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的靜寂
2024-09-26 06:18:40
作者: 魯迅
N. 略悉珂
一
掛著成了蛛網一般的紅旗的竿子,突出在工廠的煙通的烏黑的王冠里。那是春天時候,慶祝之日,為快樂的喊聲和歌聲所歡送,掛了起來的。這成為小小的血塊,在蒼穹中飄揚。從平野,樹林,小小的村莊,煙靄中的小市街,都望得見。風將它撕破了,撕得粉碎了,並且將那碎片,運到為如死的斜坡所截斷的廣漠裡去了。
烏鴉用竿子來磨嘴。啞啞地叫,悠然俯視著豎坑。十多年來,從這裡飛去了煙色的鳥群,高高地,遠遠地。
工廠的玻璃屋頂上,到處是窟窿。成著圈子,屹然不動的皮帶,從昏暗裡凝眺著天空。發動機在打磕睡。雨絲雪片,損傷了因皮帶的疾驅和擁抱而成銀色的滑車軸。支材是來支幹了的側板了。電氣起重機的有關節的手,折斷著,無力地從接合板下垂。螞蝗絆,尖腳規,革絆,螺絲轉子,像散亂的骸骨一樣,在巨靈的寶座似的刨削機的床上,淡白地發閃。
兜著雪花的蛛網,在旋盤的吉達裝置里顫動。削過了的鐵條和挺子的鑿的齒痕上,停滯的痂來蒙上了薄皮。沿著燦爛的螺旋的截口,鐵舌伸出來將油舔盡,為了紅鏽的毒,使它縮做一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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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南邊的牆壁上,古色蒼然地,有銘——「至少請掛掛窗簾,氣悶」,貧寒地露著臉。牆壁還像先前一樣。外面呢,已經受了槍彈和炸彈的傷。在這裡面,可又曾爆發了多少信仰,哀愁,苦惱,歡喜,憤怒呵!
唉唉,石頭呀!……還記得麼?……
就這樣,那全時代,在房角的萊伏里跋機和美利堅機的運轉中,一面被皮帶的呼嘯和彈的咂舌和兩齒車的對咬的音響,震得耳聾,一面悄悄地翻下小冊子的頁子去。他們是由了肌肉的溫暖,來感覺那冰冷的車輪和槓桿的哀愁的罷?襲來的暴風雨,像農夫的播種一樣,將他們撒散在地球面上了。塵封的刨削機的床,好幾回做了他們的演壇。白地上寫著金字的「萬歲」的旗,掛在支木上,正如掛在大門口似的……
二
鐵鍋製造廠的附近,鍋子當著風,在嗚嗚地呻吟。被光線所撕碎了的黑暗,向了破窗欞的窟窿張著大口。壓榨機之間,嘶嘶地在發呼哨聲。鏽了的地板上,撒散著尖角光塊。從窗際的積雪裡,露出三腳台,箱子,彎曲的鐵條來。手按的風箱,隱約可以看見。
在屋隅的牆壁上,在皮帶好象帶了褐色的通紅的巨浪的輪子下,斑點已經變黑了。這——是血。一個鐵匠,防寒手套給螞蝗絆鉤住了,帶了上去,掛在巨浪之上,恰像處了磔刑。在水壓機的螺旋的銳利的截口之處,蹬著兩腳,直到發動機停住。血和肉就紛飛到牆壁上,地板上,以及壓搖機上去。黃昏時候,將他從鐵的十字架上放了下來。十字架和福音書,在應急而速成的桌子上晃耀。鍋子的空虛里,欷歔似的抖著安息的讚歌。於是沉沒於比戶的工廠的喧囂中了。蠟燭在染了鐵的手裡顫動。
……白髮的米爾列基亞的聖尼古拉,從關了的鐵廠的壁上,通過了嚴寒的珠貝的藻飾,在看鐵鍋製造廠。
每年五月九日罷工以後。鐵廠的牆壁,為楓樹,白樺,白楊的枝條所裝飾,地板上滿鋪起開著小紅花的苜蓿來。唱歌隊唱歌了,受過毒打的脊樑彎曲了。從噴水帚飛迸而出的水晶的翅子,洗淨了這他們和鐵砧,鍋爐,汽錘,風箱。
因了婦女和孩子們的聲音,微笑和新衣服,熱鬧得像佳節一樣。鐵匠們領了妻,未婚妻,孩子們在工廠里走。給他們看風箱和鐵砧。
祈禱一完,活潑的雜色的流,從廠門接著流向小市街去。中途分為幾團,走過平野,漂往樹林那面,崖谷中間。而且在那裡施了各各的供養。廣漠的四周,反響了嘹亮的震天的聲音:「起來呀,起來呀。」……
三
院子裡面,在雪下看見鏽了的鐵網和未曾在蒸氣之下發過抖的汽罐,黃黃地成半連山,一直排到鐵廠的入口。
發電所——熟睡了似的,孤獨的,和別處隔絕的工廠的中心——被雪所壓倒,正在發喘。號笛——曾經為了作工和爭鬥,召集人們,而且為了苦痛,發出悲鳴的聲音,已經沒有,——被人除去,不知道那裡去了。
門欄拆掉了。垂木和三腳台做了柴,堆在事務所的門口。它們被折斷,截短,成了骨頭,在看狂舞的火焰。而且等著——自己的運命。
