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

2024-09-26 06:18:47 作者: 魯迅

  S. 瑪拉式庚

  一

  當我走進了斯泰林俱樂部的時候,在那裡的人們還很有限。我就到俱樂部的幹事那裡去談天。於是幹事通知我道:

  「今天是有同志羅提阿諾夫的演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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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關於怎樣的問題的講演呢?」我問。

  但幹事沒有回答我的這質問。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愛好客串戲劇的同人將他叫到舞台那裡去了。

  我一面走過廣場,一面想。還是到戲院廣場的小園裡,坐在長板椅子上,看看那用各種草花做成的共產黨首領的肖像,看看那在我們的工廠附近,是不能見到的打扮的男人和女人,呼吸些新鮮空氣罷,於是立刻就想這樣,要走向門口去,這時忽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說起話來了:

  「你不是伊凡諾夫麼!」

  「不錯,我是伊凡諾夫——但什麼事呀?」

  「不知道麼?」

  「哦,什麼事呢,可是一點也不明白呵……同志!」

  「那麼,總是想不起來麼?」

  「好象在什麼地方見到過似的,但那地方,卻有些想不起來了。」我回答說。

  那想不起來了的男人,便露出闊大的牙齒,笑了起來。

  「還是下象棋去罷——這麼一來,你就會記起我是誰來的。」

  「那麼,就這麼辦罷。」我贊成說。「看起來,你好象是下得很好的?」

  「是的,可以說,並不壞。」

  「不錯,在什麼地方見過你的。對不對?」

  「在什麼地方?」他複述著,吃去了我這面的金將。「唔,在彼得堡呵。」

  「哦,彼得堡?是的,是的,記起來了,記起來了哩。你不是在普諦羅夫斯基工廠做工的麼?」

  「對了。做過工!」

  「在鑄造廠,和我一起?但這以後,可是過了這麼長久了。」

  「是的,也頗長久了。」他說著,又提去了我的步兵。「你還是下得不很好呵。」

  「你確是伊凡罷?」

  「對哩。」——他回答著,說了自己的名姓,是伊凡·亞歷山特羅微支·沛羅烏梭夫。

  我看定了曾在同一個廠里作工的,老朋友的臉的輪廓。他,在先前——這是我很記得的……他的眼,是好看而透明,黑得發閃的,但那眼色,卻已經褪成燒栗似的眼色了。

  「你為什麼在這麼呆看我的?也還是記不起來麼?」

  「是的,也還是不大清楚……」我玩笑地答道。「你也很兩樣了呵。如果你不叫我,我就會將你……」

  「那也沒有什麼希奇呀。」

  「那固然是的。」我答說,「但你也很有了年紀了。」

  「年紀總要大的!」他大聲說,異樣地擺一擺手,說道,「你我莫非還在自以為先前一樣的年青麼?和你別後,你想是有了幾年了?」

  「是的,有了十年了罷?」

  「不,十二年了哩。我在一千九百十二年出了工廠,從這年的中段起,就在俄國各處走。這之間,幾乎沒有不到的地方,那,兄弟,我是走著流浪了的。也到過高加索,也到過克里木,也曾在黑海里洗澡,也一直盪到西伯利亞的內地,在萊那金礦里做過工……後來戰爭開頭了,我便投了軍,做了義勇兵去打仗。這是戰爭不容分說,逼我出去的……話雖如此,但那原因也還是為了地球上沒有一件什麼有趣的,特別的事,也不過為了想做點什麼有趣的,特別的事來試試罷了……」

  「阿阿,你怎麼又發見了這樣的放浪哲學了?」我笑著,說。「初見你的時候,你那裡是還沒有這樣的哲學的。」

  「那是,的確的。我和一切的哲學,都全不相干。尤其是關於政治這東西。」

  「對呀,一點不錯。記得的!」我大聲說,高興得不免拍起手來。

  「怎的,什麼使你這樣吃驚呀?」他搖著紅的頭髮,凝視了我。

  「你現在在墨斯科作工麼?」我不管他的質問,另問道。

  「比起我剛才問你的事來,你還有更要向我探問的事的罷?你要問:曾經詛咒一切政治家,完全以局外分子自居的我,為什麼現在竟加入工人階級的惟一的政黨,最是革命底的政黨了。唔,是的罷?」他說著,屹然注視了我的臉。

