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個死
2024-09-26 06:16:39
作者: 魯迅
美迭里札在一間大而黑暗的倉庫里,甦醒了過來,——他躺在精光的潮濕的泥地上,首先所感到的,是透骨的濕氣的感覺。於是電光似的閃出一切事件的回憶來。所受的打擊,還在頭顱里擾攘,頭髮被血液粘住了,——他在額上和頰上,都覺著有這幹了的血液。
他生出一個思想來,——最先的,清清楚楚的,——是能否逃走的思想。美迭里札是無論如何,總不能相信在他一生中,身歷了一切勇敢的行動和成功,人們都已聞名之後,竟也會和別人一樣,終於身死骨朽的。他遍看屋中,探挖窟窿,試毀門戶,——但都是徒勞!……他到處遇見死的,冷的木料,窟窿是小到毫無希望,連他自己的視線也不能通,——只是好容易才透進一點秋日清晨的熹微的光氣。
然而他的眼光還總在搜尋,——直到了由沒有出路的冷酷的分明,省悟到這回是已經無從逃走。待到他決定度地確信了這事之後,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對於本身的生死問題,倒忽然全不在意了。他那肉體底和精神底的全力,——都集中於倘從他本身的生和死的見地來看,全屬無聊,而此後在他最為重要的問題上,——這就是,素以剽悍而不怕死得名的他,美迭里札,對於殺害他的人們,將怎樣地示以無侵和輕蔑。
他還未想完,就聽得門外有些響動,門閂一響,和微明的,發抖而蒼白的晨光一起,走進兩個一樣蒼白,好象搓熟了的,拿槍而褲上綴著側章的哥薩克兵來。美迭里札跨開兩腿,站著,並且皺起眉頭來向他們凝視。
他們一看見他,就在門口縮住了,——後面的一個不安地哼著鼻子。
「來罷,鄉下人。」前面的說,並無惡意地,倒有些抱歉似的。
美迭里札強硬地垂著頭,走出外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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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久,他便在昨夜從牧師的院子裡窺探過的那一間屋子裡,站在已經認識的——黑卜派哈和勃盧加的那人之前了。這裡的靠手椅子上,坐著昨夜美迭里札認為騎兵中隊長的那漂亮的,肥胖的,好象仁善的軍官,詫異地,然而並不嚴厲地在向美迭里札看。由這接近的觀察,他此時才從種種微細的情狀,知道了隊長並非這仁善的軍官,卻是別一個——穿勃盧加的漢子。
「你們去罷。」那人向著站在門口的兩個哥薩克兵,斷續地說。
他們倉皇跳出屋外去了。
「昨天晚上你在院子裡幹什麼呀?」他在美迭里札面前站定,用那尖利而不動的眼光釘住他,迅速地問道。
美迭里札沉默著回看他,而且嘲笑他。他定住眼睛,微動著他緞子一般的眉毛,用那一切的神情,表示著無論給他怎樣的質問,怎樣逼他的回答,他也總不說能給質問者滿足的言語。
「不要胡塗了,」隊長又說,毫不發怒,也不高聲,然而帶著美迭里札此時心境如何,他已經全都瞭然的調子。
「講什麼空話呢?」小隊長謙虛地微笑道。
騎兵隊長將他那染著血污的,不動的痘斑的臉面,研究了幾秒鐘。
「什麼時候出了天花的?」他忽然問。
「什麼?」小隊長驚惶了,回問說。他的驚惶,是因為知道騎兵隊長的質問里,並不含有嘲笑或揶揄,他單是對於這麻臉覺得有趣。一經知道,美迭里札便憤怒起來,較之被人罵詈或揶揄更為憤怒了。
