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泥沼
2024-09-26 06:16:43
作者: 魯迅
華理亞沒有參與攻擊,(她和經理部一同留在泰茄裡面了,)到得大家已經分住在各家的時候,她才進到村里來。她覺得占領住處是完全任其自然的——小隊混合起來,誰在那裡,誰也不知道,又不聽司令者的指揮,——部隊分散得很好象各管各的,彼此毫無關係的小部分一樣。
她在進村的路上,看見了木羅式加的馬的死處。但他自己怎麼了呢,卻沒有一個人說得清楚。有的主張他給人打死了,——他們是親眼看見的——別的人卻道不過負了傷;又一些人則全不知道他,一向就只在慶幸自己的活了出來的運氣。這些一切,合併了起來,就使華理亞自從想和美諦克和解,而沒有成功的那時候以來,便籠罩了她的頹唐和絕望底的失意的狀態,更加厲害了。
她苦熬著無限的逼迫,飢餓,自己的思想和苛責,幾乎連坐在鞍子上的力氣也沒有了;她快要哭出來,這才尋到了圖皤夫——真是高興她,給她粗野的同情的微笑的第一個。
當她看見了帶著又濃又黑的拖下的鬍鬚的他那年老的陰鬱的臉,並且看見了圍繞著她的,別的也是成了灰色,給煤末弄成粗糙的,熟識而親愛的,粗野的臉的時候,她的心便為了對於他們的甘美的,淒楚的哀傷——愛和對於自己的憐憫,顫抖起來:他們使她記起了她還是一個美麗的天真爛漫的姑娘,有著豐盛的綣發和大的悲涼的眼睛,在黑暗的滴水的礦洞裡推手車,夜裡則在人們中間跳舞的年青之日來了。這樣的臉,這樣的羨慕著和微笑著的臉,那時候也正是這樣地圍繞了她的。
她自從和木羅式加爭吵以後,就全然和他們離開了,然而惟獨這些人,卻正是曾經一同生活,一同作工,而且追求她的,和她相近的生來的礦工們。「我已經多麼長久沒有看見他們了呵,我將他們完全忘記了……唉唉,我的親愛的朋友!……」她懷著愛情和懊悔,想,她的太陽穴暢快地跳動著,幾乎要流出眼淚來了。
只有一個圖皤夫這回能夠辦到,使他的小隊有秩序地宿在鄰近的小屋裡。他的人們在村莊的邊境放夜哨,並且幫萊奮生收集糧秣。於是先前被一般的興奮和騷擾所遮掩了的一切,到這一天就忽然全都明明白白:只有圖皤夫的小隊,是完全集合在一氣的。
華理亞從他們那裡知道了木羅式加活著,而且也沒有負傷。人們將他那新的,從白軍奪來的馬給她看。那是一匹高大而細腿的,栗殼色的雄馬,有著剪短的鬃毛和細薄的脖子,但因此就見得有很不可靠,會做奸細的樣子,——人們已經給它一個名字,叫作「猶大」[55]了。
「那麼,他活著的……」華理亞惘惘然望著那馬,想。「那就好,我高興……」
食後,她鑽進乾草小屋去,當她獨自躺在芬芳的乾草上,在朦朧中傾聽著可有「老朋友裡面」的誰來接近她的時候,——她又用了一種溫柔的心情,想到木羅式加還在,於是就抱著這思想,沉沉睡去了。
……她忽然醒了轉來……在劇烈的不安中,她的兩手僵得象冰一樣。從屋頂下,闖進那在霧中飄蕩的無窮的夜來。冷風吹動乾草,搖撼枝條,鳴著園裡的樹葉……
「我的上帝,木羅式加在那裡呢?所有別的人們在那裡呢?」華理亞抖著想。「我又得孤草似的只剩一個人麼——在這裡的這黑洞裡?……」她用了熱病底的著急,發著抖披上外套,不再去尋袖子,便慌忙爬下乾草小屋去。
門口站著守夜人的黑影子。
