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蓬
2024-09-26 06:18:34
作者: 魯迅
B. 畢力涅克
一
迴轉身,走向童山頂上的發掘場[24]那面去,就覺出苦蓬的苦氣來。苦蓬展開了蒙著銀色塵埃的硬毛,生滿在丘岡上,發著乾燥的苦味。從空曠的頂上,可望周圍四十威爾斯忒[25],山下流著伏爾迦河,山後的那邊,躺著煙囪林立的少有人煙的臨終的街市。從平原上,是吹來了颯颯的風。
當站住告別的時候,望見從對面的山峽里,向發掘場這邊跑來了一串裸體的女人,披頭散髮,露出烏黑的凹進的小腹,手捏茅花,大踏著從從容容的腳步。女人們一聲不響,走到發掘場,將太古的遺蹟繞了一圈,又揚著苦蓬的塵埃,回到山崖那邊,山峽那邊,峽後面的村落那邊去了。
包迪克於是開口說:
「離這裡十五威爾斯忒的處所,有一個沿河的小村,那裡還留著千年前以來的迷信。閨女們跑出了自己的土地,用了自己的身體和純潔來厭禳,那是在彼得·桑者符洛忒周間內舉行的。誰想出來的呢,說是什麼桑者符洛忒!……比起發掘之類來,有趣得多哩。此刻豈不是半夜麼,那些閨女們恐怕正在厭禳我們罷。那是閨女的秘密呵。」
從平原上,又吹來了颯颯的風。在無限的天空中,星在流走,——七月的流星期已經來到了。絡緯發出乾燥悶熱的聲音。苦蓬放著苦氣味。
告別了。臨別的時候,包迪克捏著那泰理亞的手,這樣說:
「那泰理亞,可愛的人兒,你什麼時候歸我呢?」
那泰理亞並不立刻,用了低低的聲音回答道:
「不要這樣子,弗羅貝呀。」
包迪克往天幕那邊去了。那泰理亞回到山崖這面,穿過白辛樹和楓樹生得蒙蒙茸茸的小路,回了公社的地主的家裡。夜也減不掉白天曬上的熱。雖說是半夜,卻熱得氣悶,草,遠方,伏爾迦河,大氣,一切都銀似的干透了在發閃。從多石的小路上,飛起了乾燥的塵埃。
調馬的空地上,躺著斯惠里特,看了天在唱歌:
伏爾迦,伏爾迦,河的娘!
請打科爾卻克[26]的耳光!
伏爾迦,伏爾迦,水的娘!
請打共產黨員的耳光!
看見了那泰理亞,便說:
「就是夜裡,那泰理亞姑娘,也還是不能睏覺的呵,倘不怎麼消遣消遣,公社裡的人們,都到野地里去了哩。到發掘場去走了一趟麼?不是全市都要掘轉了麼,——這樣的年頭,什麼都要掘轉呀,真是的。」——於是又唱起歌來:
伏爾迦,伏爾迦,河的娘呀!……
「市上的報紙送到了。苦蓬的氣味好不重呵,這地方是。」
那泰理亞走進天花板低低的讀書室(在地主時代,這地方是客廳),點起蠟燭來。昏昏的光,反映在帶黃的木柱上。掛著布片的小廚,打磨過的大廚(沒有門的),還是先前一樣站著,窗上是垂著手編的鏤空花紋的窗幔。低矮的家用什物,都依了平凡的擺法整然排列著。
側著頭——沉重的束髮,掛下了——看報。用灰色紙印的市上送來的報章上,用阿喀末屑做成的青色的墨斯科的報章上,都滿是擾亂和悲慘的記事。糧食沒有了,鐵沒有了,有饑渴和死亡和虛偽和艱難和恐怖。
老資格的革命家,生著馬克斯一般的絡腮鬍子的綏蒙·伊凡諾微支走了進來。坐在安樂椅子上,手忙腳亂地開始吸菸卷。
「那泰理亞!」
「嗡。」
「我去過市里了,你猜是開手了些什麼?什麼也沒有!到冬天,怕都要餓死,凍掉的罷。你知道,在俄國,沒有煉鐵所必要的鹽:沒有鐵,就不能打銼子,沒有銼,就不能磨鋸子。所以連鋸柴也無論如何做不到,——那裡有鹽呢!糟呀。你也懂得的罷,多麼糟呢,——多麼糟的,討厭的冷靜呵。你瞧,說是活,說是創造,不如說死倒是真的。在這裡四近的,是死呀,飢餓呀,傷寒症呀,天泡瘡呀,霍亂呀……樹林裡,山谷里,到處是流氓。怎麼樣,——那死一般的冷靜。死滅呀。在草原上,連全體死滅了的村子也有,沒一個來埋掉死屍的人。每夜每夜,逃兵和野狗在惡臭里亂跑……唉唉,俄羅斯國民!……」