「你是本地人,還是過路的呢?」
「算了罷,大人!……」他握緊拳頭,紅了臉,制住自己不去奔向他,一面決然地,憤然地說。他還想說下去,然而「為什麼現在不撲向這生著不愉快的可憐的紅頭毛,而沉靜得討厭的,皺臉的黑小子去,將他扼死的呢?」——這思想,突然分明地主宰了他,使他說不出話來,並且前進了一步。他的兩手發抖,麻臉上忽而出汗了。
「阿呵!」那人這才愕然地叫喊,然而並不後退,眼睛也沒有從美迭里札離開。
美迭里札在遲疑中站住腳,他的眼睛發著光。那人已經從皮匣里掏出手槍來,在他鼻子跟前揮了幾轉給他看。小隊長便又制住自己,轉向窗口,凝結在嘲笑的沉默里了。
這之後,雖然用了手槍,用了給看將來的可怕的刑罰來恐嚇他,或者托他說出一切的真實,約給他完全的自由——他總不說一句話了,也沒有看一看訊問者。
正在訊問的時候,門緩緩地拉開了,從中伸進一個生著吃驚的又大又呆的眼睛的毛髮蓬鬆的頭來。
「噯哈。」騎兵中隊長說。「準備已經停當了麼?那麼,就是了,去對他們說,來帶這小子去。」
仍是先前的兩個哥薩克兵將美迭里札帶出後院去,指給他開著的門,自己們卻跟在他後面走。他並不回顧,但覺得兩個軍官也在背後跟來了。他們到了教堂的廣場。在這裡的屬於教會的木屋旁邊,村民擠得成堆,四面圍著騎馬的哥薩克。
美迭里札常常想,他對於懷著無聊的瑣屑的憂慮,隨和著圍繞他們的一切的人們,是既不喜歡,也不輕蔑的。他們對他取怎樣的態度,他們對他有怎樣的議論,他以為和他都不相干。他未曾有過朋友,也不特地去結識朋友。然而他一生所做的最重大,最緊要的一切,卻自己不知不覺地,都由於對於人們,為了人們,使他們因此注視他,誇獎他,感嘆他,而且稱讚他而做的。現在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便不但用了視線,簡直是用了全心,將農民,少年,彩色長衫的吃驚的婦人,白花頭巾的姑娘,帽沿下露著刷得如畫的遒勁而漂亮的綣發的雄糾糾的騎士,這些波動的斑駁陸離的靜默的群眾,——在濕得好象哭過的草上跳躍的他們的長而活潑的影子,並且連那為如水的太陽所照射,壯麗地,沉重地凝結在寒冷的空中的,他們頭上的舊教堂的穹窿,也全都包羅了。
「呵,真好!」他一遇到這些活潑的,斑斕的,可憐的群眾——在他周圍動彈,呼吸,閃爍,和在他裡面搏動的一切,高興得快要歡呼出來。他用了輕捷的野獸一般,好象足不踐地的腳步,擺著柔軟的身軀,更迅速,更自由地往前走,廣場上的群眾便都轉臉來看他,並且覺得在這他的柔軟而熱烈的身體中,就藏著象這腳步的,野獸似的輕捷的力量。
他從群眾之間走過,看著他們頭上的空中,然而覺著那無言的熱烈的注目,在教堂管領的小屋的升降口站住了。軍官們追過他之前,走到迴廊上。
「這裡來,這裡來。」騎兵中隊長說,並且在自己的旁邊指給他一個位置。美迭里札一跳便上了階沿,在他身邊站定。
現在大家看得他清楚了,——他堅強,長大,黑頭髮,穿著柔軟的鹿皮的長靴,小衫坦開著領子,束帶的綠穗子,從背心下面露出,——那靈敏的眼裡,閃著遠矚的兇猛的光芒,在凝視那凝結在灰色的朝霧中的壯大的山嶺。
「有誰認識這人麼?」隊長問道,用了銳利的,透骨的眼睛環顧著周圍,——忽然暫時看在這個的,忽然又看在那個的臉上。
遇到這眼光的人們,便惶恐地著眼,低了頭,——只有女人們沒有閃開眼睛的力量,還是懷著懦怯而貪婪的好奇心,在默默地麻木地對他看。
「沒有人認識他麼?」隊長又問了一回,將「沒有人」這三個字,說得帶些嘲笑的調子,——好象他明知道大家其實是認識,或者是應該認識「這人」的一般。「這事我們就會明白的……涅契泰羅!」他向一個巧炒地騎著栗殼色馬,身穿哥薩克長外套的高大的軍官那面招手,叫道。