「誰在這裡守夜?」她問,一面走近去。「珂斯卡?……木羅式加已經回來了麼,你知道不?」
「原來你就睡在乾草小屋裡麼?」珂斯卡可惜而且失望地問道。「我竟沒有知道!木羅式加是用不著等的——跑來,跑去只有一件事:給他的馬辦祭品……冷呵,不是麼?給我一根火柴……」
她尋出火柴匣子來,——他用大手掩護著火,點上煙,於是使火光照在她上面:
「你見得瘦了,好姑娘……」便微笑起來。
「火柴你存著罷……」她翻起外套的領子,走出門去了。
「你那裡去?」
「我去尋他!」
「木羅式加?……阿唷!……還是我來替代他呢?」
「不,你是不行的……」
「什麼時候起,變成這樣了的?」
她沒有回答。「唉——出色的女人。」——守夜人想。
非常黑暗,致使華理亞好容易才能辨出路徑來。下起細雨來了。滿園就更加不安地,鈍重地作響。什麼地方的柵欄下,有一匹凍得發抖的小狗,哀傷地在叫。華理亞摸到它,塞在外套下面的肚子之處了,——它發著抖,用鼻子在衝撞。她在一所小屋旁邊,遇見了苦勃拉克的守夜人,便問他可知道木羅式加在什麼地方逛盪。那人就將她送到教堂的近旁。他走完了半個村子,毫無用處,終於萎靡著回來了。
她從這橫街向別一橫街轉彎了許多回,已經忘卻了路徑,現在就幾乎不再想到她的出行的目的,只是信步走去,——但將暖熱了的小狗按在自己的胸前。待到她尋到回家的路上,差不多費去一點鐘的光陰了。她怕滑趺,用那空著的手,抓住編就的柵欄轉一個彎。走不幾步,便幾乎踏著了躺在路上的木羅式加,站下來了。
他頭靠柵欄,枕了兩手,伏臥著,微微地在呻喚,——分明是剛剛嘔吐過的。華理亞的認識了這是他,倒不如說覺得了這是他,——他的這樣的情形,她是見過了許多回數的。
「凡涅!」她蹲下去,用那柔軟的和善的手,放在他的肩頭,叫道。「你為什麼躺在這裡的?你不舒服麼,唔?」
她扶起他的頭來,看了他那吃驚的,浮腫的,蒼白色的臉。她覺得可憐了,——他是這樣地羸弱而且渺小。他一看出她,便勉強地微笑,於是自己坐了起來,注意地支持著姿勢,靠住柵欄,伸開腿。
「阿阿……是您麼?……我的最尊敬的……」他發出無力的聲音,竭力用了不惱人的平靜的調子,吶吶地說。「我的最尊敬的,同志……木羅梭伐……」
「同我去罷,凡涅,」她拉了他的手,說。「還是不能走呢?……等一等,——我們就都會妥當的,我敲門去……」她決然地跳起來,要去托鄰近的小屋,她毫不顧慮到在這樣的黑夜裡,是否可以去叩人家的門,以及將一個喝醉的男人塞進人家去,別人會對她怎樣想,——這樣的事,她是一向不管的。
但木羅式加卻立刻愕然搖頭,用沙聲喊道:
「不不不……我來敲!……靜靜的!……」於是就用捏著的拳頭,來敲自己的太陽穴。從她看來,好象因為驚駭,連酒都嚇醒了。「那地方住著剛卡連珂,你不知道麼?……怎麼可以……」
「那又怎麼樣呢,剛卡連珂?他又不是一位大老爺……」
「不是 呀,你不知道,」他仿佛苦痛似的皺了前額,抓著頭,「你不知道呵,——這怎麼可以!……他是當我一個人看的,我卻……這怎麼行?不行的,怎麼能這樣子……」
「你嘮叨些什麼昏話呵,我的親愛的,」她說著,又蹲在他旁邊。「瞧罷,下著雨,濕了,明天又得走,——來罷,最親愛的……」
