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料
2024-09-26 06:18:37
作者: 魯迅
L. 綏甫林娜
關於列寧,起了各式各樣的謠言。有的說,原是德國人;有的說,不,原是俄國人,而受了德國人的雇用的;又說是用了密封的火車,送進了俄國;又說是特到各處來搗亂的。先前的村長什喀諾夫,最明白這人的底細。他常常從市鎮上搬來一些新鮮的風聞。昨天也是在半夜裡回來的。無論如何總熬不住了,便到什木斯忒伏的圖書館一轉,剝剝的敲著窗門。瘦削的短小的司書舍爾該·彼得洛維支嚇了一跳,離開桌子,於是跑到窗口來了。
他是一向坐著在看報的。
「誰呀?什麼事?」
什喀諾夫將黑鬍子緊緊的貼著玻璃,用尖利的聲音在雙層窗間叫喊道:
「逃掉了!用不著慌。今天夜裡是不要緊的!剛剛從鎮上逃走了!」
「阿呀,晚安。亞歷舍·伊凡奴衣支!究竟,是誰逃掉了呀?」
「列寧呵。從各家的銀行里搜括了所有的現款,躲起來了。現在正在追捕哩。明天對你細講罷。」
「坐一坐去。亞歷舍·伊凡諾維支,就來開門了。」
「沒有這樣的工夫。家裡也在等的。明天對你細講罷。」
「帶了報紙來沒有呀?」
「帶了來了。但這是陳報紙,上面還沒有登載。我是在號外上看見的……呸,這瘟馬,布爾塞維克的瘟馬,忒兒忒兒。」他已經在雪橇上自己說話了。「不要著忙呀!想家罷咧,想吃罷咧!名字也叫得真對:牲口……」
但是,到第二天,就明白了昨夜的歡喜是空歡喜。在市鎮上受了騙的。一到早晨,便到來一個帶著「委任狀」的白果眼的漢子,而且用了「由『蘇那爾科謨』給『蘇兌普』的『伊司波爾科謨!』」[30]那樣的難懂的話語,演起說來。列寧並沒有逃走。
在納貝斯諾夫加村,關於列寧的謠傳還要大。這村子裡,有學問的人們是很多的。那是教徒。他們稱讚從俄國到這裡來的,好象到了天堂一樣。於是就叫成了納貝斯諾夫加[31]。教徒們因為要讀聖書,這才來認字。在和坦波夫加的交界處——這是一個叫作坦波夫斯珂·納貝斯諾夫斯珂伊的村——用一枝釘著木板的柱子為界。那木板,是為了識字的人而設的。黑底子上用白字寫道,「納貝斯諾夫加,男四百九十五名,女五百八十一口。」這板的近邊,有坦波夫加的幾乎出界了的房屋。有各色各樣的人們。納貝斯諾夫加這一面,比較的乾淨。但在坦波夫加那面,只要有教育,年紀青的腳色,卻也知道列寧,而農婦和老人,則關於布爾塞維克幾乎全不明白,單知道他們想要停止戰爭。至於布爾塞維克從那裡來的呢——卻連想也沒有想起過。是單純的人們,洞察力不很夠的。
村長什喀諾夫,是納貝斯諾夫加的人。坦波夫加的兵士將他革掉了。現在是不知道甚麼行政,那兵士叫作梭夫倫的在拜帥。在一回的村會上,他斥罵什喀諾夫道:
「這多嘴混蛋!你對於新政府,在到處放著胡說白道的謠言。」
梭夫倫並不矮小,而且條直的,但還得仰看著什喀諾夫的眼睛,用烏黑的眼光和他搗亂。什喀諾夫要高出一個頭。他也並不怯,但能捉摸人們的脾氣,輕易是不肯和呆子來吵架的:
「擺什麼公雞撲母雞的勢子呀?不過是講了講從市鎮上聽來的話罷了。不過是因為人們謊了我,我就也謊了人。豈不是不過照了買價在出賣麼?」
農人們走了過來,將他們圍住。有委任狀的那人喝茶去了。集會並沒有解散。村裡的人們,當挨家挨戶去邀集的時候,是很費力的,但一旦聚集起來,卻也不容易走散。一想也不想的。
大家在發種種的質問之間,許多時光過去了。村裡的教友理事科乞羅夫,在做什喀諾夫的幫手:
「梭夫倫·阿爾泰木諾維支,不要說這種話了。亞歷舍·伊凡諾維支是明白人。不過將市鎮上聽來的話,照樣報告了一下。即使有點弄錯……」
梭夫倫並不是講得明白的腳色,一聽到科乞羅夫的靜靜的,有條有理的話,便氣得像烈火一樣,並且用震破講堂的聲音,叫了起來。集會是往往開在學校里的。
「同志!市民!納貝斯諾夫加的東西,都是土豪!唱著小曲,不要相信那些東西的話。現在,對你們講一句話!作為這集會的議長講一句話!」
他說著,忽然走向大家正在演說的桌前去。退伍兵們就聚集在他旁邊。漲滿著貧窮和魯鈍的山村的退伍兵的老婆和破衣服,就都跟在後面。納貝斯諾夫加的村民,便跟著坦波夫加的商人西乞戈夫,都要向門口擁出去了。
「不要走散!科乞羅夫會來給梭夫倫吃一下的。」迅速地傳遍了什喀諾夫的低語。
梭夫倫的暗紅色的卷頭髮,始終在頭上飛起,好象神光一般。下巴鬍子也是暗紅色的,但在那下巴鬍子上,不見斤兩。眼睛裡也沒有威嚴的地方。只有氣得發暗的白眼珠,而沒有光澤。
「同志們!納貝斯諾夫加的財主們,使我們在街頭迷了路。我們在戰場上流血的時候,他們是躲在上帝的庇蔭里的。嘴裡卻說是信仰不許去打仗。現在是,又在想要我們的血了。贊成戰爭的政府,是要我們的血的。我們的政府,是不要這個的。」
集會裡大聲回答道:
「不錯,坐在上帝的庇萌里,大家在發財!」
「並且,我們這一夥,是去打了仗的!只有義勇隊不肯去。」
「我們是不怕下牢監,沒有去打仗的!」
「契勃羅烏呵夫剛剛從牢監里回來了哩……」