群眾起了輕微的動搖,——站在前面的就向後看,——有一個身穿黑背心的人決然地擠進人堆里來,低垂著頭,令人只看見他那溫暖的皮帽。
「讓一讓,讓一讓!」他用一隻手開路,別一隻在後面引著一個人,迅速地說。
他終於走到升降口了。大家這才看見,他引來的是一個身穿長長的衣衫,瘦削的黑頭髮的小孩子。那孩子惴惴地睜著他烏黑的眼睛,交互看著美迭里札和騎兵中隊長。群眾更加動搖了,聽到嘆息和女人的低語。美迭里札向下一望,即刻知道那黑頭髮的孩子,便是他昨夜托他管馬的,有著吃驚的眼和細細的滑稽的小頸子的牧童了。
用一隻手緊抓著孩子的一個農民,除下了帽子,露出壓平似的帶些花白頭髮的禿頭(看去好象有誰給他亂撒了一些鹽似的),向隊長鞠躬,並且開口道:
「這我的牧童……」
但他覺得人們沒有聽他的說話,嚇起來了,便俯向孩子,用指頭點著美迭里札,問道:
「是這人麼?」
牧童和美迭里札眼對眼相覷,有數秒鐘:美迭里札帶了裝出的冷靜,牧童含著恐怖和同情。他於是將眼光移到騎兵隊長去,凝視了一會,好象化了石塊一樣,後來又去看那還是緊抓住他的彎著腰的農民,——他深深地艱難地吁一口氣,否定底地搖搖頭……靜到連教堂長老的牛欄中的小牛的響動,也能聽到了的群眾,便即有些動搖,但又立刻肅靜了。
「不要害怕,蠢才,不要害怕呀,」農民自己惴惴地,用手指熱心地指著美迭里札,發出溫和的帶些發抖的聲音,勸慰孩子說。「倘不是他,另外又是誰呢?……說罷,說呀,不要害……唉,這廢料!……」他突然憤憤地截住話,用全力在孩子的臂膊上扭了一把。「他就是的,大人,不會是別人的……」他辯解似的,謙恭地將帽子團在手裡,大聲說。「不過是孩子在害怕,馬裝著鞍,鞍袋子裡藏著皮匣,還會是誰呀——昨夜裡他騎到篝火邊來的。『管著,——他說——我的馬,』他自己就到村里去,孩子不能等他了——天已經亮了——他不再等,將馬趕到家裡來,馬是裝鞍的,鞍袋子裡又有一個皮匣,——另外還能是誰呢?……」
「誰騎來了?怎樣的一個皮匣?」隊長注意地聽著沒有頭緒的話,問道。農民更加惶恐起來,團著帽子,仍復顛倒錯亂,講一遍他的牧童在早晨怎樣地趕了別人的馬來,——馬是裝鞍的,而且鞍袋子裡還有一個皮匣。
「哦,哦。」隊長拖長了聲音,說。「可是他還不直說麼?」他說,將下巴向孩子一伸。「總之,叫他到這裡來——我們用我們的法子來訊問他就是……」
孩子被推到前面來了,他走近了升降口,但不敢跨上去。軍官跑下階沿來,抓住他瘦小的發抖的肩膀,拉向自己這面,用了透骨似的可怕的眼色,看定了他那嚇得圓睜的眼睛。
「噯噯……噯!……」孩子立刻呻吟起來,輪開了眼。
「這將是怎麼一回事呵?」女人裡面的一個受不住這嚴緊了,嘆息著說。
就在這剎那間,從升降口飛下一個柔軟的身體來。群眾嚇得將兩手一拍,披靡了。騎兵隊長遭了強有力的打擊,倒在地面上……
「開槍!……這什麼樣子?……」漂亮的軍官大叫道。他無法地伸著手,狼狽得忘了自己也可以開槍了。
幾個騎兵衝進群眾裡面來,用他們的馬將人們趕散。美迭里札用全身撲向他的敵人,想扼住那咽喉,但那人張開黑的翅子似的勃盧加,蝙蝠一般扭轉身子,一手痙攣著抓住皮帶,要拉出手槍來。他終於將皮匣揭開了,在美迭里札剛剛抓著他的咽喉之際,他便對他連開了兩三槍……
趕緊跑到的哥薩克們來拖美迭里札的兩腳的時候,他還攫著野草,咬著牙齒,想將頭仰起,然而頭卻無力地垂下,伏在地上了。