「不不,我是完了,」他這時已經全是悲哀和直白了,說。「我現在是什麼,是什麼人,我怎麼可以——請想一想罷,諸位?……」他忽然用了自己的浮腫的,含淚的眼睛,淒涼地向周圍四顧。
她於是用那空著的手抱住他,嘴唇快要觸到睫毛,仿佛對於一個孩子似的,柔和地悄悄地向他低語道:
「你苦什麼呀?什麼使你這樣傷心呢?……可惜那匹馬,是不是?但他們已經給你弄到別的了,——好一匹出色的馬兒……不要苦了,親愛的,不要哭了,——瞧罷,我弄到了一隻怎樣的小狗,怎樣的一個有趣的小東西!」她便打開外套,將渴睡似的耳朵拖下的小狗給他看。她很熱烈,不但她的聲音,連她的全身,也好象為了仁厚在發響。
「嘖,嘖,小傢伙!」木羅式加用酩酊的柔和,去提小狗的耳朵。「你在那裡弄來的?……呵,要咬人的,這畜生!……」
「那,你瞧!……來罷,最親愛的……」
她總算使他站了起來,用話來說得他從不好的思想離開,領往住所去。他也不再抵抗,相信她了。
在路上,他對她沒有說起一回美諦克,她也絕不提到,好象他們之間,原沒有一個什麼美諦克一般。後來木羅式加就顯出陰鬱的相貌,不再開口了,——他分明已從酒醉里清醒。
他們這樣子,走到了圖皤夫借宿著的小屋。
木羅式加抓住扶梯,要攀上乾草小屋去,然而兩腳不聽話。
「我得來幫一下?」華理亞問道。
「不,自己就行了,蠢才!」他粗暴而不好意思地回答。
「那麼,再會……」
他放掉梯子,吃驚地看她。
「怎麼樣『再會?』」
「那,就是怎樣地……」她矯作而且悲哀地笑道。
他忽然走近她去了,不熟手地抱住她,將自己的不慣的面龐靠向她的臉。她覺得他要和她接吻了,而他也確是這意思,然而他慚愧,因為礦山的人們一向只和姑娘們睡覺,愛撫她們的事是很少有的。在他們的同居生活全體中,他只和她接吻了一回,——是他們的結婚那一天——,當他喝得爛醉,而大家叫起「苦」來[56]的時候。
……「這算收場了,一切又都變了先前一樣,就象什麼也未曾有過似的,」木羅式加靠著華理亞的肩頭,熟睡了時,她懷著悲痛和熱情,想。「又是老路,又是這一種生活,——什麼都是這一種……但是,我的上帝,這可多麼無聊呵!」
她轉背向了木羅式加,合上眼睛,曲了腿,然而總是睡不去……遠在村莊的後面,從那通到呵牛罕札的省道由此開頭,而放著哨兵的那一面,——發了兩響當作記號的槍聲……她將木羅式加叫醒,——剛剛抬起他毛髮蓬鬆的頭來時,就聽到村後面又有哨兵的培爾丹槍發響,恰如回答這槍似的,機關槍的飛速開火,便立刻打破了夜的黑暗和寂靜,沸騰吼叫起來了。
木羅式加陰沉地搖手,跟著華理亞爬下乾草小屋去。而雨已經停止,風卻更大了,——什麼地方有窗子的保護門在作聲,濕的黃葉在黑暗中飛舞。各處的小屋裡點了燈。守夜人在街上且跑且喊,叩著窗戶。
木羅式加走到馬房,牽出他的猶大來,當這幾秒間,他又記起了昨天之所遭遇的一切。一想到那玻璃眼的米式加的被殺,他的心就緊縮起來;又以嫌惡和恐怖,突然記得了自己昨天的不成樣子的舉動:他喝得爛醉,在街上走,人們都來看他,看這爛醉的襲擊隊員,而他還發了全村可以聽到的大聲,唱著不識羞的曲子。和他一起的是美諦克,他的對頭,——他們一同逛盪,象一顆心臟,一個魂靈,而且他,木羅式加,還向他誓了愛,討了饒——什麼緣故呢?為了什麼呢?……他現在覺到了他那舉動的一切不可耐的虛偽了。萊奮生會怎麼說呢?而且這樣搗亂之後,真還可以和剛卡連珂見面麼?