「講要緊事,這樣的事是誰都知道的!」
「契勃羅烏呵夫是為了他們的事,在下牢監的!然而我們這些人,是失了手,失了腳的呀!這是怎麼一回事?這是怎的。名譽在那裡?」
「你們也不要到這樣的地方去就好了!」
「!大肚子裝得飽飽的。一味爭田奪地!豈但夠養家眷呢,還養些下牢監的……」
「什麼話!打這些小子們!畜生!」
「住口!議長!」
「言論自由呀……」
「梭夫倫,演說罷!」
「什麼演說!這樣的事,誰都知道的!」
「無產者出頭了!便是你們,只要上勁的做工……」
騷擾厲害起來了。聲音粗暴起來了。
梭夫倫挺出了胸脯,大叫道:
「同志們!後來再算帳。這樣子,連聽也聽不見!讓我順次講下去。」
什喀諾夫也鎮靜了他的一夥:
「住口!住口!讓科乞羅夫來扼死這小子。」
大家都靜默了。在激昂了的深沉的不平漸漸鎮定下去的時候,便開始搖曳出梭夫倫那明了的,濃厚的聲音來:
「同志們!那邊有著被搜刮的山谷對面的村民。那些人們,現在是我們的同志。我們呢,就是你們的同志!但是納貝斯諾夫加的農民是財主。無論誰的田地,他們都不管。他們全不過是想將我們再送到塹壕去。他們要達達納爾斯!他們是這樣的東西!他們用了上帝的名,給我們吃苦。用了聖書的句子,給我們吃苦。他們是,還是稱道上帝,於自己們便當一些。富翁是容易上天堂的。先在這地上養得肥肥胖胖,於是才死掉……」
什喀諾夫忍不住了。有人在群集裡發了尖聲大叫著。
「不要冤枉聖書罷!聖書上不是寫著窮人能上天堂麼……」
梭夫倫搖一搖毛髮蓬鬆的頭,於是烈火似的燒起來了。他用了更加響亮,更加粗暴的聲音,像要劈開大家的腦殼一般,向群眾大叫道:
「聖書上有胡說的。富翁是中上帝的意的。有錢的農民很灑脫,對人客客氣氣。但是,即使對手在自己面前脫了帽,不是這邊也不能狗似的搖尾巴麼?在窮人,什麼都是重擔子。所以在窮人,無論什麼時候就總懷著壞心思。這是當然的!富翁和貴族們拉著手,什麼都學到了。可是窮人呢,連祈禱的句子,也弄成了壞話的句子。弄得亂七八糟。聖書上寫道,勿偷。但因為沒有東西吃,去偷是當然的。聖書上寫道,勿殺。但去殺是當然的。」
納貝斯諾夫加的人們嘮叨起來了:
「這好極了!那麼,就是教去偷,去殺了呀!」
「這真是新教訓哩!」
「聽那說話,就知道這人的……」
「就是這麼一回事,這就是布爾塞維克呵!」
「原來,他們的頭領就坐過牢的!」
山村的村民又是山村的村民,在吼著自己們的口吻:
「媽媽的!扼殺他!」
「殺了誰呀?我們這些人殺了誰呀?」
「當然的!打那些畜生們!」
老婆子米忒羅法夫娜覺得這是議論移到信仰上去了,便在山村的群眾里發出要破一般的聲音道:
「正教的教堂里有聖餐,可是他們有什麼呢?」但言語消在騷擾裡面了。手動起來了,叫起來了,發出噓噓的聲音,滿是各種的語聲了。所有一切,都合流在硬要起來的呻喚聲的野蠻的音樂里了。
開初,梭夫倫是用拳頭敲著桌子的,但後來就提起了椅子,於是用椅子背敲起桌子來。聽眾一靜下去,就透出了名叫萊捷庚這人的尖銳的叫喊:
「是我們的政府呵!這就夠了。他們已經用不著了……」
於是又是群眾的呻吟和叫喚。不慣於說話,除了粗野的咆哮和騷擾之外,一無所知的群眾。誰也不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大家互相作勢,搖著拳頭威嚇,互相衝撞,推排。快要打起來了。
科乞羅夫推開群眾,闖到桌子那面去了。他用那強有力的手,架開了誰的沉重的拳頭。從梭夫倫那裡挖取了椅子,仍舊用這敲起桌子來。納貝斯諾夫加的人們靜下去了。梭夫倫也鎮靜了自己的一夥。靜下去的喊聲,在耳朵里嗡嗡的響。於是科乞羅夫的柔和的,懇切的,愉快的低音,便湧出來了:
「兄弟們!野獸里是剩著憎惡的,但在人類,所需要的卻是平和和博愛。」
在那柔和的聲音里,含著牧師所必具的信念和威嚴。這使群眾平靜了。但萊捷庚卻唾了一口,用惡罵來回答他。別的人們都沒有響。
「憤怒的人的眼睛,是看不見東西的。耳朵,是聽不見東西的。為什麼會這樣的呢?為什麼兄弟梭夫倫,會將自己送給了憎惡的呢?我們是,不幸為了我們的信仰,受著舊政府的重罰。因為要救這信仰,所以將這信仰,從俄國搬到這裡來了的。是和家眷一起,徒步走到寒冷的異地來了的。為要永久占有計,便買下了田地。然而怎樣。兄弟們,你們沒有知道這一回事麼?全村統統是買了的!然而,我們的田地,是用血洗過的。是呵,是呵!舊政府捉我們去做苦工的時候,你們曾經憐憫過我們。便是我們裡面,凡有熱心於同胞之愛的人,也沒有去打仗。但是,這樣的人,自然是不會很多的。我們——做著福音教師的我們,實在也去打仗。我的兒子,就在當兵。我們是,和你們一起,都在背著重擔的……」
科乞羅夫是說了真話的。在那恰如塗了神聖的膏油一般的聲音里,含著親密,經過了會場的角角落落,使聽眾的心柔和了。群眾寂然無聲,都擠了上去。只有梭夫倫擠出了鴨子一般的聲音。還有萊捷庚,用了病的叫喊來抗議:
「聖書匠!生吞聖書的!」