「涅契太羅!」漂亮的軍官叫喊道。「召集中隊!……您也去麼?」他鄭重地向騎兵隊長問道,但並不對他看。
「去的。」
「拉中隊長的馬來!……」
過了半點鐘,哥薩克的騎兵中隊便整好一切戰鬥準備,順了美迭里札昨夜走過的路,開快步迎上去了。
和別的人們一樣,覺著大大的不安的巴克拉諾夫,終於忍不住了——
「聽那,放我到前面去跑一趟罷,」他對萊奮生說。「鬼知道哩,究竟……」
他用拍車刺著馬,比意料還要快,跑到了林邊的滿生苔蘚的小屋。他用不著爬到屋頂上去了——約距半威爾斯忒之遠,正有五十個騎兵跑下丘岡來。他由他們的有黃點的制服,知道那是正式兵。巴克拉諾夫按住了自己的從速回去,將這危險報告萊奮生(他是時時刻刻在想跳出來的)的願望,卻躲進叢莽里去,等著看丘岡後面可還有另外的隊伍出現。然而不再有什麼人;騎兵中隊並不整列,用平常速度前進。從騎兵的疲勞的坐法和馬頭的在搖擺上判斷起來,應該是剛剛開過快步的。
巴克拉諾夫迴轉身,幾乎要和騎出林邊來的萊奮生相撞了。他給他一個站住的記號。
「多麼?」到得聽到了他的聲音之後,萊奮生問道。
「大約五十。」
「步兵?」
「不,騎兵。」
「苦勃拉克,圖皤夫散開!」萊奮生靜靜地指揮道。「苦勃拉克在右翼,圖皤夫左翼……你做什麼!……」他忽然叱吒起來,這時他看見一個頰上縛著繃帶的襲擊隊員,溜到旁邊,還在對別人做暗號,教學他的榜樣。「歸隊!」於是用鞭子威嚇說。
他將指揮美迭里札的小隊的事,交給巴克拉諾夫,並且命令他留在這處所,——自己便跛著一隻腳,揮著盒子炮,走出散兵線的前面去了。
他藏在叢莽里,使散兵伏下,便由一個襲擊隊員引導著,走到了小屋。騎兵已經很近了。由黃色的帽章和側章,萊奮生知道了那是哥薩克。他也能夠看見了穿著黃色勃盧加的隊長。
「去對他們說,爬到這裡來。」他低聲告訴襲擊隊員道,「但不要站起,否則……喂,你在看什麼?趕快!……」他皺著眉頭,將他一推。
哥薩克的數目雖然少,萊奮生卻忽然感到了劇烈的興奮,正如在一直先前,他作第一次的軍事行動時候一般。
在他的戰鬥軌道中,他劃分為兩段落。這雖然並無分明的界限,然而據他所經歷的本身的感覺,在他是兩樣的。
最初,他不但並無軍事上的教養,連放槍也不會,而不得不由他來指揮大眾的時候,是覺得一切事件,和他都不相干,只是經過他的意志的旁邊,發展了開去。這並非因為他沒有實行自己的義務(他是竭力做了他的力所能及的最大限度的),也不是因為他以為個人並無影響於大眾所參加的事變(他以為這樣的見解,是人類底的虛飾的壞現象,正是這等人們藉此來掩飾自己的怯弱,即缺少實行的意志的),——倒是因為在他的軍事行動的最初的短時期中,他的一切精神底力,都用到克服那戰鬥中不知不覺地經驗了的對於自己的恐怖,和使大家不知道他這恐怖上去了。
然而他即刻習慣於這環境,到了對於自己的生命的恐怖,已經無妨於處置別人的生命這一種情形了。在這第二期,他才得了統御事件的可能,——他感得那現實的進行和其中的力量,和人們的關係愈分明,愈確切,也就愈圓滿,愈成功。
但他現在又經驗到劇烈的興奮,而且不知怎地,這又好象和他的新景況,對於自己以及對於美迭里札之死的一切思想連結起來了。
當散兵在叢莽間爬了近來時,他便又制御自己,而他那短小精悍的形象,就以極有把握的正確的動作,象先前一樣,正是人們由習慣和內面底的必然而深信著的,沒有錯誤的計劃的化身似的,站在大家的前面了。
騎兵中隊已經很臨近,能夠聽到馬蹄和騎士們的低語聲,——並且可以辨別了各個的面貌。萊奮生看了他們的表情,——尤其是銜著煙管,胡亂地坐在鞍上,剛剛跑上前邊來的那漂亮的,肥胖的軍官的表情。
