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工作 前記

2024-09-26 06:18:31 作者: 魯迅

  蘇聯的無產作家,是十月革命以後,即努力於創作的,一九一八年,無產者教化團就印行了無產者小說家和詩人的叢書。二十年夏,又開了作家的大會。而最初的文學者的大結合,則是名為「鍛冶廠」的集團。

  但這一集團的作者,是往往負著深的傳統的影響的,因此就少有獨創性,到新經濟政策施行後,誤以為革命近於失敗,折了幻想的翅子,幾乎不能歌唱了。首先對他們宣戰的,是「那巴斯圖」(意云:在前哨)派的批評家,英古羅夫說:「對於我們的今日,他們在怠工,理由是因為我們的今日,沒有十月那時的燦爛。他們……不願意走下英雄底阿靈比亞來。這太平常了。這不是他們的事。」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無產者作家的一團在「青年衛軍」的編輯室里集合,決議另組一個「十月團」,「鍛冶廠」和「青年衛軍」的團員,離開舊社,加入者不少,這是「鍛冶廠」分裂的開端。「十月團」的主張,如烈烈威支說,是「內亂已經結束,『暴風雨和襲擊』的時代過去了。而灰色的暴風雨的時代又已到來,在無聊的幔下,暗暗地準備著新的『暴風雨』和新的『襲擊』。」所以抒情詩須用敘事詩和小說來替代;抒情詩也「應該是血,是肉,給我們看活人的心緒和感情,不要表示柏拉圖一流的歡喜了。」

  

  但「青年衛軍」的主張,卻原與「十月團」有些相近的。

  革命直後的無產者文學,誠然也以詩歌為最多,內容和技術,傑出的都很少。有才能的革命者,還在血戰的旋渦中,文壇幾乎全被較為閒散的「同路人」所獨占。然而還是步步和社會和現實一同進行,漸從抽象的,主觀的而到了具體的,實在的描寫,紀念碑的長篇大作,陸續發表出來,如里培進斯基的《一周間》,綏拉菲摩維支的《鐵流》,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就都是一九二三至二四年中的大收穫,且已移植到中國,為我們所熟識的。

  站在新的立場上的智識者的作家既經輩出,一面有些「同路人」也和現實接近起來,如伊凡諾夫的《哈蒲》,斐定的《都市與年》,也被稱為蘇聯文壇上的重要的收穫。先前的勢如水火的作家,現在似乎漸漸有些融洽了。然而這文學上的接近,淵源其實是很不相同的。珂剛教授在所著的《偉大的十年的文學》中說:

  「無產者文學雖然經過了幾多的變遷,各團體間有過爭鬥,但總是以一個觀念為標幟,發展下去的。這觀念,就是將文學看作階級底表現,無產階級的世界感的藝術底形式化,組織意識,使意志向著一定的行動的因子,最後,則是戰鬥時候的觀念形態底武器。縱使各團體間,頗有不相一致的地方,但我們從不見有誰想要復興一種超階級的,自足的,價值內在的,和生活毫無關係的文學。無產者文學是從生活出發,不是從文學性出發的。雖然因為作家們的眼界擴張,以及從直接鬥爭的主題,移向心理問題,倫理問題,感情,情熱,人心的細微的經驗,那些稱為永久底全人類的主題的一切問題去,而『文學性』,也愈加占得光榮的地位;所謂藝術底手法,表現法,技巧之類,又會有重要的意義;學習藝術,研究藝術,研究藝術的技法等事,成了急務,公認為切要的口號;有時還好象文學繞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原先的處所了。

  「所謂『同路人』的文學,是開拓了別一條路的。他們從文學走到生活去。他們從價值內在底的技巧出發。他們先將革命看作藝術底作品的題材,自說是對於一切傾向性的敵人,夢想著無關於傾向的作家的自由的共和國。然而這些『純粹的』文學主義者們——而且他們大抵是青年——終於也不能不被拉進全線沸騰著的戰爭里去了。他們參加了戰爭。於是從革命底實生活到達了文學的無產階級作家們,和從文學到達了革命底實生活的『同路人們』,就在最初的十年之終會面了。最初的十年的終末,組織了蘇聯作家的聯盟。將在這聯盟之下,互相提攜,前進了。最初的十年的終末,由這樣偉大的試練來作紀念,是毫不足怪的。」

  由此可見在一九二七年頃,蘇聯的「同路人」已因受了現實的薰陶,了解了革命,而革命者則由努力和教養,獲得了文學。但僅僅這幾年的洗鍊,其實是還不能消泯痕跡的。我們看起作品來,總覺得前者雖寫革命或建設,時時總顯出旁觀的神情,而後者一落筆,就無一不自己就在裡邊,都是自己們的事。

  可惜我所見的無產者作家的短篇小說很有限,這十篇之中,首先的兩篇,還是「同路人」的,後八篇中的兩篇,也是由商借而來的別人所譯,然而是極可信賴的譯本,而偉大的作者,遺漏的還很多,好在大抵別有長篇,可供閱讀,所以現在也不再等待,收羅了。

  至於作者小傳及譯本所據的本子,也都寫在《後記》里,和《豎琴》一樣。

  臨末,我並且在此聲謝那幫助我搜集傳記材料的朋友。

  一九三二年九月十八夜,魯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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