大家向他喝著住口,他便不響了。
科乞羅夫仿佛勸諭似的,坦坦然的在演說,恰如將鎮靜劑去送給病人一樣:
「對於布爾塞維克的教說,我們是並沒有反對的。正如聖書上寫著勿殺那樣,我們不願意戰爭。我們應該遵照聖書,將窮人拉起來。然而,人的教說,不是上帝的教說。人的教說,是常常帶著我們的罪障的,帶著奪取和給與——屈辱和邪念的。為什麼奪我們的田地的呢?我們並不是算作贈品,白得了田地的。這樣的事情,總得在平和里,在平靜里,再來商量才好。正因為我對於布爾塞維克的教說有著興味,所以在市鎮上往來。於是就知道了那主要的先生,乃是凱爾拉·馬爾克梭夫[32]。原來,他並非俄國人,是用外國的文字,寫了自己的教說的。這可就想看凱爾拉·馬爾克梭夫真真寫了的原本了。俄國的人們,他是可以很容易的勸轉的。怎樣拿過來,我們就照樣的一口吞下去。我們的習慣,是無所謂選擇。俄國人是關於教育,關於外國語,都還沒有到家。即使毫不疑心,接受外國的東西罷,但列寧添上了些什麼,又怎麼會知道呢?應該明白外國話,將凱爾拉·馬爾克梭夫的教說和俄國的教說,來比較一下子看看的。那時候,這才可以『世界的普羅列泰利亞呀,團結起來』了!凡是政治那樣的事情,總該有一個可做基礎的東西。要明白事理,就要時間,要正人君子,要寂靜與平和。只有這樣子的運用起來,這才能上新軌道。」
當這時候,響起了好象給非常的苦痛所擠出來的萊捷庚的叫一般的聲音。
「在巧妙的煽惑哩!這蠢才的聖書匠,同志們,是在想將你們的眼睛領到不知道那裡去呵!」
他突然打斷了科乞羅夫的演說。沒有豫防到,那演說便一下子中止了。
梭夫倫用了忿激的,切實的聲音,威壓似的叫道:
「夠了!真會迷人!我們是不會玩這樣的玩藝兒的。同志們,他是咬住著田地的呵!不要一相情願罷!」
又起了各種聲音的叫喊:
「是的!一點不錯!騙子!住口!」
「媽媽的!忘了聖書了!」
「給遏菲謨·科乞羅夫發言罷!」
「話是很不錯的!」
「後項窩上給他幾下罷。他忘掉了說明的方法了!」
「梭夫倫,你說去!替我們講話,是你的本分呵。」
但萊捷庚跑上演壇去了。忿激的黑眼睛的視線,發著焮沖,顴骨上有分明的斑點的,瘦而且長的他,用拳頭敲著陷下的胸膛,發出吹哨一般的聲音,沙聲說道:
「我這裡有九口人!我的孩子雖然小,然而是用自己的牙齒弄平了地面的。可是,那地面在那裡呀?我的田地在那裡呀?喂,在那裡呢?我的兄弟,在戰爭上給打死了。可是,兄弟的一家裡,那裡有田地?這兄弟叫安特來,大家都知道,是賣身給了教會了的科乞羅夫給了他吃的麼?給了他田地麼?這些事,不是一點也沒有麼?兄弟是死掉了。科乞羅夫領了那兒子去。安分守己的在做裁縫。給那個科乞羅夫,是雖在他閒逛著的時候,也還是給他賺了不知道多少錢的。他卻還在迷人!如果我有運道!……」
他喊完了,咳了一下,吐一大口血痰在一隻手裡,揮一揮手,於是費力似的從演壇走下去了。
梭夫倫趕緊接著他站上去。他的臉顯著蒼白,眼睛黑黑的在發光。那眼光這才顯出威勢來。
「同志們!不能永是說話的!我們不是聖書匠,好,就這麼辦罷,全村都進布爾塞維克黨。另外沒有別的事了!喂,米忒羅哈,登記起來!」
群眾動搖起來了,於是跳起來了,大家叫起來了。
「這是命令呵!」
「再打上些印子去!反對基督的人們,總是帶著印記的。」
「該隱也這樣的!」[33]
「登記,登記!」
梭夫倫發出很大的聲音,想使大家不開口:
「全村都到我們這一面來!他們是在想騙我們的!喂,窮的山村的人們,來罷!沒有登記的人,是不給田地的呵!」
「一點不錯!就像在野地上拔掉惡草一樣,不要小市民的,不願意和小市民在一起的!」
「喂,不是這一面的,都滾出去!」
「米忒羅哈,登記起來!」
十七歲的,笑嘻嘻的,白眉毛的米忒羅哈,便手按著嘴,走向演壇那面去。他的面前立刻擺上了灰色的紙張。
但那司書叫了起來:
「同志,市民!請給我發言。」
當狂風暴雨一般的會議的進行之間,他一向就在窗邊,站在人堆里。那地方有幾個女教員,牧師和他在。他們在先就互相耳語著什麼事,所以沒有被卷進這混亂裡面去。講堂的深處還在嚷嚷,但演壇的周圍卻沉默了。
「市民,這麼辦,是不行的!這麼辦,是進不了政黨的!」
梭夫倫一把抓住了司書的狹狹的肩頭:
「你不登記麼?如果不贊成的,說不贊成就是!」
司書的頭縮在兩肩的中間,因此顯得更小了,但明白的回答道:
「不!你們不是連自己也還沒有明白要到那一面去麼!」
「哦。好罷。說我們不明白?你們的明白人,我們用不著。那麼,到財主那一面去罷!」
梭夫倫忽然伸手,從後面抓住他的領頭,於是提起腳來,在人堆里將他踢開去。司書的頭撞在一個高大的老人的懷中,總算沒有跌倒。他將羞憤得牽歪了的蒼白的臉,扭向梭夫倫這邊,孩子似的叫喊道:
「這凶漢!豈有此理!」
山村的人們撲向他去;但納貝斯諾夫加的一夥卻成了堅固的壁壘,庇護著他。梭夫倫格外提高了聲音,想將這制止:
「記著罷!快來登記!不來登記的人們,我們記著的!喂,誰是我們這一面的?」