屋頂的那泰理亞的屋子裡面,和堆在屋角的草捆一起,豎著十字架的像。大肚子的桃花心木的梳裝台上,和舊的雜亂的小器具並排放著的鏡子,是昏暗,剝落了。梳裝台的匣子打開著,從這裡還在放散些地主時代的蠟香,在底里,則撒著條紋絹的小片,——這屋子裡,先前是住著地主的女兒的,有小地毯和路毯。從窗間,則伏爾迦河,以及那對面的草原——耕作地和美陀益尼的森林,都邈然在望,知道冬天一到,這茫茫的平野便將掩於積雪,通體皓然了。那泰理亞重整了束髮,脫去上衣,只穿一件雪白的小衫,站在窗前很長久。她想著考古學家包迪克的事,綏蒙·伊凡諾微支的事,自己的事,革命的悲哀,自己的悲哀。
燕子首先報曉,在昏黃乾燥的暗中,飛著錫且培吉[27],最後的蝙蝠也飛過了。和黎明一同,苦蓬也開始發出苦氣來。那泰理亞知道——苦蓬的發散氣味,那苦的童話一般的氣味,生和死的水的氣味之在發散,也不僅是這平野中的七月,我們的一生中是都在發散的。苦蓬的苦,是現代的苦;但農家婦女們,都用苦蓬來驅除惡魔和不淨。俄羅斯的民眾……她想起來了,四月里,在平野上的一個小車站那裡,——那地方,有的是天空和平野和五株白楊樹和鐵軌和站屋,——曾經見過三個人——兩個農夫和一個孩子。三個都穿草鞋,老人披著短外套,女兒是赤膊的。他們的鼻子,都在說明著他們的血中,的確混著秋瓦希和韃靼的血液。三個都顯著瘦削的臉。大的通黃的落日,照映著他們。老人的臉正像農家草舍,頭髮是草屋頂一般披垂,深陷的眼(是昏暗的小窗)凝視著西方,似乎千年之間總是這模樣。在那眼中,有著一點東西,可以稱為無限的無差別,也可以稱為難懂的世紀的智慧。那泰理亞那時想——惟這才是真的俄羅斯國民,惟這才是有著農家草舍似的損傷了的臉和草屋頂似的頭髮的,浸透了灰塵和汗水的,鈍弱的灰色的眼。老人凝視著西方。別一個彎了腿,將頭靠在那上面,不動地坐著。女孩躺在散著向日葵子殼和痰和唾沫的街石上,睡著了。大家都不說話。如果去細看他們,——正值仗著他們,以他們之名,而在革命,——是悲痛,難堪的……他們,是沒有歷史的國民,——為什麼呢,因為有俄羅斯國民的歷史的地方,就有作自己的童話,作自己的歌謠的國民在……這些農民,於是偶或誤入公社中,發出悲聲,唱歌,行禮,求討東西,自述他們是巡禮者。首先,是平野上的饑渴,趕他們出來的,什麼全都吃光,連馬也吃掉了,在故鄉,只剩下釘了門的小屋,而且為了基督的緣故,在平野里彷徨。那泰理亞看見從他們那裡有虱子落下。
家裡有水桶聲,女人們出去擠牛奶了。馬匹已由夜間的放牧,趕了回來。一夜沒有睡的綏蒙·伊凡諾微支,和斯惠里特一同整好馬車,出外往灘邊收羅乾草去了。頗大了的雞雛,鬧起來了。用炎熱來燒焦大地的白天,已經到來。那時候,在晚上,為了前去尋求別樣的苦蓬——覓求包迪克的苦蓬,尋求歡喜的苦楚,非熬這炎熱不可了。因為在那泰理亞,是未曾有過這苦蓬的歡喜的,而送來那歡喜者,則是或生或死的這些炎熱的白天。
二
伏爾迦河被鋒利地吃了進去。沿崖只有白辛樹生長著的空蕩蕩的童山,突出在伏爾迦河裡,這以四十威爾斯忒的眺望,高高地挺然立於伏爾迦之上。名曰烏佛克山,——世紀在這裡保存了自己的名字。