「這應該就是畜生了,」萊奮生注視著他,將通常加給敵人的一切可怕的性質,不知不覺地都歸在這漂亮的軍官上,想。「我的心跳得多麼厲害呵!……早可以開槍了罷?……開麼?……不,等到了剝了皮的白樺樹那地方……但為什麼他騎得那麼壞的呢?……這實在是……」
「小 隊!……」他忽然發出高亢的,拖長的聲音叫道(這瞬間,騎兵中隊恰恰到了剝了皮的白樺之處了),——「放!……」
漂亮的軍官一聽到他第一個聲音,便愕然的抬了頭,但這時他的帽子已從頭上飛落,他的臉上,現了驚駭和無法可想的表情。
「放!……」萊奮生再叫一次,也開了槍。他對著漂亮的軍官瞄準。
騎兵中隊混亂了。許多人們——其中也夾著漂亮的軍官——死在地面上。幾秒鐘間,倉皇失措的人們和用後腿站起的馬匹,都擠在一處,發著為槍聲所壓,聽不明白的喧嚷。從這混亂里,終於現出一個身穿黑的勃盧加的騎士來,顯著吃緊的模樣,勒住馬,揮著長刀,在騎兵隊前面跳躍。但別人分明是不聽他,有幾個已經策馬逃走,全中隊也立刻跟著他們去了。
襲擊隊員跳了出來,——射擊著其中的最勇敢者,一面追上去。
「馬來!……」萊奮生叫道。「巴克拉諾夫,這裡來!……上馬!……」
巴克拉諾夫顯著橫暴的臉相,挺著身子,下掠著的手裡,拿一把亮如雲母的長刀,從他旁邊經過,——他後面跟著槍械索索有聲,發著呼號的美迭里札的小隊。
全部隊也都跟著疾走了。
美諦克被潮流所牽惹,走在熔岩的中央。他不但沒有感到恐怖,並且還失掉了觀察自己的思想和行為,從旁加以品評這一種他平時不會離開的性質,——他只看見前面有熟識的背脊和垂髮的頭,只覺得尼夫加並不落後,而敵人正在奔逃,他心中著著努力的,是和大家一同追及敵人,不要比熟識的背脊慢。
哥薩克的騎兵中隊躲進白樺林子裡去了。不多久,就從那邊向部隊射出許多槍彈來,但這邊不但沒有放緩腳步而已,仍然疾馳,反因射擊而增高了激昂和亢奮。
忽然間,跑在美諦克前面的毛鬣蓬鬆的馬打了一個前失,那有垂髮的頭的熟識的背脊,便張開臂膊,向前面跌出了。美諦克也和別人一同,跳過了在地上蠢動的黑東西,依舊向前走。
不見了熟識的背脊之後,他便將眼光凝注了正對面的漸漸臨近的森林……一個騎了黑馬,叫著什麼,用指揮刀有所指示的短小有須的形相,忽然在他眼中一閃……和他並排跑著的幾個,便突然向左轉了彎。然而美諦克不省得,還是向著先前的方向衝過去。於是走進林子裡面了,被無葉的枝條擦破了臉,幾乎撞在樹幹上。他費了許多力,才得使發狂而鑽過叢莽去的尼夫加停止了下來。
他只是一個人——在白樺的柔和的寂靜里,在樹葉和草莽的金色里。
這時他仿佛覺得林子裡滿是哥薩克。他竟至於叫了起來,而且怕得趕緊向原路奔回,不管尖銳的有刺的枝條,扑打著他的臉。
當他回到平野上的時候,部隊已經看不見了。離他二百步之遠,躺著一匹打死的馬和倒在旁邊的鞍橋。近旁蹲著一個人,彎了腿,絕望底地兩手抱了雙膝,靠住胸膛,一動也不動。這是木羅式加。
美諦克一面慚愧著自己的恐怖,一面用平常速度騎近他那裡去。
米式加側臥著,咬了牙齒,睜著大的玻璃一般的眼睛。那有銳利的蹄子的前腿,是彎起來的,好象它至死也還要馳驅一樣。木羅式加看著它的門牙那邊,他的眼睛發著光,乾燥而看不見。
「木羅式加……」美諦克在他前面勒住馬,輕輕地叫道。對於他和這死馬的下淚的仁善的同情,忽然支配了他了。
木羅式加沒有動。他們不交一語,不移一步地停了幾秒時。於是木羅式加嘆一口氣,慢慢地放開手,跪了起來,還是不看美諦克那邊,開手去將鞍橋卸下。美諦克不敢對他再說話,只是沉默著在看他。