納貝斯諾夫加的人們吵嚷了起來。但米忒羅哈已經登記了。
「保惠爾·克魯覺努意夫的一家登記了哩……」
桌邊密集著登記的希望者。科乞羅夫擺一擺手,向門口走去了,納貝斯諾夫加的人們幾乎全跟在他後面,走了出去。剩下的只有五個人。演壇的周圍發生了大熱鬧:
「梭夫倫,梭夫倫,女的另外登記麼?還是一起呢?」
「女的是另外一篇帳。但現在是女人也有權利了哩!孩子不要登記!」
「什麼?那麼,孩子就不給地面?——兵士的老婆烏略那,闖向梭夫倫那邊去,說。——女人有了怎樣的權利了呀?」
人堆里起了笑聲。米忒羅哈用了響亮的聲音,在演壇上叫喊道:
「是睡在漢子上面的權利呵!喂,登記罷,登記罷!」
頭髮亂得像反毛麻雀一般的矮小的阿爾泰蒙·培吉諾夫將兵士的老婆推開,說:
「登記了,就不要說廢話!」
「不是說要算帳麼!」
有了元氣的梭夫倫,好象驟然大了起來,又復高高興興的閃著眼睛了;並且將身子向四面扭過去,在給人們說明:
「雖說女人是母牛,但其實,也是一樣的人。所以現在也採取女人的發言了……」
兩小時之後,梭夫倫便在自己的寓里,將名冊交給了從市鎮來的一個演說家。
「這裡有一百五十八個人入了黨。請將名冊交給布爾塞維克去。並且送文件到這裡來,證明我們是布爾塞維克黨。」
歡喜之餘,那人連眼白也快要發閃了。
「怎麼會這樣順手的呢?出色得很!來得正好。多謝,同志!一定去說到!不久還要來的。同志,你是在戰線上服務的麼?」
梭夫倫很高興,便講起關於自己的軍隊生活來,講了負傷,歸休,在軍隊裡知道了布爾塞維克時候的事情等等。他還想永遠子子細細的講下去。但因為那演說家忙著就要出去,梭夫倫便也走出外面了。腳底下是索索作響的雪,好象在詰難這騷擾的地上似的,冰冷的,遼遠的,沉默的天,還未入睡的街道的談話聲,斷斷續續的俗謠,這些東西,都混成一起,來攪亂了梭夫倫的心,並且煽起了勝利和駭怕的新的感情了,恰如帶了一小隊去打過仗似的。
這時候,阿爾泰蒙·培吉諾夫受了梭夫倫的命令,坐著馬車到圖書館,叫起司書來,對他說道:
「快收拾行李罷!就要押上市鎮去了。」
「什麼,上市鎮去?為什麼?」
「村會的命令呀。你這樣的東西,我們用不著。快快收拾罷。」
「我不高興去。這太沒道理了!」
「不去,就要去叫起梭夫倫來哩。這是命令呵。」
司書唾了一口唾沫,嘮叨著,一面就動手捆行李。他的臉氣得熱了起來。梭夫倫這醉鬼先前只是村裡的一個討人厭的腳色!肯睬理他的,只有一個司書。因為看得他喜歡讀書,對於這一點,加以尊重了的,不料這回成了隊長,從戰線上一回來,便變成完全兩樣的,說不明白的,壞脾氣的東西了!被先前從未沾唇的酒醉得一榻胡塗了,是的,是的!恐怕,實在,俄國是完結了……
他最末一次走進圖書館去,看有無忘卻的東西的時候,好象忽然記得起來似的,便說道:
「鑰匙交給誰呢?」
「梭夫倫說過,送到他那裡去。」
「唔,就是。交給他的!那麼,走罷。」
這之間,梭夫倫已經到了圖書館的左近,站在由村里雇來的馬車的旁邊了。司書一走近他去,他便伸出一隻捏著拳頭的手來。
「哪!」
「這是什麼?唔?」
「三盧布票!是我給你的。因為你常常照顧我。從來不使人丟臉。哪,收起來,到了市鎮,會有什麼用處的。」
司書將梭夫倫的倒生的紅眉底下的含羞似的發閃的眼色,柔和的,豐腴的微笑,和這三盧布票子一同收受了。他感於梭夫倫的和善的樣子,就發不起那拒絕這好意的心思來。
一天一天的,生活將剩在他裡面的過去的遺物,好象算盤珠一樣,撥到付出的那一面去了。而且帶來了有著難以捕捉的合律性的春和冬的交代,毫不迷路,毫不誤期,決定著在人生道上的逐日的他那恐怖和不安,悲哀和歡樂。而且那生氣愈加和生存的根柢相接近,則這樣的交代的規則,於他也愈加成為不會動搖的東西了。
都會是將生命的液汁趕到頭上,擴大人們的智慧,使人們沒有顧忌,而增強了那創造力的,但從這樣的都會跨出一步去,就沒有那命令道「不可太早,也不可太遲,現在就做掉你的工作」的擺得切切實實的時間。在鄉村里,泥土在準備懷孕,或者是已在給人果實了。挺著豐饒的肚子的,給太陽曬黑了的,茁壯的農民,在決定著應該在怎樣的時刻,來使用他的力氣。在這樣鄉村上——這地方上,是君臨著叫作「生活的規定」這一種法則的。而那拚命地吞咽了農民的力氣,也還不知饜足的土地的貪婪,也實在很殘酷。在這地方,人們的脊樑聳得像山峰一樣;血管里流著野獸似的濃厚的血液;肚子是田地一般豐饒。但精神卻是貪婪,吝嗇的。為了人類的營生活,養子孫,想事物,這些一切的為聯結那延長生活的索子起見的大肚子,而搜集地上的果實,加以貯藏的渴望所苦惱。在這地方,人類的創造力也如土地一樣,被暗的和舊的東西所挨擠,人們在地母的沉重的壓迫之下,連對於自己,也成了隨便,成了冷淡了。所以人們就用了恰如心門永不敞開的野獸一般的狡猾,守著那門戶,以防苦痛和歡喜的滔滔的擁入。而渴慕著關在強有力的身體裡的靈魂的那黑暗的,壯大的人們,則惟在酒裡面開拓著自己。然而,快樂的這酒,卻惟在土地儼然地喊起「喂!時候到了,創造罷!」來的時候,這才成為像個酒樣子的東西。