  「是的,」我回答道。「老實說,這實在有些使我覺得詫異了的。」

  「單是『有些』麼?」他笑著,仰靠在靠手椅子上,沉默了。

  我看見他的臉上跑過了黯淡的影子,消失在額上的深皺中。薄薄的嘴唇,微細到僅能覺察那樣地,那嘴角在發抖。

  我們兩個人都不說話。我看著駒,在想方法,來救這沒有活路的絕境。

  「已經不行了。」他突然對我說。「你一定輸的。就是再走下去,也無趣得很。倒不如將我為什麼對於政治有了興味的緣故,講給你聽聽罷。」

  「好,那是最好不過的了。」我坐好了,說。

  「還是喝茶去罷!」他道。

  我叫了兩杯茶和兩份荷蘭牛酪的夾餡麵包,當這些東西拿來了的時候,他便滿舀了一匙子茶,含在嘴裡,於是講了起來。

  二

  我已經說過,戰爭,是當了義勇兵去的。在萊那投了軍,編在本地的軍隊裡,過了兩個月,就被送到德國的戰線上去了。也曾參加了那有名的珊索諾夫斯基攻擊,也曾在普魯士的地下室里喝酒,用槍刺刺死了小豬、雞、鴨之類,大嚼一通。後來還用鶴嘴鋤掘倒了華沙的體面的牆壁。——可是關於戰爭的情形,是誰也早已聽厭了的,也不必再對你講了。——但在我,是終於耐不住了三個月住在塹壕里,大家的互相殺人。於是到第四個月,我的有名譽的愛國者的名姓,便變了不忠的叛逆者,寫在逃兵名簿上面了。然而這樣的惡名,在我是毫不覺得一點痛癢。我倒覺得舒服,就在彼得堡近郊的農家裡做短工,圖一點麵包過活。因為只要有限的麵包和黃油,就給修理農具和機器,所以農夫們是非常看重我的。我就這樣,在那地方一直住到羅馬諾夫帝室倒掉,臨時政府出現,以至凱倫斯基政府的樹立。但革命的展開,使我不能不捲進那旋風裡面去。我天天在外面走。看見了許多標語,如「以鬥爭獲得自己的權利」呀,「凱倫斯基政府萬歲」呀,還有沉痛的「打倒條頓人種」,堂皇的「同盟法國萬歲」,「力戰到得勝」之類。我很傷心。就這樣子,我在彼得堡的街上大約彷徨了一個月。那時候,受了革命的刺戟,受了國會議事堂的露台上的大聲演說和呼號的刺戟,有點厭世的人們,便當了義勇兵,往戰線上去了。但我卻無論是羅馬諾夫帝室的時候,成了臨時政府了的時候,都還是一個逃兵,避開了各種的驅策。隨他們大叫著「力戰到得勝」罷,我可總不上戰線去。但我厭透了這樣的吵鬧了。不多久,又發布了對於逃兵的治罪法,我便又回到原先住過的農夫的家裡去。這正是春天,將要種田的時節,於是很歡迎我,雇下了。還未到出外耕作之前,我就修繕農具和機器,釘馬掌,自己能做的事不必說,連不能做的事也都做了起來。因此農夫們對我很合意,東西也總給吃得飽飽的。夏天一到,我被雇作傭工,爬到草地里去割草,草地是離村七威爾斯忒的湖邊的潮濕的樹林。我在那裡過了一些時。白天去割草,到夜就燒起茶來,做魚湯,吃麵包。魚在湖裡,只要不懶,要多少就有多少。我原是不做打魚的工作的,做的是東家的十歲的兒子。夜裡呢,就喜歡駛了割草機,到小屋附近的鄰家去玩去。那家裡有兩個很好的傭工。他們倆外表都很可愛,個子雖然並不高,卻都是茁實的體格。一個是禿頭,單是從耳根到後腦,生著一點頭髮。而且他和那夥友兩樣,總喜歡使身子在動彈。臉呢,顴骨是突出的,太陽穴這些地方卻陷得很深。但下巴鬍子卻硬,看去好象向前翹起模樣。小眼睛,活潑潑地,在闊大的額下閃閃地發光。在暗夜裡,這就格外惹眼。上唇還有一點發紅的小鬍子,不過僅可以看得出來。