看守們在打磕睡。火爐裡面,畢畢剝剝發著爆音,還聽到外面有被風所吹彎了的啞啞的烏鴉叫,事務所的凍了的窗,突出於積雪的院子中,在說昏話。這在先前,是為了汽錘的震動,為了旋轉於它上面的聲音,反響,雜音,呼嘯,無時無刻不發抖的。有時候,鐵忽然沉默了。從各工廠里,迸散出奔流一般的語聲和叫喚,院子裡面,翩翻了滿是斑點的藍色的工作衣,變了樣子的臉,手。電鈴猛烈地響,門開開了,哥薩克兵進來了。幾中隊的兵,閃著槍刺,走了過去。號令響朗,揮鞭有聲。從各工廠里,密雲似的飛出鐵閂,螞蝗絆,鐵片來。馬往後退了。並且驚嘶了。而一千的聲音的合唱,則將屋頂震動了。
四
工廠的正對面,露店還照舊地擺著。在那背後,排著一行矮小的屋子。工人們已經走出這裡,在市街上租了房屋了。留在這裡的,只是些老人,寡婦,殘廢者,和以為與其富足,不如窮苦的人們。他們用小橇從林子裡運了柴來。設法苦苦地過活。堅忍地不將走過的農人們的對於啞一般的工廠的嘲笑,放在心中,然而看見他們彎向工廠那邊,到看守人這裡,用麥和肉,去換那些露在窗口的鐵和錫的碎片,卻也皺起眉來了。
青蒼的傍晚,看守們的女人用小橇將晚膳運到工廠里。但回去時,是將從農夫換來的東西,和劈得細細的木材和垂木的碎片,載著搬走了。從她們的背後,小屋那邊就給一頓毒罵。
……夜裡,雪的表皮吸取了黃昏的淡黃的煙靄。從小小的市街和小小的人家裡,有影子悄悄地走向工廠來了。一個一個,或者成了群,拆木柵,哨屋,遮陽,抽電線。看守人大聲吆喝,開槍。影子變淡,不見了,然而等著。看守人走來走去。後來力氣用完了,回到溫暖的屋子去。
工廠望著撒滿金沙的天空,在呻吟,嘆息。從它這裡拆了下來的骨頭,拖到街上,鏘鏘的響著。
風將雪吹進日見其大的木柵的破洞去,經過了除下的打破的玻璃,送到各個工廠里,這便成了鐵的俘虜,隨即碎為齏粉,哭著哭著,一直到死亡。
就這樣,每天每天……荒廢和看守和影子,將工廠剝削了去。
五
有時候,從小小的市街駛來了插著紅旗的摩托車。一轉眼間,大起來了。咆哮著駛過了矮小的房屋的旁邊,在工廠門口停住。隱現著頭巾,外套,熟皮短襖。看守們怯怯地在奔走。到來的人們順著踏硬了的小路,往工廠去了。腳步聲在凍了的鐵的屋子裡分明發聲,反響。到來的人們側耳聽著那將音響化石的沉默。嘆息之後,走出門外。出神地望著逼近工廠的平原。聽聽看守們關於失竊的陳述,將什麼記在小本子上。到事務所里取暖,於是回去了。
看守們目送著帶了翻風的血塊的小了下去的摩托車。於是使著眼色,說道:
——怪人兒呵。真是……
——哼…
六
每星期一回,壓著工廠的寂靜,因咆哮的聲音而發抖,嚇得迸散了。各個工廠,都奏著猛烈的顫動的歌聲。戢翼在工廠的王冠上的烏鴉吃了驚,叫著飛去了。
看守們受了鐵的叫喚,連忙跑往鑄鐵廠。只見身穿短短的工作服,腳登蒙皮的氈靴的漢子,揮著鐵錘,竭力在打舊的鍋子。
——鏜!……鏜!……
這是先前的鍛工斯覺波。人說他是呆的,然而那是謊話。他用了謎似的一雙眼,看看走了近來的看守們,放下鐵錘,冷嘲地問道:
——吃了驚了?
「好了,斯覺波……學搗亂……那裡是我們的不好呢?」
「學搗亂……」斯覺波學著看守們的話。「你們靜靜地剝削工廠……倒能幹囉。」於是笑著。
看守們撲向錘子去。衝上前去,想搶下錘子來。他揮著鐵錘來防禦,藏在壓榨機的後面,藏在鍋子的後面。接著蓬的一聲——跳出窗外了。
並且在外面罵起來——
「連將我的錘子都在想賣掉罷?……阿呵,呵,呵……賊!」
鐵鍋快活地一齊複述他的叫喊——於是寂然了。但不久,鐵在打鐵廠的背後,鐵錘之下絕叫起來。音響相交錯,和風一同飛騰,在平野上反響。
矮小的人家的門口,現出人們來。搖著頭,而且感動了——
「斯覺朋加又在打哩……」
「看那,他……」
「真好象開了工似的……」
然而斯覺波的力衰憊了。鐵錘從手中滑落。工廠就更加寂靜起來。斯覺波藏好鐵錘,臉上浮著幸福的微笑,沿了偷兒們所踏實了的小路,從工廠里走出。
他在路上站住,側著頭,傾耳靜聽……沉默壓住著機器,工作檯,鍋子。斯覺波嘆一口氣。聳聳肩。走著,嘮叨著——
「就是做著看守……真是,這時候……偷得多麼凶呀……」
從他背後,在鑄鐵器的如刺的煙所熏蒸的壁上,爬攏了啞的鐵的哀愁。他覺得這很接近。昂著頭,熱烈地跳進事務所里去。向看守們吆喝,嚇唬。於是又憂鬱地向市街走,在蘇維埃的大門口跺著腳,對大家懇求,托大家再開了工廠。被寬慰,被勉勵,回到自己的家裡來。
夢中伸出了張著青筋的兩隻手,掙扎著,並且大叫道——
「喂,喂!……拿熔器!……燒透了!打呀,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