土地對於印透那卓那羅夫加[34]和坦波夫斯珂·納貝斯諾夫斯加的農民們,也命令他們準備割草了。人們就喧鬧了起來,蠢動了起來,都從那決不想到一家的團圓之樂,而僅僅為了過野獸似的冬眠而設的房屋裡,跳到道路上。穿著平時的短褲和短衫的農民們,但是,節日似的,成了活潑的興致勃勃的群眾,集合在納貝斯諾夫加村的很大的組合的鐵廠那裡了。
太陽所蒸發的泥土的馥郁的香氣,風從野外和家裡吹來的糞便的氣息,葡萄酒一般洶湧了人們的血,快活酒一般衝擊了人們的頭。老人的低微的聲音變成旺盛,少年的高亢的聲音用了嘹亮的音響,提起了人們的心,銀似的和孩子的聲音相匯合了。今天的歡喜的酣醉里,有了新鮮的東西,山村的人們,先前是只靠著得到一點從主人反射出來的歡喜之光,藉此來敷衍為什麼作工的思想的,但今年卻也強者似的喧鬧起來了。因為鐵廠前面,裝置著他們的收割機,成著長長的隊伍。太陽和歡喜,使阿爾泰蒙·培吉諾夫的臉上的皺紋像光線一般發閃,骯髒的灰色的頭髮顯出銀色來。短小的,瘦削的他,今天也因了勞動,將駝背伸直了,所以他的身子,好象見得比平日長一些了。他仿佛勤懇的主人一樣,叫道:
「梭夫倫,梭夫倫,在這裡,阿爾泰木奴衣支,鐵廠有幾家呀?」
「十家。」
「機器這就夠麼?——」他用了山村的方言,像猛烈的雷鳴一樣:「這就夠麼?」
烏黑的蓬鬆的頭縮在肩膀里,萊捷庚將鋒棱的筋肉和瘦削的頰窩仰向了太陽,仿佛是在請求溫熱。歡喜之光,使他甦醒了;並且沒有像平時那樣吃力,便發出沙聲來:
「薩伏式加……那人是我們的一夥。做了事去。叫那人當監督罷。這樣子,就大家來做鐵匠……」
教友格萊皤夫——今天是太陽沒有從他臉上趕走了陰暗——憂鬱地回答道:
「做鐵匠!……運用機器,是要熟練的。培吉諾夫和萊捷庚,倘不好好的學一通做鐵匠,是不成的呵……要不然,無論怎樣完全的輪子,也一下子就斷的。」
棱夫倫用嘲笑來打斷了他的話:
「我們的事,用不著你擔心,不要為了別人的疝氣來頭痛罷,如果斷了呢,即使斷了,也不過再做一個新的。如果自己不會做,也不過叫你去做就是。再上勁些,格萊皤夫,為了那些沒有智識的農民!吸一筒煙罷,真有趣,暢快呵。」
他用不習慣的手,捲起菸草來了。因為印透那卓那羅夫加的農民們,住在教友的鄰近,是不大吸菸的。
克理伏希·薩伐式加從鐵廠的門口叫喊道:
「梭夫倫,你上市鎮去拿了滿州爾加[35]來,請一請鐵廠的人們罷。那麼,就肯好好的做了!這些狗子們在作對,吠著哩。我們會將自己的事情做得停停當當的,你們也趕緊做。還有,說是羅婆格來加[36],你可知道為什麼?就因為會烘熱腦殼呀。快去取來罷。合著樂隊,趕快趕快。」
「滿州爾加是取來在這裡。那麼,準備樂隊罷,趕緊就去。農民什麼話都聽,只要學起來,就好了。要是打仗,可比不得音樂呀。怎樣,什喀諾夫,亞歷舍·伊凡諾維支,今天不是老實得很麼,村子裡都在高興,他卻一聲不響,瘟掉了麼?」
「哈哈哈哈!」
「呵呵呵……」
「瘟掉了哩!那麼竭力藏下了機器,這回卻給梭夫倫來用了。」
「雇罷,怎樣,兄弟,雇什喀諾夫來做事罷?怎樣?」
什喀諾夫吐一口唾沫,帶黃的眼白髮閃了,但是鎮靜地回答道:
「要是沒有我們,不是什麼地方也弄不到機器麼?我們是並不想躲開工作的。怎樣,梭夫倫,可肯將我們編進康謨那[37]去呢?」
「先前好不威風,這回可不行了。」
萊捷庚喊了起來:
「康謨那的小子們總說機器機器。有誰去取呢,卻單是趕掉。」
「還是沒有他們好。枯草就叫他們買我們這邊的。」
「不要給加入呀。」
「不給加入怎麼樣呢?給加入罷。他們有馬呢。」
梭夫倫遇到爭論了:
「叫他們像我們一樣的來做罷。給加入。要緊的是馬。」
「一點不錯……」
阿爾泰蒙·培吉諾夫質問道:
「枯草怎麼辦呢,照人數來分麼?照人數?」
「唔,到學校去,加入康謨那去罷!」
「連夢裡也沒有見過的事,可成了真的哩,康謨那!唔,唔!……且慢,怎麼一回事,這就會知道的。」
人們擁到學校方面去了。鐵廠里開始了激烈的工作的音樂。萊捷庚留在機器的旁邊,因為覺得會被拿走,非用靠得住的眼睛來管不可的。村子裡滾著各種人的亢奮了的聲音。屋子裡是農婦們用了尖利的聲音,在互相吆吆喝喝:
「康謨那裡,放進那樣的東西去,還不如放進我這裡的豬玀去,倒好得多哩!還是豬玀會做事呀。我去笑去。你……」
「笑去麼!好,走罷。你可知道,聽說凱賽典加·馬理加也有了姘頭了哩。四五年前,是沒有一個肯來做對手的。到底也找著對手了。」
鐵廠後門的草地上,孩子們在喧鬧:
「什喀諾夫那裡的機器,成了我們的了!」
「倒說得好聽!你們的。那麼,我們的呢?」
「也就是你們的呀!」
「但什喀諾夫的呢?」
「『起來罷,帶著咒詛……用自己的手』……」
「唉唉,你這死在霍亂病里的!七年總說著這句話。回家去罷,趁沒有打。這不可以隨便胡說的。」
「伯母,你不要這麼吼呀!」
先前的時代,是早已過去了。