他的夥伴,大半已經裝好鞍子,出了門去了,然而他毫無準備,——馬肚帶不在手頭,馬槍又放在剛卡連珂的小屋裡。
「諦摩菲,朋友,幫我一下!……」他向那跑過後院的圖皤夫,用了訴苦的,幾乎要哭的聲音,央告道。「給我一條多餘的肚帶——你有一條,我見過的……」
「什麼?!!」圖皤夫吆喝起來。「你先前那裡去了?……」於是惱怒著,咒罵著,將馬按住,——因為它用後腳站起來了,——走近自己的馬匹的身邊,去取了肚帶。
「這裡……昏蛋!」他霎時走向木羅式加來,憤憤地說著,忽然竭全力用肚帶抽在他脊樑上。
「自然,現在他能打我了,我做了這些事,」木羅式加想,連牙齒也不露,——因為他沒有覺到疼痛。然而世界於他,卻顯得更加暗淡了。而且這使昏夜發抖的射擊,這黑暗,正在畜欄後面等待著他的命運,——這些一切,由他看來,就好象便是他一生之業的正當的刑罰似的。
當小隊正在集合,排隊之際,射擊已經占了半個圈子,一直到河邊。炸彈投射機發著大聲,燦爛的怒吼的魚,在村落上面飛舞。巴克拉諾夫已將外套穿得整齊,捏著手槍,跑向門口去,——他叫喊道:
「下馬!……排成一列!……你留二十個人在馬這裡,」他對圖皤夫說。
「跟我來!快跑!……」幾秒鐘後,他叫著奔進黑暗裡去了。防禦隊跟定他飛跑,一面穿外套,一面揭開子彈匣。
他們在道上遇見了逃來的哨兵。
「敵軍強大得很!」哨兵們叫道,惶恐得搖著手。
大炮的一齊射擊開始了,——炸彈在村子中央爆裂,照得天的一片,傾斜的鐘樓,在露水中發閃的牧師的庭園,皆暫時雪亮。天色更加黑暗起來。炸彈隔著短時間,一個一個接連地爆裂。村邊的什麼地方升上火焰來了,——是草堆或是房子著了火。
巴克拉諾夫是應該抵禦敵人,以待萊奮生集合了散住全村中的部隊的。但當巴克拉諾夫的小隊還未跑到村邊公空之際,他——在炸彈的亮光下——已經看見了向他這面奔來的敵人的隊伍。他從射擊的方向和子彈的聲音,知道敵軍是在從左翼,從河那邊包抄他們,不一會,那邊的一頭恐怕就要攻進村里來了。
小隊一面應戰,一面開著快步,忽伏忽起,橫過橫街和菜園,斜著向右角退卻。巴克拉諾夫傾聽了河邊的轟擊情形,——已在向中央移動,——那一側分明已被敵軍所占領了。忽然間,和嚇人的叫喊一同,從大街上來了敵人的馬隊的衝鋒,只見人馬的暗黑而喧囂的,許多頭顱的熔岩,沿街涌了
過去。
巴克拉諾夫已經無法阻止敵人,便領著傷亡了十多人的小隊,從未被占領的一角上,向森林方面飛跑。幾乎已經到了最後的一排小屋,拖在向溪的斜坡上之處的近旁,才遇著了萊奮生居先的正在等候他們的部隊。
「他們到了,」萊奮生放了心似的說。「快上馬!」
他們上了馬,用全速力,奔向那黑壓壓地橫在他們下面的森林方面去。大概是覺察出他們了,——機關槍在背後發響,他們的頭上在暗中唱著鉛的飛虻。怒吼的火魚,又在空中飛舞。它們拖著燦爛的尾巴,從高處墜下,於是大響一聲,就在馬前鑽在地面上。馬向空中張著血一般的熱的大口,發出女人似的尖叫,跳著避開,——部隊遺棄了死傷的人們,混亂了。
萊奮生四顧,看見村落上面,浮著一片大火的紅光,——全村的四分之一燒掉了,——而在這火焰的背景之前,則奔波著孤立的,以及集團的,暗黑的,顯著火色臉孔的人們的形相。並排走著的式泰信斯基忽然從馬上倒下,腳還鉤住馬鐙,拖了幾步,——終於落掉了,馬卻依舊前行。全部隊怕踏了死屍,都迴避著走。