  做完工作之後,在湖裡洗澡,於是到鄰家去。那時他們也一定做完了工作,燒起柴來,在用土灶煮茶,且做魚湯的。

  「好麼,頭兒?」那年紀較大的漢子,便從遮著禿頭的小帽底下,仰看著我,親熱地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一握手。別一個呢,對於我的招呼,卻只略略抬頭,在鼻子下面哼些不知道什麼話。我當初很不高興他。但不久知道他不很會說俄國話,也就不再氣忿,時時這樣和他開玩笑了——

  「喂,大腦瓜!你的頭就緊連著肩膀哩。」

  他的頭也實在圓,好象救火夫的帽子一樣。就是這麼鬧,他也並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開了這樣的玩笑之後,他們就開始用晚膳。我往往躺在草地上,看著天,等候他們吃完。在這裡聲明一句:我在放浪生活中,是變了很喜歡看天的了。躺在草地上,看著天,心就飄飄然,連心地也覺得輕鬆起來。而且什麼也全都忘掉,從人類的無聊的討厭的一切事情得到解放了。

  總之,當他們吃完晚膳之前,我就這樣地看著天。夜裡的天很高,也很遠,我這樣地躺著,他們在吃晚膳的平野,簡直像在井底一樣。由這印象,而圍繞著平野的林子,就令人覺得仿佛是馬蹄似的。這樣的暗夜,我走出塹壕,和戰線作別了。在這樣的暗夜裡,我憎惡了戰爭,脫離戰線,盡向著北方走,肚子一餓,是只要能入口,什麼也都檢來吃了的。我和那戰爭作別了,那一個暗夜,是永遠不會忘記的。戰爭!這是多麼該當詛咒呵……

  「是的……」我附和說,又插進談話去道,「那一夜出了什麼可怕的事了麼?」他向我略略一瞥,才說道——

  「但不比戰爭可怕的,這世上可還有麼?」

  「那大概是沒有了!」我回答說。

  「不,我見過比戰爭還要可怕的事。我見過單單的殺人。」

  「不,那不是一樣的事麼?」

  「不,決不一樣的。固然,戰爭的發生,是由於資本家的機會和用作對於被壓迫者的壓制,然而在戰爭,卻也有它本身的道德底法則,所謂資產階級的道德——用一句話來說,就是對於敗北者的慈悲……」

  「那麼……」

  「我軍突然開始撤退了。在奧古斯德威基森林的附近,偶然遇見了大約一千個德國兵,便將他們包圍起來。但德國兵不交一戰就投降了。我軍帶著這些俘虜,又接連退走了兩晝夜。我軍的司令官因為吃了德軍的大虧,便決計要向他們報復,下了命令,說一個一個帶了俘虜走近林邊時,為節省時間和槍彈起見,就都用槍刺來刺死他。這就出現了怎樣的情形呵!在那森林的附近,展開了怎樣的呻吟,怎樣的懇求,怎樣的詛咒了呵!一千左右的德國兵,無緣無故都被刺殺了。也就在這一夜,我恨極了戰爭,而且正在這一夜,我那有名譽的愛國者的尊稱就消失了。……」