木羅式加解開了肚帶,——有一條是已經斷掉了,——他很用心地注視著那斷掉的血污的皮條,又團在手裡,又將它拋掉了。於是嘆息著將鞍負在背脊上,徑向森林那面走,——屈著身子,不穩地運著彎曲的兩腿。
「拿來,我帶去罷,或者,如果你願意,你就騎了馬去,——我可以走的!」美諦克叫道。
木羅式加頭也不回。但只因為馬鞍的重量,身子更加彎曲了。
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美諦克不願意再給他看見,便遠繞著,向左轉了彎。一過樹林,就望見橫列溪邊的村落。在他右邊的低地上,——直到旁走而沒在昏暗的灰色的遠方的山嶺為止,——橫著一片森林。天空,——早晨那麼明朗的天空,現在卻低垂而陰鬱了,——太陽幾乎看不見。
離道路五十步之處,躺著幾個砍倒的哥薩克。有一個還活著,——他好容易用臂膊支了起來,但又倒下了,而且呻吟著。美諦克又繞一個大彎,避開著走,要不聽到他的呻吟。從村里跑出幾個騎馬的襲擊隊員來,正和他相遇。
「木羅式加的馬給打死了……」美諦克遇見他們時,便說。
沒有回答。有一個向他這面射出懷疑的眼光來,仿佛要問道:「我們正在戰鬥的時候,你到那裡去了呢?」美諦克栗然,依舊向前走。他滿懷了很壞的豫感……
當他到得村裡的時候,許多襲擊隊員都已經尋好宿處了,——別的人們是擁擠在高的雕花窗門的五角小屋的旁邊。萊奮生戴著破帽,渾身汗水和塵埃,站在迴廊上面在發命令。美諦克走到繫著馬匹的柵邊。
「從那裡光降的?」哨兵冷嘲地問道。「去採集香菇了麼?」
「不,我走錯了,」美諦克說。人們怎樣推測他,現在在他是全都一樣了,但因為從前的習慣,他還想解釋一下:「我進了林子去了,你們是,我想,向左轉了彎罷?」
「對咧,對咧,向左!」一個臉有天真的笑靨,頂留滑稽的發渦的,白眉毛的短小的襲擊隊員說。「我叫你的,你沒有聽到……」於是得意地看著美諦克。好象他懷著滿足,在記出一切細微之點來。美諦克將馬好,和他並排坐下了。
苦勃拉克從一條橫街里走出,同著一群的農民,——他們是帶了兩個反縛兩手的漢子來的。一個身穿黑色的背心,不成樣子的,被壓平一般的花白頭髮的腦袋,——他抖得很利害,哀求著帶他的人們。別一個是瘦弱的牧師,從他撕破了的法衣下面,那稀皺的褲子和垂下的睪丸,都分明可見。美諦克看見苦勃拉克的腰帶上有一條銀索子,——明明是十字架的索子。
「是這人麼,唔?」當他們走近階沿時,萊奮生指了背心的漢子青著臉問道:
「是他,正是他!……」農民們嚷嚷地說。
「竟是這樣的壞貨……」萊奮生向了坐在他旁邊的式泰信斯基說,「然而你是醫不活美迭里札來的了……」他迅速地著眼睛,轉過臉去,默默地看著遠方,——要避免對於美迭里札的回憶。
「同志們!我的親愛的!……」那俘囚用了狗似的從順的眼睛,忽然看著農民們,忽然看著萊奮生,哭喊道,「難道是我自己情願的麼?……我的上帝……親愛的同志們……」
沒有人來聽他。農民們都轉過了臉去。
「還說什麼呢:你怎樣威逼了牧童,全村都看見的,」有一個向俘囚陰沉地冷淡地一瞥,說。
「自己不好呀……」別一個證實道,便將臉躲掉了。
「槍斃,」萊奮生冷冷地說。「但帶得遠些。」
「牧師呢?」苦勃拉克問道。「也是壞種,和軍官們一氣的……」
「放掉他,——給魔鬼去!……」
群眾——其中也夾雜著許多襲擊隊員——跟了帶著穿背心的漢子的苦勃拉克,湧出去了。那人打著寒噤,彎著腿,哭著,抖著他的下巴。
企什走近美諦克來了。他顯著遮掩不住的勝利的高興,頭上戴一頂骯髒的帽子。