「萊奮生,看那!」巴克拉諾夫指了右邊,亢奮著叫道。
部隊已經到了最低之處,迅速地在和森林接近,但在上面,卻已有敵人的馬隊,衝著黑暗的平野和天空的陰影,正對著他們馳來,伸開黑色的頭的馬匹和屈身在它背上的騎士,在天空的最明亮的背景中一現,又立刻向這邊跳下低地,消在黑暗裡了。
「趕快!……趕快!……」萊奮生頻頻回顧,用拍車踢著馬,叫喊道。
他們終於跑到森林的旁邊,下了馬。巴克拉諾夫和圖皤夫的小隊又留下來,作退卻的掩護,別的人們則拉著馬轡,深入森林中。
森林是平安而且深奧:機關槍的格拉聲,馬槍的畢剝聲,大炮的一齊射擊,都留在後面,仿佛已經全不相干,——並不攪擾森林的寂靜似的了。不過時時覺到深處的什麼地方,有炸彈落下,炸掉樹木,轟然作響。有些處所,則天際的火光透過森林,將暗淡的,銅一般的,邊際逐漸昏暗的反照,投在地面和樹幹上,可以分明地看見蒙在乾子上的染了鮮血似的濕潤的莓苔。
萊奮生將自己的馬匹交給了遏菲謨加,說了該走的方向,使苦勃拉克前進(他的選定了這方向,不過因為對於部隊,總得給一個什麼方向罷了),自己卻站在旁邊,看看剩在他這裡的人們,究竟還有多少。
他們——失敗,濡濕,而且怨憤的這些人們,沉重地彎著膝髁,注意地凝視著暗中,從他旁邊走過,——他們的腳下濺起水來。馬匹往往沒到腹部那裡,——地面很柔軟。特別困苦的是圖皤夫的小隊的人們,他們每人須牽三匹馬,——僅有華理亞只牽著兩匹,她自己的和木羅式加的。接著這些損傷的人們的全隊之後,便是一條骯髒的,難聞的蹤跡,好象有一種什麼發著惡臭的,不乾淨的爬蟲,爬了過去的一般。
萊奮生硬拖著兩腿,跟在大家的後面走。部隊忽然站住了……
「那邊怎麼了?」他問。
「我不知道,」走在他面前的襲擊隊員回答說。那是美諦克。
「上前問去……」
少傾之後,回答到了,由許多發白的發抖的嘴唇反覆著:
「我們不能前進了,那地方是泥沼……」
萊奮生制住了兩腿的驟然的戰慄,跑到苦勃拉克那裡去。他剛剛隱在樹後面,人堆便向後一擁,往各方面亂竄了。然而到處展布著柔軟的,暗淡的,不能走的泥沼,遮斷了道路。只有一條路,和這裡相通。那便是他們曾經走來,通到礦工的小隊正在奮勇戰鬥之處的道路。然而從林邊傳來的槍聲,已經不能當作不相干了。這射擊,還好象和他們漸漸接近了似的。
絕望和憤怒支配了人們。他們搜尋著自己們的不幸的責任者,——不消說,是這萊奮生!……倘若他們立刻能夠看見他,恐怕就要用了自己的恐怖的全力,向他撲去的罷,——如果他將他們帶了進來了,現在就將他們帶出去!……
忽然間,他真在大家面前,人堆中央自行出現了,一手高擎一個燒得正旺的火把,照出他緊咬牙關的死灰色的鬍子蓬鬆的臉,用了大而圓的如火的眼,迅速地一個個從這人的臉看到別人。在只有從那邊,從人們在林邊玩著死的遊戲之處,還透進一些聲息的寂靜中,聽得他那神經底的,細的,尖的,嘶嗄的聲音道:
「騎出隊外來的是誰呀?……歸隊!……不要發慌……靜著!」他驀地大喝一聲,狼似的咬了牙,拔出他的盒子炮,那反抗的叫聲,便立刻在一切嘴唇上寂滅了。「部隊!聽令!我們在沼上搭橋——我們沒有別的路……波里梭夫(這是第三小隊的新的隊長),留下拉馬的人們,快幫巴克拉諾夫去!對他說,他應該支持著,直到我下了退卻的命令……苦勃拉克!派定兩個人,和巴克拉諾夫聯絡……全隊聽令!系起馬來!二分隊砍枝條去!不必可惜刀!……所有其餘的人——都聽苦勃拉克指揮。要無條件地聽他的命令。苦勃拉克!跟我來!……」他將背脊轉向大家,彎著身子向泥沼方面進行,冒煙的火把高高地擎在頭頂上。