瀰漫著焦急的,暖熱的,郊野的香氣的一日,是很快樂的。一天早上,康謨那的代表者要劃分草地去了。村裡的男男女女,便成了喧嚷的熱鬧的群集,來送他們。
拿著木尺,騎在馬上的人們,排成了一列。
「喂,技師們,好好的量呵。」
「不要擔心罷。這尺是舊的呢。」
走在前面的騎者揚起叫聲來,後面的人們便給這以應和。這是自願去做康謨那的代表的農民和孩子們,是為了曠野的雄勁的歡喜,和農民一同請求前去的志願者。栗殼色毛和棕黃色毛的馬展開了駿足,於是成為熱鬧的一隊,向曠野跑去了。
滿生著各種野草的曠野正顯得明媚。雪白的花茅在鞠躬。白的,紅的,淡黃的無數眼睛——花朵,在流盼,在顯示自己的饒富。禽鳥的歌囀,蟋蟀的嘯吟,甲蟲的鼓翼,在大氣里,都響滿著曠野的聲音。曠野是雖在冬季,也並沒有死掉了的。於是一切東西,便都甘甜地散著氣息。花草無不芬芳,連俄羅斯的蒼穹,也好象由太陽發著香氣。風運來了煙靄。苦草的那苦蓬,也都已開花,送著甜香,鋒利地,至於令人覺得痛楚地。曠野全都爽朗,只要一呼,仿佛就會答應似的。呵,呵,呵,呵,唉,唉,唉,唉,遠處的微微的轟響……哦,曠野傳著人聲。哦,野獸呀,禽鳥呀,甲蟲呀,來聽人聲罷!唉,唉,唉……為了叫喊,胸膛就自然擴大起來了。
大家都跳下馬。拿了木尺,踏踏的走上去。
「慢慢的,慢慢的罷!……為什麼這樣踏踏的盡走的呀?慢慢的!……」
「『踏踏的盡走』麼!有這樣的腳,就用這腳在走罷咧!」
「唔,唔,唔!不,兄弟,朦混的時代,是早已過去了。要從這裡開手的。」
於是曠野反響道,「唉,唉,唉……」孩子們放輕了腳步,從這一草叢到那一草叢裡,在搜尋著鵪鵓。凡尼加·梭夫羅諾夫在草莽里,將所有的學問都失掉了;他跳過了盤旋舞之後,又用湧出一般的聲音唱起歌來:
這個這鵪鶉,
這鵪鶉,
鵪呀呀鶉!……
「阿爾泰蒙伯伯,捉到鵪鶉沒有呀?」
阿爾泰蒙正在想顯顯本領;他向草叢裡看來看去,忽然捉住了……沒有鵪鶉,卻捉了一條蛇。他拚命的一揮手,拋掉了。
「阿呀!討厭的畜生!跑出了這樣的東西來!」
格萊皤夫噴出似的笑了起來;他在曠野上,也成了開闊的快活的心情了。
「這樣子,阿爾泰蒙,能量別人的田地的麼?捉不到鳥,倒捉了蛇!」
凡尼加擺出吵架模樣,替阿爾泰蒙向格萊皤夫大叱道:
「放屁,蛇就還給你們。隨便你用什麼,你們不正是蛇的親戚麼?」
格萊皤夫提高了喉嚨,沉痛地,也頗利害地回罵了,但不過如此,並沒有很說壞話。在整一天裡,草原幾乎被農民的痛烈的言語震聾了。倘若單是講些知道的事情,懂得的事情,那在他們也自有其十分鮮明的言語的。他們的言語,是充滿著形容,恰如曠野的充滿著花卉一樣。
仍像往常那樣,一過彼得節,便開始去收割。今年沒有照舊例,早一星期,就到野外去了。老人們都吆喝道:
「這是破了老例的呀!立規則未必只為了裝面子,況且地不是還沒有幹麼?」
「不要緊的,有血氣旺盛的我們跟著呢。就叫它幹起來!」
最先,是機器開出去了。接著這,那載著女人,孩子,桶,衣服,鍋子,碗盞的車子也開出去了。大家一到野外,曠野便以各種的聲音喧嚷起來。曠野的這裡那裡,就有包著紅和黃的,白和紅的,各樣顏色的手巾的女人的頭,出沒起來了。
阿爾泰蒙的康謨那,是從叢林的處所開頭的。那叢林,是茂密的小小的叢林,在曠野的遠方,恰如擺在食桌上面的小小的花束一樣。大家的車子到了那處所,一看,那是爽朗的綠蔭之下,涌著冷冷的清水的可愛的叢林。
主婦們便在聚集處勤勉地開始了工作。孩子們哭了起來。男人們使機器在草地上活動。山村的台明·可羅梭夫坐著機關車出去了;他的樣子,好象孩子時候,初坐火車那時似的,戰戰兢兢的頗高興。
於是在聚集處,就只剩了留著煮粥的達利亞·梭夫羅諾伐一個人。曠野上面,凡是望得見的很遠很遠的處所,無不在動彈。凡尼加·梭夫羅諾夫在計算。
「我們的康謨那是八家,男人加上孩子一共十三個,女人十七個。班台萊夫的康謨那是十家……唔,野外的人手盡夠了……」
「凡尼加!凡尼!站著幹什麼,來呀!」
「來……囉!」
「怎樣!班台萊,你來得及麼?」
「來得及的!……總之,平鋪的集在一塊罷……」
兵士的老婆阿克西涅用了透胸而出一般的聲音叫喊道:
「,草葉鑽進頭巾里去了。」
汗濕的小衫粘住了身體。血氣將臉面染得通紅。鼻孔吸乏了草的馥郁的死氣息。
肩膀漸漸的沉重,發脹了。但無論那一個康謨那,都沒有宣言休息,因為個個拉著自己的重負,誰也想不弱於別人。終於阿爾泰蒙用了大聲,問自己的一夥可要休息了。別的野地上,機器也開始了沉默。
「媽媽,趕快呀。吃東西去罷!」
「好,去罷!已經叫了三遍了!」
喝了!倘不首先喝些涼水,添上元氣呵。涼氣是使嘴唇爽快的。用清水洗一通臉,拍拍地潑著水珠,喝過涼水,高興著自己的舒服,於是一面打著呃逆,一面也如作工一樣,快捷地從公共的鍋子裡吃著達利亞所煮的雜碎,喝著鄉下的酸湯。
