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活

2024-09-26 06:18:43 作者: 魯迅

  A. 聶維洛夫

  我們在一個大草原上的小村子裡扎了營。我坐在人家前面的長椅子上,撫摩著一匹毛毿毿的大狗。這狗是遍身亂毛,很討人厭的,然而它背上的長毛收藏著太陽的暖氣,彎向它坐著,使我覺得舒服。間或有一點水滴,落在我的肩膀上。後園裡鵝兒激烈的叫著。雞也在叫,其間夾著低聲的啼唱。窗前架著大炮,遠遠的伸長了鋼的冰冷的頸子。汗濕淋淋的馬匹,解了索,卸了鞍,在吃草。一條快要乾涸了的小河,急急忙忙的在奔流。

  我坐著,將我那朦朧的頭交給了四月的太陽,凝眺著藍雲的裂片,在冰消雪化了的烏黑的地面上浮動。我的耳朵是沒有給炮聲震聾了的。我聽見鵝兒的激烈的叫,雞的高興的叫。有時靜穩地,謹慎地,落下無聲的水滴來。……

  這是我的戰鬥的春天。

  也許是最末後罷……我在傾聽那迎著年青的四月的春天而來的喧囂,叫喊——我的心很感奮了。

  在家裡是我的女人和兩個小孩子。一間小房在樓屋的最底下,提尖了的耳朵,凝神注意地靜聽著晚歸的,夜裡的腳步聲。人在那裡等候我,人在那裡也許久已將我埋掉了。當我凝視著對面的小河,凝視著炮架跟前跳來跳去的雀子的時候,我看見臉上青白少血的我的兒子綏柳沙,看見金黃色的辮髮帶著亮藍帶子的三歲的紐式加。他們坐在窗沿上,大家緊緊的靠起來,在從呵濕了的窗玻璃往外望。他們在從過往行人中找尋我,等我回來,將他們抱在膝髁上。這兩個模胡的小臉,將為父的苦楚,填滿了我的心了……

  我從衣袋裡掏出一封舊的,看爛了的信來。我的女人安慰我道:

  「這在我是很為難的,但我沒有哭,……你也好好的干罷!……」

  然而,當我離家的時候,她卻說:

  「你為什麼要自去投軍呢?莫非你活得煩厭了麼?」

  

  我怕聽隨口亂說的話語。我怕我的女人不懂得我是怎樣的愛人生。

  眼淚順著她的兩頰滾下來。她說明了她的苦痛,她的愛和她的憂愁,然而我的腿並沒有發抖。這回是我的女人勉勵我道:

  「竭力的干去!不要為我們發愁!……我是熬得起的,什麼都不要緊。……」

  還有一封綏柳沙的信。他還不知道寫字母,只在紙上塗些線,杆,圈,塊,又有一叢小樹,伸開著枝條,卻沒有葉子。中間有他母親的一句註腳道:

  「隨你自己去解釋……」

  我是懂得綏柳沙的標記的。

  我第一回看這封信,是正值進軍,要去襲擊的時候,而那些杆子和圓塊,便用了明亮的,鼓勵的眼睛凝視著我。我偷偷的接了它一個吻,免得給夥伴們看見了笑起來,並且摸摸我的槍,說道:

  「上去,父親!上去!……」

  而且到現在我也還是這樣想。

  我的去死,並非為了無聊,或者因為年老;也不是因為我對於生活覺得煩厭了。不是的。我要活!……清新的無際的遠境,平靜的曙光和夕照,白鶴的高翔,窪地上的小溪的幽咽,一切都使我感奮起來。……我滿懷著愛,用了我的眼光,去把握每一朵小雲,每一叢小樹,而我卻去死……我去捏住了死,並且靜靜的迎上去。它飛來了,和震破春融的大地的沉重的炮彈在一起,和青煙閃閃,密集不斷的槍彈在一起。我看見它包在黃昏中,埋伏在每個小樹叢後面,每個小岡子後面,然而我去,並不遲疑。

  我去死,就因為我要活……

  我不能更簡單地,用別的話來說明,然而周圍是兇相的死,我並不覺得前來抓我的冷手。孩子的眼睛也留不住我。它起先是沒有哭腫的。它還以天真的高興,在含笑,於是給了我一個想像,這明朗的含笑的眼睛總有一回要陰鬱起來,恰如我的眼睛,事情是過去得長遠了,當我還是孩子時候一樣……我不知道我的眼睛哭出過多少眼淚,誰的手拉著我的長髮,……我只還知道一件事:我的眼睛是老了,滿是憂苦了,……它已經不能笑,不再燃著天真的高興的光焰,看不見現在和我這麼相近的太陽。……

  當我生下來的時候,是在一所別人的,「幸福者」所有的又大又寬的房屋裡。我和我的母親住的是一點潮濕的地下室的角落。我的母親是洗衣服的。我的眼睛一會辨別東西,首先看見的就是稀濕的褲子和小衫掛在繩索上。太陽我見得很少。我沒有見過我的父親。他是個什麼人呢?也許是住在地下室里的鞋匠。也許是每夜在聖像面前點燈的,商界中的靜默而敬神的老人。或者是一個酗酒的官吏!