「你原來在這裡!」他高興而且驕傲地說。「多麼儼然呀!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吃一點東西罷……現在他們在分給大家哩……」他別有意義似的拖長了聲音,吹著口笛。
他們為了吃,走了進去的小屋,是很不乾淨的,空氣悶人,發著麵包和切碎的白菜的氣味。炕爐的角上,亂拋著骯髒的白菜頭。企什一面吞下麵包和白菜羹去,一面將自己的英雄事業講個不住,一面又時時去偷看那在給他們搬東西的,長辮髮的苗條的小姑娘。她窘了,也高興。美諦克總在側耳傾聽,一有什麼聲音,便緊張得發抖。
「……他們忽然迴轉身來了,——向著我……」企什滿口噴嘖地,嘮叨道,「那我就,嚇!給了他們一槍……」
這時玻璃窗震得作響,起了一齊射擊的聲音。美諦克愕然落掉羹匙,失了色。
「這些事情什麼時候才了呵!……」他在絕望中叫了起來,用兩手掩面,跑出小屋去了。
……「他們將他打死了,將這穿著背心的人,」他將臉埋在外套的領子中間,躺在一處的叢莽里,想,——他怎麼跑到了這處所,已經全不記得了。「遲遲早早,他們總也要殺掉我的罷……然而我現在也就並不活著了,——我就和死掉了一樣:我已經看不見愛我的人,和那亮色的卷頭髮的,我將那照片撕得粉碎了的,可愛的少女,也不能相會的了……他一定哭了罷,那個穿背心的可憐的傢伙……我的上帝,我為什麼將這撕碎了的呢?我真將不再回到她那裡去了麼?我多麼不幸呵,……」
當他帶著枯燥的眼,顯著苦惱的表情,走出叢莽來的時候,周圍已經是黃昏了。從極近的什麼處所,聽到爛醉的人聲,一個手風琴在作響。他在門口,遇見了長辮髮的苗條的姑娘,——她在水槽里汲了水,搖擺著彎得象一枝柳條一樣。
「你們裡面的一個和我們的年青人在逛著哩,」她睜上暗色的睫毛,微笑著說。「你聽那,他多麼……?」於是她合了從街角傳來的粗魯的音樂,搖著她美麗的頭。水桶跟著搖動,濺出水來,——那姑娘便羞得躲進門裡面去了。
而且我 們是,囚徒一夥,
終竟來到了此 處……
唱著一個很酩酊的,美諦克很為熟識的聲音。美諦克向街角一望,就看見拿著手風琴的木羅式加。散亂的前發掛在眼睛上,他那通紅的出汗的臉是粘粘地。
木羅式加挺出肚子,用了仿佛說過不要臉的話,然而立刻懊悔了一般的——「出於真心真意的」——表情,拉著手風琴,冷嘲地在街道中央闊步,——他後面跟著不系帶,不戴帽,一樣地爛醉的少年一大群。兩邊跑著赤腳的農家孩子們,嚷著,揚起許多塵土來,放縱而粗暴得象小惡鬼一樣。
「阿呀……我的好朋友!……」木羅式加看著美諦克,顯出爛醉的做作出來的高興,叫道。「你那裡去呀?那裡去?不要怕,——我們是不打的……和我們來喝……那就到鬼那裡去——我們一同完結罷!……」
那一大群便圍住了美諦克,他們擁抱他,將他們那好意而爛醉的臉彎向他,用酒臭的氣息吹噓他。一個人又將酒瓶和咬過的胡瓜塞在他手裡。
「不,不,我不喝。」美諦克掙脫著,說,「我不想喝……」
「喝罷,到鬼那裡去!」木羅式加叫道,因為任性,幾乎要哭了。「一同完結罷!……」於是他不乾不淨地罵了起來。
「那麼,一點點,我實在是不喝的,」美諦克依從著,道。
他喝了兩三滴。木羅式加拉著手風琴,用沙聲唱起歌來。少年們合唱著。
「同我們去,」一個抓住美諦克的手,說。「我住在那 邊……」他用鼻聲說了偶然得到的一句話,便向美諦克靠過沒有修剃的面龐來。
他們沿街唱著走,——戲謔,蹌踉,嚇著狗。詛咒著自己,親戚,朋友,全不安穩的艱難的大地,直到現作沒有星星的昏暗的圓蓋,罩著他們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