午膳以後的曠野,是寂靜的。康謨那上,大家都在躺著睡午覺。睡得很熟,不怕那要曬開頭一般的暑熱的太陽光。因為是身體要睡的時候,去睡的覺,所以就沒有害怕的東西了。然而從草莽中,聽到男子的大鼾聲和女人的小鼾聲也只是暫時的事。康謨那起來了。於是騷音和瑟索聲和勞動的喧囂又開始了。格萊皤夫穿了舊的工作服,和大家的勞動合著調子,輕快地在做事。事務臨頭的時候,他就忘卻了野外的主子,並不止自己一個人。到夜裡,這才想起來了。於是雖然做工已經做得很疲勞,也還總是睡不著。他翻一個身,就呻吟一通了好幾回。
從叢林裡,漏出些姑娘們的笑語聲,手風琴聲,青年們的雄壯的歌聲來。知趣的夜的帷幕一垂到地面上,青年們便從聚集處跑到遠遠的處所去了。於是許多嬉笑聲的盤旋,就搖動了夜的帷幕。叢莽裡面,好幾對青年的男女,在互相熱烈地擁抱,互相生痛地接吻,並且互相愛戀。但黎明的涼氣一蕩漾,從聚集處驅逐了睡眠的睏倦,老的起來了,年青的卻也並不退延。
都去作工去了,並且給那為高談和曲子的沉醉所溫暖了的過去之夜祝福。在康謨那上,當勞動之際,是不很有吵架的。
有一回,梭夫倫鬧了一個大岔子。他坐在枯草上,於是機關車破掉了。
「喂,兒郎們,到鐵廠去呀!」
「你多麼識趣呀,康謨那是點人數分配的呢。」
「但是,沒有機器的我們,康謨那又怎麼辦呢?」
「用鉤刀來割就是了!」
「如果能『用鉤刀』來割的話,割起來試試罷。」
不高興了,但也就覺得了薩伏式加的話並不錯。
執行委員會也就有了命令,許打鐵的人們免去割草,但仍將枯草按人數分給他們。新的機會,每天教育著人們,逐漸決定了秩序。而梭夫倫和他的交情,也日見其確實了。
有時也覺得節日的有趣,然而並不來舉行。大家都拒絕這事情,只在為自己勞動。一到開手搬運枯草的時候,這就發生了糾紛。格萊皤夫用自己的馬搬運了好幾回,但阿爾泰蒙的馬卻疲乏之極了。他搔著後腦,仰望了起霧的天空,嘆息道:
「你在幹嗎?馬在玩把戲哩!窮人真是到處都倒運!」
凡尼加對梭夫倫說:
「我們好容易聚集了枯草,後來也許要糟糕的哩。天一下雨,就會腐爛,但背著來搬運卻又不行。」
「並不拜託你!知道的,我來辦,你看著就是。」
新的命令,將財主們的遮掩著的忿懣戳穿了。當發布了在康謨那裡,馬匹也是公有,枯草是挨次運到各家去的這命令的時候,縣裡就永是鬧了個不完。
梭夫倫走到大門的扶梯邊,說道:
「你們還想照老樣子麼?你們要自己一點不動,大家來給你們做工麼?不,那樣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鞭子是在我們的手裡了!」
他於是將臉向著那從別處到來了紅軍的方面動了一下。馬匹交出來了。只有坦波夫加的豪農班克拉陀夫,壞了兩匹馬,是生了病了。兵士的老婆阿克西涅來聲明了這事。馬醫請來了。並且從班克拉陀夫的家裡,沒收了枯草。別的人們也很出力。從別的野地上,運了好幾捆高山一般的枯草,到自己的康謨那這邊來。但是,頂年青的人們做事做得最好。在監視那些幹壞事的腳色。給太陽曬黑了的凡尼加和梭夫倫,則在自己的康謨那上監督著搬運的次序。
「喂,喂,格萊皤夫,不要模胡呀,這回是輪到這邊了。拉到那裡去呀?」
「你不說也知道的。這混蛋!」
「現在是要想一想的了,帶點貪心,就都要給革命裁判所捉去的。撈得太多的小子,就要拉去的呵。」
「這畜生,當心罷。這就要吃苦的!近來竟非常狡猾,膽子也大起來了。」
「膽子怎能不大呢。不是成了俄羅斯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了麼?懂了罷!」
格萊皤夫真想拿出拳頭來了,但不過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完事。然而在心裡是很憤激的。年青的人們,有鋒利的言語。在他們那甘美的俄國話里,外國話就恰如胡椒一般的東西。
從早到晚,載滿了枯草的車子總在軋軋的走動。馬匹擺著頭,放開合適的腳步,將車子拉向山村的各家去,多年渴望著草堆的堆草場,這回是塞得滿滿的了。財主們並不歡迎那枯草,只將對於割草的新怨恨,掛在自己的心頭。但萊捷庚的老婆卻很高興,摩著牛,說道:
「今天辛苦了,牛兒,不要動罷,不要動罷,多給你草兒吃……」
萊捷庚是在割草的中途,便躺在床上,弱透了的。對於康謨那,不很能做什麼事。雖是暑熱的夏天,在野外也發抖,而且想要溫暖。但他一家應得的枯草,卻也算在計算裡面了。阿爾泰蒙·培吉諾夫有一次來看他,凝視了一通,於是沉思著,說道:
「精神很好,也許不會死的。如果要死,還是到了春天死。很不願意死罷。可是也很難料的,會怎麼樣呢。」
老婆已經痛哭過兩回了,後來就談到最後的家計:
「你把皮包忘在市鎮上了,教安敦式加取去罷。因為孩子也用得著的。」
然而萊捷庚並不像要死,雖然發著沙聲,卻在將死亡趕開去。有一回,凡尼加帶了先前的司書亞歷舍·彼得洛維支來了。他現在在食糧委員會裡辦事,是和巡視人員一同來調查的。亞歷舍·彼得洛維支很同情於萊捷庚,但是忍不住了,便說:
「不是這樣吃苦,也沒有人來醫治一下麼!為什麼殺掉醫生的呢?時勢真是胡鬧。簡直是野蠻的行為呀。」