  我的母親生病了。

  兵丁,腳夫,破小衫的貨車夫,流氓和扒手,到她的角落裡來找她。他們往往毆打她,好象打一匹乏力的馬,灌得她醉到失了知覺,於是呆頭呆腦的將她摔在眠床上,並不管我就在旁邊……

  我們是「不幸者」,我的母親常常對我說:

  「我們是不幸者,華式加!死罷,我的小寶寶!」

  然而我投有死。我找尋職業,遇著了各樣的人們。沒有愛,沒有溫和,沒有暖熱的一瞥。我一匹小狗似的大了起來。如果人打我,我就哭。如果人撫摩我,我就笑。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是不幸者,而別人卻是幸福者。我常常抬起我那衰老的,滿是憂苦的眼睛向著高遠的,青蒼的天空。人說,那地方住著敬愛的上帝,會給人們的生活變好起來的。我正極願意有誰也給我的生活變好,我祈求著望著高遠的,青蒼的天空。但敬愛的上帝不給我回答,不看我衰老的,哭腫了的眼睛。……

  生活自己卻給了我回答並且指教了我。它用毫不可破的真實來開發我,我一懂得它的意思,便將祈禱停止了,……我分明的懂得:我們是並非偶然地,也並非因了一人的意志,掉在地下室的角落裡的,倒是因了一切這些人的意志,就是在我們之上,所有著明亮的,寬大的房屋的人們。因了全階級的意志,所以幾十萬,幾百萬人就得像動物一般,在地下室的角落裡蹩來蹩去了……

  我也懂得了人們批她嘴巴的我的母親,以及逼得她就在我面前,和「相好」躺在床上的不幸的根源了。如果她的眼睛鎮靜起來,我就在那裡面看見一種這樣的憂愁,一種很慈愛的,為母的微笑,致使我的心為著愛和同情而發了抖。因為她年青,貌美,窮困和沒有幫助,便將她趕到街上,趕到冷冷的街燈的光下去了。

  我懂得許多事。

  我尤其懂得了的,是我活在這滿是美麗和奢華的世界上,就如一個做一天吃一天的短工,一匹檢吃麵包末屑的健壯的,勤快的狗。……我七歲就開始做工了。我天天做工,然而我窮得像一個乞兒,我只是一塊糞土。我的生活是被弄得這樣壞,這樣賤,我的臂膊的力氣一麻痹,我的胸膛的堅實一寬緩,人就會將我從家裡摔出去,像塵芥一般……我,親手造出了價值的我,卻沒有當作一個人的價值,而那些人,使用著我的筋力的人,一遇見我病倒在床上,就立刻會欺侮我,還欺侮我的孩子們,他們一下子就將他們趕出到都市中的無情的街上去了。

  現在,我如果一看綏柳沙的杆子和圓塊,對於他的愛,就領導我去戰爭。我毫不遲疑。對於被欺侮了的母親的愛,給了我腳力……這是很焦急的,如果我一設想,綏柳沙也像我一樣,又恰是一匹不值一文的小狗,也來販賣他壯健的筋肉,又是一個這樣的沒有歸宿的小工。這是很焦急的,一想到金黃色的辮髮上帶著亮藍帶子的紐式加的身上……

  直白的想起來,我的女兒會有一回,不再快活的微笑了,倒是牽歪了她那凋萎的,菲薄的嘴唇,順下了她的含羞的眼,用了不穩的腳步走到冷冷的街燈的光下去,一到這樣的直白的一想,我的心幾乎要跳得迸裂了。……

  我不看對準我的槍口,我不聽劈劈拍拍的槍聲,……我咬緊了牙齒。我伏在地上,用手腳爬,我又站起來,衝上去,……沒有死亡,……也沒有撫人入睡的春日,……我的心裡蓬勃著一個別樣的春天,……我滿懷了年青的,抑制不住的大志,再也不聽宇宙的媚人的春天的聲息,倒是聽著我的母親的聲音:

  「上去,小寶寶!上去!」

  我要活,所以我應該為我自己,為綏柳沙和紐式加,還為一切衰老的,哭腫了的眼睛不再能看的人們,由戰鬥來贏得光明的日子……

  我的手已經被打穿了,然而這並不是最後的犧牲。我若不是長眠在雪化冰消,日光遍照的戰場上,便當成為勝利者,回到家鄉去,……此外再沒有別的路。……而且我要活。我要綏柳沙和紐式加活,並且高興,我要我們的全市區,擠在生活的塵芥坑上的他們活,並且高興。……

  所以,就因為我要活,所以再沒有別的路,再沒有更簡單的,更容易的了。我的對於生活的愛,領導我去戰鬥。

  我的路是長遠的。

  有許多回,曙光和夕照也還在戰場上歡迎我,但我的悲哀給我以力量。

  這是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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