於是沉默的,苦惱的,擠成一堆的大眾,剛才在絕望中擎了手,敢於殺人或號哭的大眾,便忽然轉到超人底地迅速的,服從的,奮發的行動上去了。咄嗟之間,系好了馬,斧聲大作,榛樹的葉子,在劍的砍擊之下動搖。波里梭夫的小隊鳴著兵器,在爛泥里響著長靴,跑進黑暗中去,和他們對面,人已經運來了第一束濕濕的枝條……聽到樹木的仆倒聲,龐大的,槎枒的怪物,便呼嘯著落向一種什麼柔軟的,禍祟的東西上面去。而在樹脂火把的光中,則看見暗綠色的,仿佛滿生青萍似的表面,發著有彈力的波動,恰如大蛇的身軀。
那地方,他們抓住枝條,——火把的冒煙的火焰,從暗中照出著他們的牽歪的臉,彎曲的背,以及巨大的樹枝的堆積,——在水中,泥中,毀滅中蠕動。他們脫了外套在工作,透過了破碎的褲子和小衫,隱約著他們那吃緊的,流汗的,還至於出血的身體。他們失掉了時間和空間的感覺,失掉了自己的肉體的羞恥,痛楚,疲勞的感覺了。他們用帽子舀起沼里的,含有死了的蛙卵的水來,趕忙地,貪婪地喝下去,好象受傷的野獸一樣……
然而射擊逐漸近來,逐漸響亮而且劇烈。巴克拉諾夫——接連地派了人——來問:「還早麼?立刻?……」他只好喪失了戰士的一半,喪失了流血的圖皤夫,慢慢地一步一步退了下來。他終於到了砍來造堤的枝條旁邊,——不能再往後走了。敵人的彈丸,這時已經密密地在沼上呼嘯。幾個人受了傷,——華理亞給他們縛著傷口。給槍聲驚嚇了的馬匹,不住地嘶叫,還用後腳站了起來,——有幾匹還掙斷韁繩。在泰茄里奔跑,跌入泥沼中,哀鳴著求救。
停在柳條中的襲擊隊員們,一知道堤路已經搭好,便大家跑上去了。顯著陷下的面龐,充血的眼,被硝煙燻黑了的巴克拉諾夫,則揮著放空了的手槍,一面奔跑,一面狂躁得在哭泣。
發著叫喊,揮著火把和兵器,拉著倔強的馬匹,全部隊幾乎同時都擁向堤路這裡去。亢奮了的馬匹不聽馬卒的導引,癲癇似的掙扎著。後面的人們嚇得發狂一般擠上前邊,堤路沙沙作響,開裂了;快到對岸的處所,美諦克的馬又跌了下去,人們發著暴怒的刻毒的罵詈,用繩索拉它起來。美諦克痙攣底地緊抓著因為馬的狂暴而在他手裡顫動的滑溜的繩,將兩腳踏在泥濘的枝條中,拚命地拉著拉著。待到終於將馬拉了上來的時候,他又長久解不開那縛在前腿上的結子,便以發狂的歡喜咬著來解它,——那浸透了泥沼的臭味和令人嘔吐的粘液的結子……
最後走過堤去的,是萊奮生和剛卡連珂。
工兵已經裝好了炸藥,就在敵人剛要走到渡頭的瞬息間,堤便在空中迸散了……
少頃之後,人們都定了神,才知道已經是早上。蒙著閃閃的薔薇色的霜的泰茄,橫在他們的面前。從樹木的罅隙間,透漏著青天的明朗的片片,——大家覺得森林的後面,太陽也已經出來了。人們於是拋掉了不知什麼緣故,至今還是捏在手裡的熱的火把頭,來看自己那通紅的,無聲的,擦破了的手,和冒著漸散漸稀的熱氣的,濡濕的,疲乏了的馬匹——而於他們這一夜所做的一切,從新驚異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