萊捷庚只動著眼睛,發出沙聲說:
「但願一下子弄死我就好……」
於是凡尼加用了直捷的孩子似的聲音,說道:
「說是胡鬧的人也有,說是正義的人也有。要是照先前那樣,恐怕還要糟罷。沒有智識——沒有智識是不好的。」
亞歷舍·彼得洛維支目不轉睛的對他看,於是沉默了。
傍晚,凡尼加在家裡,突然對父親說:
「冬天,市鎮上有人到這裡來,可還記得麼?那人說的真好,說是倘不去掉鄉村,是不行的,鄉村倘不變成有機器的市鎮,是不行的。說是如果割草,全村大家都用一種叫作什麼的機器的。」
梭夫倫黨康謨那的運進枯草的事,給全村舔上了力量。納貝斯諾夫加的兩個豪農叫作貝列古陀夫·安敦和羅忒細辛·保惠爾的,提出請願書來了。——
「印透那卓那羅伏村,舊名坦波夫斯珂·納貝斯諾夫加村布爾塞維克黨公鑒
同縣印透那卓那羅伏村公民
安敦·貝列古陀夫
保惠爾·羅忒細辛
請願書
民等,即署名於左之安敦·蜜哈羅夫·貝列古陀夫及保惠爾·馬克西摩夫·羅忒細辛等,謹呈報先曾置有田地,安敦·貝列古陀夫計百五十兌削庚[38],保惠爾·羅忒細辛計百五十兌削庚。但民等深悉布爾塞維克黨之所為,最為正當,故敢請求加入,願於反對舊帝制一端,與貧農取同一之道,共同進行。謹呈。
安敦·貝列古陀夫
保惠爾·羅忒細辛」
梭夫倫在會場上報告了這件事。集會決定了允許他們入黨,並且因為兩人是豪農,所以仍須征取田地的租錢。安敦·貝列古陀夫還應該將小麥二百普特[39],保惠爾·羅忒細辛是一百普特,納給印透那卓那羅伏村的布爾塞維克黨,兩人允諾了這事,一星期後,便將那小麥交付了。
縣裡的騷擾,好容易靜下去了。納貝斯諾夫加的人們,知道了哥薩克人又在用秘密的方法,準備著襲擊布爾塞維克。便將這事通知了坦波夫加的財主們。格萊皤夫就到哥薩克村的市上去了。
因為伊理亞節日,全村都醉得熟睡著。十個武裝了的人們,在昏黑的夜半,嚴緊地圍住了梭夫倫的屋子。梭夫倫竟偶然正在屋外面。聽到了索索的聲音。
「在那邊的是誰呀?」
但不及叫喊,嘴裡就被塞上了麻桃,捆了起來。只有女人們大聲嚷鬧。然而坦波夫加和納貝斯諾夫加的豪農們,已經借了哥薩克的幫助,將這幾月來漸漸沒了力量的土地的守備隊解決了。布爾塞維克的首領們都遭捕縛,別人是吃了豪農們的復仇。當東方將白未白之間,被捕的人們便被拉到村外去受刑罰。醒了的白日,用和藹的早上的微風,來迎人們的擾嚷。被縛的人們的頭髮在顫動。最末的一日,是又瘦又黃的什喀諾夫來用刑的。
「怎樣,梭夫倫·阿爾泰木奴農支,康謨那怎樣了。沒收機器麼。這是機關車的罰呵!」
他吐一口唾沫在縛著的梭夫倫的臉上,向右眼下,揮去了堅硬的拳頭。拳頭來得不准,打著了眼睛,眼白里便滲出了鮮血。梭夫倫跳起來了,呻吟起來了。大野上響亮地反響著叫喚的聲音。
什喀諾夫打倒了梭夫倫,又用那沉重的長靴,跳在他肚子上:
「毀了我的家呵,這就是罰呀!將我家弄得那麼樣子,這就是回敬呵,收這回敬罷!」
梭夫倫被用冷水灑醒了,於是又遭著毆打。大家使那些被毒打,被虐待的人們站起來,命令道:
「唱你們的國際歌來看看罷!」
二十九人之中,只有十個人,好象唱自己的輓歌一樣,胡亂唱了起來:
「起來罷,帶著咒詛……」
但只到這裡,就又被打倒了。還有些活的梭夫倫,在地上輾轉著,吼道:
「畜生!住口!……」
安敦·貝列古陀夫在脊樑上吃了二百下。
什喀諾夫沙聲叫喊道:
「瞧罷,同你算帳,交了多少普特呀?」
保惠爾·羅忒細辛也挨了一百鞭。
半死半活的萊捷庚,被從人堆里拖出來了。於是被用長靴踏得不成樣子。當二十九人被摔在污穢的,怕人的洞穴裡面的時候,暑熱的太陽已經升了起來。還有些活的八個人,在死屍下面蠕動。都給泥土蓋上了。
阿爾泰蒙·培吉諾夫是到了正午,被一個赭色頭髮的哥薩克在稻叢里發見的。哥薩克將他拖了出來。他搖一搖白頭髮,好象要搖掉上面的麥葉片似的。於是很鎮靜地問道:
「沒有饒放萊捷庚罷?」
「管你自己罷!這回是要你的命。這老壞蛋!」
「請便請便。原想為了孫子,在這世上再活幾時的,但也不必。這樣也好罷。」
他於是向著東方,劃了個誠懇的十字:
「主呵,父呵,接受布爾塞維克的阿爾泰蒙的靈魂罷。」
他被痛打了一頓。後來便將還是活著的他,拖進快要滿了的污穢的洞裡去。
正要掉下去時,便用了斷斷續續的聲音,阿爾泰蒙說:
「這裡,流血了……用骨頭來做肥料了……」
哥薩克用那槍托,給了他最後的一擊。達利亞·梭夫羅諾伐的肚子被人剖開,胎兒是拋給豬群了。布爾塞維克連家眷也被殺掉。將十五個人塞在什喀諾夫的地窖中。舊的村子的嚇人的臉,在怒目而視了……納貝斯諾夫加的豫言者伊凡·盧妥辛,總算逃了性命。他在野外……從野外一回來,就吃了刀鞘的毆打,這就完事了。他一面扣著褲上的扣子,一面用了沉著的聲音說道:
「從此田地要肥哩。因為下了布爾塞維克的肥料呵。」
運命掩護了凡尼加·梭夫羅諾夫。凡尼加在伊理亞節日之前,就上市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