  「你也動了手麼?……」

  「不,」他回答說。「使那命令我去刺殺他的一個俘虜走在前面的時候,那俘虜非常害怕,發著抖,蹌蹌踉踉地走在我的前頭。當聽到他那夥伴的呻吟叫喚時,他就撲通跪下,用兩手按住肚子,睜了發抖的眼望著我,瑟瑟地顫動著鐵青了的嘴唇……」

  沛羅烏梭夫說到這裡,停住了他的話,向左右看了一回。

  「我連他在說什麼,也完全不懂。我也和他一樣,動著嘴唇,說了句什麼話。我決下心,將槍刺用力地刺在地上了。這時候,俘虜已經在逃走。槍刺陷在泥土裡,一直到槍口。我覺得全身發抖,向了別的方面逃跑,直到天明,總聽到死的呻吟聲,眼前浮著對我跪著的俘虜的臉相。」

  「對呵,那實在是,比戰爭還要討厭的事呵——」我附和著他的話,說。

  「從此之後,我就不能仰望那星星在發閃的夜的天空了。我覺得並不是星星在對我發閃,倒是奧古斯德威基森林的眼睛,正在凝視著我的一樣……」

  「是的!」他又增重了語尾的聲音,說,「——總之,我當他們吃完晚膳之前,總還是仰天躺著,在看幽暗的天空的。也不記得這樣地化去了多少時光了,因為有馬蟻從腳上爬到身體裡,我便清醒過來。抬頭一看,卻見那年紀較大的一個,用左手放在膝髁上支著面頰,坐在我的旁邊,在看湖水和樹林的漆黑的顏色。還有一個是伏著的,用兩手託了下巴,也在望著湖水出神。我和他們,是天天就這個樣子的,我從來沒有看見他們望過一回天空。所以我就自己斷定:他們是也討厭天空和星星的。」

  「你為什麼在這樣發抖的?」坐在我的旁邊的那一個,凝視著我,問道。

  「不知怎的有些不舒服……」我回答說。「不知怎的總好象我們並非躺在平野上,倒是睡在黑圈子裡面似的。」

  「那是,正是這樣也難說的……」他贊和著,又凝視起我來了。我覺得他的小眼睛,睜著,閃閃地射在昏暗裡。

  「我覺得我們是走不出這圈子以外的……」我一面說,也看著樹林的幽暗和湖水。

  「你很會講道理呵……」他大聲發笑了。

  這話我沒有回答,他也不再說什麼下去了。我們三個人,都默默地看著森林和湖水。我們的周圍,完全是寂靜,寂靜就完全罩住了我們。在這寂靜中,聽到水的流動聲,白楊樹葉的交擦聲,絡緯的啼叫聲,蚊市的惱人的哭訴聲,偶然也有小蟲的鳴聲,和衝破了森林和湖水的幽靜的呼吸,而叫了的遠處的小汽船的汽笛。

  「你去打過仗了的罷!」忽然破了這沉默,他質問我了。他除下小帽來,在手上團團地轉著。

  我給這意外的質問嚇了一下,轉眼去看他,他卻還是轉著小帽,在看森林的幽暗和湖水。我看見了他那出色的禿頭,和反射在那禿頭上面的星星和天空……還有一個不會說俄國話的,則理亂不知地伏著在打鼾。

  「唔,去過了呀。」暫時之後,我乾笑起來。

  「去過了?」他說,「那麼,為什麼現在不也去打仗的呢?」

  「那是……」我拉長句子,避著詳細的回答。「因為生病,退了伍的……」這之後,談話便移到政治問題上去了。「現在是連看見打仗,聽說打仗,也都討厭起來!……」

  「那又為什麼呢?……」他說著,便將身子轉到這邊來。

  「那是,我先前已經說過,政策第一,靠戰爭是不行的。況且現在國民也並無愛國心……」

  「我以為你是愛國主義者,卻並不是麼?」

  我在這話里,覺到了嘲笑、叱責和真理。但我竟一時忘卻了我的對於戰爭的詛咒,開始擁護起我那早先的愛國主義來了。我以為靠了這主義,是人世的污濁,可以清淨的。——因為我在那時,極相信戰爭的高尚和那健全的性質,而且那時的書籍,竟也有說戰爭是外科醫生,戰爭從社會上割掉病者,將病者從社會上完全除滅,而導社會於進步的。

