,現在別人和他賭錢,大家都是平等的了;他趕緊利用這個地位,笑著,說著。

  賭錢是越賭越長久,通常總是這樣的。大家總發生了一種特別的情緒,這是賭錢引起來的:很久的坐著,輸錢的冒險,贏錢的高興,賭的單調,大家移動著腳,搖擺著身子,發出不成句子的聲音,開始哼一支歌曲,一忽兒又換一支,沒有哼完,又打斷了。

  ——發牌了……唉,鬼傢伙,糟了!「唉咿,你,小野果兒,紅草櫻兒,蒲公英兒。」雞心!你有什麼?來了!

  擱樓里很擠很氣悶,抽菸抽得滿屋子都是煙氣。空氣裡面飛著白粉似的灰塵和燈里的煤氣。白燒的空瓶在桌子底下滾來滾去。到處都是香腸的皮和醃魚的骨頭。時間早已過得半夜了。仿佛是從城裡很遠的地方——上帝才知道究竟是在那裡——只聽得從那黑暗的窗子裡傳進來,很微弱的鐘聲敲了一下,兩下,兩點鐘了。

  大家都醉得利害。列夫琛珂輸了,向大家要借錢。

  ——唔,滾你的蛋!再多我是不給的了。——卡拉謝夫說。

  ——我還你就是了。

  ——滾蛋!

  ——唔,你們都滾罷!

  列夫琛珂站起來走了。卡拉謝夫也站起來要走了,他也輸了。只有謝里曼一個人贏的。賭錢的興奮過去了,大家在這個悶氣的滿屋子煙氣的空氣里,在這個又小又骯髒的屋子裡,都覺得非常之疲倦,非常之衰弱。明天早上七點鐘就要爬起來,重新又是這麼一套。該死的生活!

  卡拉謝夫走出去了。腦袋裡面被酒醉和輸錢的感覺擾亂得非常之不舒服,很想要些夜裡的清鮮空氣。似乎覺得失掉了什麼東西,周圍的一切都覺得不是現實的,不是應當有的情形,不是應當占的地位,而只是暫時的,臨時的。

  他站在梯子上聽著。一大座房子裡的人都睡著了,周圍都已經非常的寂靜。他設想往樓下去的扶梯,設想老闆的房間——很大的,很寬敞的,桃木地板,彈簧家具,很高的天花板。那裡現在已經睡著了:老闆自己,他的老婆,孩子,僕人。

  如果現在下邊的門裡面輕輕的走出那個很漂亮的丫頭安紐塔,而在黑暗裡碰著了他:「呀,誰?」「我……我……。」那又怎麼樣呢?他一定要抓住她的手。卡拉謝夫很緊張的閉住了呼吸,聽著。每一秒鐘他都覺得底下的門在響起來了。然而周圍仍舊是靜悄悄的。他感覺到非常之孤獨。他走到自己的房間裡去,脫掉了衣服躺到床上去,很疲倦的睡著了。

  恩德雷也睡下了。他早就想好好的睡著,但躺下了之後,無論如何睡不著。受著酒精的毒的腦筋盡在病態的工作著,把睡夢都趕走了,不給他一刻兒安寧。白天裡不以為意的事情——因為工作的關係,沒有工夫想到的事情,現在出現在眼睛前面了,引起他的可惜和痛苦。一切都是剛剛相反的:很想要有個人親熱親熱,要幸福,要光明,要清潔,而在回憶之中只有些醜惡的畸形的景象。動作的需要,以及體力上多餘的力量的緊張,——這種只有年青人才有的情形,總在不安寧的要求出路的,——而對於他,可已經被一天十四小時的工作所吞沒了,被那藥房裡工作的機械,單調,煩悶,經常的謾罵,衝突,對於老闆的毒恨和恐懼所吞沒了。酒館子,熱鬧地方,彈子房,家裡的賭牌和「白燒」——燃燒著臟腑的酒精和酒性油。……周圍都是死的,齷齪的,下流的。

  為什麼?

  他不能夠答覆,他在被窩裡呼吸著,覺著黑暗和狹隘的空間裡空氣都發熱了,要閉住他的呼吸了。呼吸很困難了,他熬了一些時候,可是後來,熬不住了,他才把被窩推開些。窗子,椅子,堆著的衣服,睡在床上的卡拉謝夫的影子,在黑暗裡面似乎現得更清楚了,然而這不過一忽兒的功夫,到了第二分鐘,一切都表現著夜裡的安靜的那種不動不做聲不清楚的樣子。睡不著,想著自己的地位,想著藥房,製藥師,學徒,想著幸福。——遠遠的模糊的不可幾及的美麗和新鮮,——不給他一刻兒安靜;所有這些很奇怪的和夜裡的環境,和屋子裡的半明不暗的光線,以及沉寂的情景聯繫著。昨天的一天過去了,過去了,就這麼在灰色的單調的日子裡面消失了,只剩下一種憂鬱的感覺,叫人覺得總有些什麼東西缺少似的,而且正是生活之中所必需的東西,於是乎這一天只能夠算是白過,不作數的。

  一直到窗子上悄悄有一點兒發亮,窗子在黑暗牆壁中間已經更清楚的顯現出來,而底下路燈里的火光已經熄了,——他然後睡著。可是他在夢裡:也在覺著那種單調的永久是仇視的情緒,孤獨,以及一去不再來的時間壓迫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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