在烏佛克的頂上,發見了遺蹟和古墳,考古學家包迪克為要掘出它來,和先前在伏爾迦河上作工的一隊工人一同光降了。發掘亘三周間,世紀被從地下掘起。在烏佛克,有古代街市的遺蹟發見了。石造的水道的舊跡,屋宇的基礎,運河等類皆出現。為石灰石和黑土所埋沒的這建築物,並非斯啟孚和保加利亞人所遺留下來的東西。是不知何人從亞細亞的平原來到這裡,想建立都會,而永久地從歷史上消滅了的。他們之後,這不知何人之後,這裡便來了斯啟孚人,他們就留下了自己的墳墓。在墳墓里,石的墳洞裡,石的棺里,穿著一觸便灰燼似的紛紛迸散的衣服的人骨,和刀,銀的花瓶——這裡是有阿拉伯的錢幣的,——畫出騎馬人和獵夫模樣的瓶和盤子——這裡是曾經盛過飲料和食物的——這些東西一同倒臥著;腳的處所,有帶著金和骨和石做成的鞍橋的馬骨,那皮是成了木乃伊似的了。石的墳洞裡,是死的世界,什麼氣味也沒有,非進那裡面去不可的時候,思想總是分明地沉靜下去,心裡是湧出了悲哀。烏佛克的頂上,是光光的。在炎熱的暑氣中,展開了蒙著銀似的塵埃的硬毛,苦蓬生長著。而且發出苦的氣味來。這是世紀。
世紀也如星辰一般,能教誨。包迪克知道苦的歡喜。考古學家包迪克的理解,是上下幾世紀的。事物總不訴說生活,倒訴說藝術。事件,已經便是藝術了。包迪克也如一切藝術家一樣,由藝術來測度了生活。
在這裡,烏佛克和曙光一同開始發掘,用大鍋燒了熱湯。發掘了。正午,從公社裡搬了食物來。休息了。又發掘了。直到傍晚。晚上,堆了柴,燒起篝火來,圍著它談天,唱歌……在山峽的那邊的村子裡,都在耕耘,收穫,飲,食,眠——為了要活。山崖下面的公社裡,也和這一樣,做,食,眠;而且一切人們,還想十足地喝乾生活的杯,飲盡平安和歡樂。和照例的炎熱的日子一同,熱的七月是到了。白天呢,實在耀眼得當不住。夜呢,送來了惟夜獨有的那轟動和平安。
或者在掘開夾著燧石和鬼石(黑而細長的)的乾燥的黑土,或者將土載在手推車子上,運去了在過篩。掘下去到了石造的進口了。包迪克和助手們都十分小心地推開了石塊。墳洞是暗的,什麼氣味也沒有。棺在台座上。點起煤油燈,畫了圖。燒起鎂光來,照下了照相。寂靜,也沒有出聲的人。揭開了大約十普特重的成了蒼白的蓋石。
「這人恐怕就這樣地躺了二千年,二十個世紀了罷。」
一邊的山崖的近處,在掘一種圓圓的建築物的碎片,聚在粗布上。那建築物的石塊,是未為時光所埋沒,露在地面的。夜間閨女們來跑了一圈的,就是這廢址。
烏佛克是險峻地挺立著。在烏佛克下面,任性的河伏爾迦浩浩地廣遠地在流走,在那泛濫區域的對面,則美陀益尼的森林抬著參差不齊的頭。——在美陀益尼森林裡,是逃兵和流氓的一團做著窠,掘洞屋,搭棚舍,叢莽陰里放著步哨,有機關槍和螺旋槍,倘遭干涉,便準備直下平原,造起反來,侵入市街去,但這事除了從村子裡來的農夫以外,在烏佛克,是誰也不知道的。
三
太陽走著那灼熱的路程。白天裡,為了炎熱和寂靜,令人不能堪,熔化了玻璃似的細細的暑熱,在遠方發抖。午後的休息時間,那泰理亞走到發掘場,坐在倒翻在掘開的泥土裡的手推車子上,和包迪克一同曬著太陽在談話。太陽是煌煌地照臨。手推車子上,黑土上,草上,天幕上,都有雜色的條紋絹一般的暑熱的色彩。
那泰理亞講些暑熱的事,革命的事,最近的事。——她竭全身的血以迎革命,希望革命的成就——而今日之日,卻落得了苦蓬。今日之日,是用苦蓬在放散著氣味。——她也像綏蒙·伊凡諾微支一般地說。加以為了包迪克將頭靠在她的膝髁上,為了她的小衫的扣子脫開了,露著頸子,而且又為了熱得太利害,她覺到別的苦蓬了。關於這個,她一句也不提。而她仍然像綏蒙·伊凡諾微支一般地說。