  「是的,你並不錯。我是非常的愛國主義者,至於自願去打仗,去當義勇兵……」

  「當義勇兵……」他睜大了吃驚的眼,用手趕著蚊子,用嘲笑的調子複述道。「當義勇兵……」

  我向他看。他的禿頭上,依然反射著幽暗的天和星星。我發起恨來了。

  「你為什麼嘲笑我的呢……」我詰問他說。

  他並不回答我。他那大的禿頭上,已經不再反射著幽暗的天和星星了。因為他戴上了小帽。他似乎大發感慨,輪著眼去望森林的幽暗和湖,仿佛在深思什麼事。他在深思什麼呢?我就擅自決定:他和我是一類的東西。

  「你在氣我麼?」他終於微笑著,來問我道。

  「不,你是說了真理的。——我詛咒戰爭。我是逃兵!」

  「哦,這樣——」他拖長了語尾,就又沉默了。

  就是這樣,我不再說一句話,他也不再說一句話。

  伏著睡覺的那一個,嘮叨起來了,一面用了他自己國里的話,嘰哩咕嚕的說著不知道什麼事,一面回到小屋那面去了。不多久,我也就並不握手,告了別,回到自己的小屋裡。孩子早已打著鼾,熟睡在蚊子的鳴聲中。我沒有換穿衣服,就躺在乾草上面了。

  有了這事以後,我一連幾夜沒有到鄰家去。那可決不是因為覺得受了侮辱,只為了事情忙。天氣的變化總很快,我常怕要下雨。況且女東家來到了,非將乾草攪拌,集起來捆成束子不可……直到天下大雨,下得小屋漏到沒有住處了的時候,這才做完了工。從這樣的雨天起,總算能夠到鄰家去了,然而小屋裡除了孩子和狗之外,什麼人也不在。我於是問孩子道:

  「這裡的人們,那裡去了呀?」

  「上市去了。」孩子回答說。

  「什麼時候呢,那是?……」

  「嗡,已經三天以前了哩……」

  那我就什麼辦法也沒有。試再回到自己的小屋來,卻是坐也不快活,睡也不快活。加以女東家又顯著嚇人的討厭的樣子,睜了大湯匙一般的眼,向我只是看。

  「盧開利亞·彼得羅夫娜,你為什麼那樣地,老是看著這我的?」

  然而她還是氣喘吁吁,目不轉睛地凝視我。我覺得有趣了,問道:

  「怎麼了呀?不是有點不舒服麼?還是什麼……」

  「不,伊凡奴式加,」她吐了沉重的長太息,大聲說道,「我喜歡了你哩!」

  於是她忽地抱住了我的頸子。

  ——說到這裡,我的朋友就住了口,凝視著茶杯。後來又講起來道:

  「唉唉,這婆子實在是,這婆子實在是……」

  我發大聲笑了起來。

  「那麼,這婆子給了你什麼不好的結果了麼?……」

  「那裡,她是非常執拗地愛了我的哩。尤其是在戰事的時候……」他笑著,接下去說道,「這之後,我就暫時住在盧開利亞·彼得羅夫娜的家裡,好容易這才逃到市里來的……很冒了些困難,才得走出。開初是恐嚇我,說是布爾塞維克正在圖謀造反,有不合夥的,就要活活地埋在墳里,或者拋到涅伐河裡去……總之,是費了非常的苦心,才能從她那裡逃出,待到走近了彼得堡,這總算可以安穩了……」