包迪克仰天躺著,半閉了那灰色的眼睛,握著那泰理亞的手。她為了熱,為了惱,閉了嘴的時候,他就說起來:
「俄羅斯。革命。是呵。苦蓬在發氣味呀,——生和死的水。是的。什麼都滅亡下去了。沒有逃路。是的……你去想想那個俄羅斯的童話罷——『生和死的水』的話。呆伊凡已經完全沒有法子,自己這裡是一物不剩,他連死都不能夠了。但是,呆伊凡勝利了。因為他有真實。真實是要戰勝虛偽的。一切虛偽,是要滅亡的。童話這東西,都是悲哀和恐怖和虛偽所編就的東西,但無論什麼時候,總靠真實來解開。看我們的周圍罷,——在俄羅斯,現今豈不是正在大行童話麼?創造童話的是國民,創造革命的也是國民,而革命現在是童話一般開頭了。現在的饑荒,不全然是童話麼?現在的死亡,不全然是童話麼?市街豈不是倒回到十八世紀去,童話似的在死下去麼?看我們的周圍罷——是童話呀。而且我們——我們倆之間,也是童話呵。——你的手,在發苦蓬的氣味哪。」
包迪克將那泰理亞的手放在眼睛上,悄悄地在手掌上接吻了。那泰理亞低頭坐著。束髮掛了下來。——而且她又激切地覺得,革命之於她,是和帶著悲哀的歡喜,帶著苦蓬的悲哀的那強烈的歡喜相聯繫的。是童話。烏佛克也是童話里的東西。美陀益尼也是童話里的東西。有著馬克斯似的,凱希吉[28]一般黑心的怪物馬克斯似的絡腮鬍子的那綏蒙·伊凡諾微支,也是童話里的東西。
手推車子。天幕。泥土。烏佛克,伏爾迦,遠方,都為炎熱炙得光輝燦爛。四近仿佛像要燒起來,既沒有人氣,也沒有人聲。太陽走著三點時分的路程。從手推車子下面和掘土之後蓋著草蓆的洞裡,時時爬出些穿著紅的短褲和粗布褲子的各自隨意裝束的人物來,細著眼欠伸一下,到水桶里去喝水,吸菸。
一個男人坐在包迪克的面前,點上了菸捲,摩著袒露的毛茸茸的胸膛,一面慢慢地說:
「喂,動手罷,弗羅理支老闆,……用馬,就好了,密哈爾小子,得敲他起來,那畜生,死了似的鑽在土裡面。」
一到傍晚,絡緯叫起來了。那泰理亞挑著大桶,到菜圃去給苗床澆水。額上流著汗,身子為了桶的重量,緊張得說不出,甜津津地作痛。濺在赤腳上的水點,來了涼爽的心情。一到了傍晚,野雀便在櫻桃樹的茂密中叫了起來,令人想到七月,於是立刻不叫了。最後的蜜蜂向著箱巢,黃金色的空氣中悠悠然飛去。她走進櫻林密處,吃了汁如血液的櫻桃。叢莽之間,生著藍色的吊鐘草和大越橘,——照常采了一些,編起花環來。在樓頂的自己的屋子裡,地主的小姐的屋子裡,玩弄著裝奩中的舊絹布,她一面嗅著蠟香和陳腐的發酸的氣息。她用新的眼睛去看自己的屋子——屋子裡面,罩滿著帶些蒼味的黃昏,輕倩的顫動的影子在地板上爬走,有著舊式的頗為好看的花紋的藍色牆壁,就用那舊式的沉靜,省事地單純地來迎接了。她在盆子裡用涼水洗了浴。
聽到了綏蒙·伊凡諾微支的腳步聲,——走到崖下去躲避他,躺在草上,閉了眼睛。
太陽成了大的黃色的落日,沉下去了。
四
夜裡很遲,包迪克和那泰理亞同到發掘場來。天幕旁邊,堆了柴,生著火,煮著熱湯。柴山吐著煙焰,爆著火星,明晃晃地燒著。大約就為此罷,似乎夜就更加熱,更加暗,也更加明亮了。遠處的平野上有閃電。有將鍋掛在柴火上煮水的,有躺的,也有坐的。
「那夜的露水,是甜的,做得藥,列位,這給草,是大有好處的呀。蕨的開花,也就在這一夜。倘要到那林子裡面去,列位,可要小心才好,因為所有樹木,在那一夜,是都在跑來跑去的呀……真的呢……」
大家都沉默了。
有誰站了起來,去看鍋子的情形。彎曲的影子爬著丘岡,落在山崖的對面。別一個取一塊炭火,在兩隻手掌上滾來滾去,點著菸捲的火。約一分時,非常之靜。在寂靜里,分明地聽到蟋蟀的聲音。篝火對面的平野上有閃電。死一般的那光,鮮明地出現,於是消失了。從平野上吹來了微風,那吹送的不是暑熱,是涼意,——於是,雷雨正在從平野逐漸近來,是明明白白了。
「我呢,列位,是不情願將這地方來掘一通的。這地方,烏佛克這地方,是古怪的處所呀,什麼時候總有苦蓬的氣味的。司提班·諦摩菲也微支[29]的時代,這裡的這頂上,有過一座塔。那塔里,是關著波斯國的公主的,但那波斯國的公主,可是少有的美人呵,那是,列位,變了烏老鴉,成了狼一般的惡煞,在平野上飛來飛去,給百姓吃苦,帶了各色各樣的禍祟來的。這是先前的話了……聽到了這事的司提班·諦摩菲也微支,便來到塔旁邊,從窗子一望,公主可剛剛在睡著。其實呢,躺著的不過是公主的身子,魂靈卻沒有在那裡的,但司提班竟沒有留心到。因為魂靈是,列位,化了烏老鴉,在地上飛著呵。司提班叫了道士來。從窗間灌進聖水去……這麼一來,好,要說以後的事,是無依的魂靈,在這烏佛克四近飛來飛去,原來的身子裡是回不去了,碰著石壁,就哭起來。塔拆掉了,司提班系在高加索山里了,可是公主的魂靈還是無依的,哭著的……這地方,是可怕的,古怪的地方呵。娃兒們想和那標緻的公主相像,常常,在半夜裡,就恰是這時刻,赤條條地跑到這裡來,不過並不知道那緣故……就因為這樣,這地方生著苦蓬,也應該生起來的呀。」
有誰來打斷了話頭:
「可是,小爹,現在是,司提班·諦摩菲也微支·拉旬頭領也已經不系在那山里了,掘一通不也可以了麼?現在是革命的時節了,人民大家的反抗時節了哩。」
「那是不錯的,年青人,」首先的漢子說。「但是,還沒有到將這地方來掘一通的那麼地步呵。要一步一步地呵,唔,年青人,一步一步地,什麼都是時節呵。革命——那確是如你所說,我們國度里的革命,是反抗呀。時節到了呀……一步一步地呀……」
「不錯……」
一個土工站起身,到天幕這邊來了。一看見包迪克,便冷冷地說:
「弗羅理支,你在聽了麼?我們似的鄉下人的話,你怕不見得懂……我們的話,那裡能懂呵。」
大家都住了口。有的學著別人,坐得端正點,吸起煙來。
「現在是好時節呵……列位,對不起。無緣無故的壞話,說不得的。老爺,再會再會。」穿著白色短褲的白髮的老人,站了起來,赤著腳,向村落那邊踉蹌走去了。人影消失在昏黑里。
電閃逐漸臨近,增多,也鮮明起來,夜竟深深地黑了下去。星星閃爍了。風飛著樹葉,涼爽地吹來。從遼遠的無際的那邊,傳來了最初的雷震。
那泰理亞坐在手推車子上,低了頭,兩手抵住車底,支著身體,篝火微微地映照她。她直到本身的角角落落,感著,嘗著強烈的歡娛,歡娛的苦惱,甜的痛楚。她知道了苦蓬的苦的悲哀——愉快的,不可測的,不尋常的,甘甜和歡喜。而粗野的包迪克的每一接觸,還被苦蓬,被生的水,燒焚了身軀。
那一夜,沒有能睡覺。
雷伴著狂雨,震吼,發光。雷雨在波斯公主的塔的遺蹟的蓆子上,來襲那泰理亞和包迪克。那泰理亞知道了苦蓬的悲哀——波斯的公主留在烏佛克而去了的那妖魔的悲哀。
五
曙光通紅地開始炎上了。
到破曉,從市街到了軍隊。在烏佛克上面架起大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