  他拿起杯子來喝茶,我勸他換一點熱的喝。

  「哦,那多謝。」他說著,就取茶去了。

  三

  「是好女人。」他吐一口長氣,說,「有了孩子哩。來信說,那可愛的孩子,總在叫著父親父親的尋人。我想,這夏天裡,總得去看一看孩子……」

  「那男人呢?」

  「來信上說是給打死了。叫我去,住在一起。」他說著,就用勁地吸菸。

  「好,這且不管它罷,我一到彼得堡市街的入口,馬上就覺得了。情形已經完全兩樣,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卻只見市上人來人往,非常熱鬧,連路也不好走了。這是什麼事呢?我就拉住了一個兵,問他說:

  「這許多人們,是到那裡去的,你知道麼?」

  那兵便看上看下,從我的腳尖直到頭頂,捏好了槍,呸的吐了一口唾沫。

  「你是什麼!兵麼?」

  「兵呀!」我答著,給他看外套。

  「兵?」他只回問了一聲,什麼話也不說,就走掉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呵。」我不禁漏了嘆息,但因為總覺得這裡有些不平安,便跟在那兵的後面走。兵自然不只一個,在這些地方是多到挨挨擠擠的,但我去詢問時,卻沒有一個會給我滿足的回答,我終於一徑走到調馬場來了。在這裡就鑽進人堆的中央,傾聽著演說。剛一鑽進那裡去,立刻聽到了好象熟識的聲音,我不禁吃驚了。我想走近演壇去,便從兵隊和工人之間擠過,用肩膀推,用肘彎抵,開出路來,但沒有一個人注意我。待到我擠到合式的處所,一抬頭,我就吃驚得仿佛潑了一身熱水似的了。在我的眼前的演壇上,不就站著個子並不很大,禿頭的,我在草場那裡每夜去尋訪,閒談,一同傾聽了森林的寂靜的那個人麼?

  「那是誰呢?」我伸長頸子,去問一個緊捏著槍的兵卒。但兵卒默然,什麼話也沒有回答我。我只看見那兵卒的嘴唇怎樣地在發抖,怎樣地在熱烈起來。而且這熱情,也傳染了我了。

  「那是誰呵?」我推著那兵的肚子,又問道。然而他還是毫不回答,只將上身越加伸向前方,傾聽著演說。我於是決計不再推他了,但拚命地看定了那知己的臉,要聽得一字不遺,幾分鐘之後,我和兵就都像生了熱病似的,咬牙切齒,捏緊拳頭,連指節都要格格地作響。那個熟識的人,是用堅固的鐵棍,將我們的精神打中了。

  「要暴動,最要緊的是階級意識和強固的決心。應該鬥爭到底。而且,同志們!首先應該先為了工人和農人的政權而鬥爭……」

  兵卒和工人的歡呼聲,震動了調馬場的牆壁。工人和兵卒,都歡欣鼓舞了。

  「社會革命萬歲!」

  「我們的指導者萬歲!」

  「列寧!」我叫喊著,高興和歡喜之餘,不能自制了。每夜去訪的那人,是怎樣的人呢?他們是為了工人階級的偉大的事業,而在含辛茹苦的。不料我在草場上一同聽了森林的寂靜的人,正是這樣的人物呵!

  「列寧!」我再叫了一聲,拔步要跑到演壇去。

  「我願意當義勇兵了!當義勇兵!」

  然而兵卒捏了我的手,拉住了。他便是我問過兩回的兵卒,用了含著狂笑的嘴,向我大喝道:

  「同志,怎的,你莫非以為我們是給鞭子趕了,才去打仗的麼?」

  我沒有回答他。因為這是真實。我們眼和眼相看,互相握著手,行了一個熱烈的接吻。

  從這天起,我就分明成了布爾塞維克,當市民戰爭時代,總在戰線上,我將先前的自己對於政治的消極主義,用武器來除掉了。

  「現在是,政治在我,就是一切了!」他說著,便從靠手椅上站了起來。

  「那是頂要緊的。」我回答說,和他行了緊緊的握手。

  四

  過了十五分鐘,我們就走進講堂,去聽同志羅提阿諾夫的關於「工農國的內政狀態」的演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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