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九人

2024-09-26 06:16:46 作者: 魯迅

  離渡過沼澤,得以脫險之處五威爾斯忒的地方,——有通到土陀·瓦吉的大路。怕萊奮生不在村子裡過夜,哥薩克們便於昨夜在距橋約八威爾斯忒的大路那裡,設下了埋伏。

  他們整夜坐著,在等候部隊,並且傾聽著遠遠的炮聲。早晨馳來了一個傳令使,帶到命令,說敵人已經衝出泥沼,正向他們這方向進行,所以仍須留在原處。傳令使到後不上十分鐘,萊奮生的部隊既不知道埋伏,更不知道剛才有敵人的傳令使從旁跑過,就也進向這通到土陀·瓦吉的大路去了。

  太陽已經升在森林上。霜早化了。天空澄澈,藍得如冰。群樹蒙著濡濕的燦爛的黃金,斜傾在道路上。是一個溫暖的,不象秋天的日子。

  萊奮生用了茫然自失的眼光,一瞥這輝煌的,清純的,明朗的美,然而並沒有感到。他看見無力地走著路的,疲憊的,減成三分之一的自己的部隊,便覺得自己是乏得要死,而且為那些爬一般跟在他後面的人們做些事,是怎樣地沒有把握了。獨有他們,獨有這大受損傷的忠實的人們,乃是他現在惟一的,最相接近的,不能漠視的,較之別人,較之自己,還要親近的人們,——因為他是念念不忘自己對於這些人們負著責任的……然而他覺得現在好象無能為力了,他已經不在指導他們,只是他們還不知道,順從地跟著他,恰如慣於牧人的畜群一樣。而這是當他昨天早上想到關於美迭里札之死的時候,所最為恐怖的……

  他想再制御自己,集中於一些什麼實踐底地必要的事,但他的思想,卻散漫而紛紜,眼睛合上了,而且奇怪的形象,回憶的斷片,霧似的互相矛盾的不分明的周圍的感覺,都成了變化不絕的無聲無實的群,在他意識里旋轉……「為什麼這長遠的無窮的道路,這濕的葉子和天空,現在有這樣地死氣沉沉而且可有可無的呢?……現在我的義務是什麼?……是的,我必須走出土陀·瓦吉的溪谷去……土…陀…瓦…吉——多麼奇怪呵——土…陀…瓦…吉……我倦極了,我真想睡覺!我這樣想睡覺,這些人們還能要求我什麼呢?……他說——斥候……是的,是的,斥候……他有著圓圓的良善的頭,很象我的兒子,自然應該派一個斥候去的,於是就睡覺……睡覺……他這頭也全不象我的兒子的,好象……那麼,什麼呢?……」

  「你說什麼?」他忽然抬起頭來,問道。

  和他並騎的,是巴克拉諾夫:

  「我說,應該派一個斥候。」

  「是的,是的,應該派一個的,你辦就是……」

  幾分鐘後,一個開著疲乏的快步的騎士,跑上萊奮生前面去了。他目送了這前屈的背脊,知道是美諦克。派美諦克去當斥候,他覺得很不合宜,然而他不能制御自己,來分析這不合,而且也將這事忘掉了。於是又有一個人從旁邊馳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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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羅式加!」巴克拉諾夫從第二個騎士的背後叫喊道。「你們大家不要失散……」

  「那麼,他是活著的?」萊奮生想,「圖皤夫卻死了……可憐的圖皤夫……但木羅式加是怎麼的呢?唉唉,是的——那是昨天的夜裡了。很好,我那時沒有對他著眼……」

  美諦克已經跑得頗遠了,回過頭來:木羅式加在他後面五十賽旬之處騎著前行,部隊也還分明可見。後來部隊和木羅式加都被街道的轉角遮住了。尼夫加不願意開快步。美諦克機械底地催促著它:他不知道為什麼派他上前面去的,但既然命令他快跑,他就來照辦。

  道路沿著濡濕的斜坡,坡上密生著尚存通紅的秋葉的檞樹和榛樹。尼夫加怕得戰戰兢兢,只是緊挨著叢莽。一向上走,它就用了常步了。美諦克在鞍橋上打磕睡,也不再去管它。他時時驚醒,詫異地看一看這永是走不完的森林。這既沒有終,也沒有始,恰如他目下正在親歷的朦朧的,麻木的,和外界隔開的狀態,也是既沒有終,也沒有始一樣……

  尼夫加驀地愕然著鼻子,跳向旁邊的叢莽里,美諦克碰著一種什麼柔韌的枝條……他一抬頭,那朦朧狀態便立刻消失了,換上了無可比擬的生物底恐怖的感情:相去幾步的道路上站著一些哥薩克。

  「下來!……」有一個用了威壓的,尖厲的低聲,說。

  有人拉住了尼夫加的轡頭,美諦克輕輕地叫了起來,滑下鞍橋,做了一些卑下的舉動,忽然飛速地轉身,竄進叢莽里去了。他用兩手按在濕的樹幹上,跳躍,滑跌,——暫時嚇得發了昏,爬著來掙扎,於是終於站起,順著溪谷跑下去了,——也不再覺得自己的身體,路上所遇的一切,凡手之所及,無不攀援,並且行著異乎尋常的飛躍。人們在追趕他:後面的叢莽沙沙有聲,有人在恨恨地用唇音咒罵……

  木羅式加知道自己之前還有一個斥候,便也不大留心了周圍的情形。他已在凡有人類底思想,便是最無用的也都消失,只剩下休息——犧牲一切的休息的直接底的希望時候的,極端的疲勞狀態里了。他已經不想到自己的生命和華理亞,不想到剛卡連珂對他將取怎樣的態度,而且連可惜圖皤夫之死的力量也已經沒有,雖然他是和他最為接近的一個人,——他只想著什麼時候,這才在他面前,終於展開了可以倒下頭去的豫定的土地。這豫定的土地,是作為一個大的,平和的照著太陽的村落,滿是吃草的牛,以及發著家畜和乾草氣息的人們之處,顯在他腦里的。他就將他怎樣地系好馬,喝牛奶,飽吃了發香的裸麥的麵包,於是鑽進乾草小屋裡,緊裹著外套,酣睡一通的情狀,描畫了出來……

  但當忽然間,哥薩克帽的黃條在他面前出現,猶大向後退走,將他擦在眼前的血一般晃耀著的白辛樹叢上的時候,——這照著太陽的大村落的可喜的景況,便和正在這裡發見的未曾有的可怕的翻案的感覺,突然融合起來了……

  「他跑掉了,這糞小子……」木羅式加忽地用了異常的分明,記得了美諦克的討厭的漂亮的眼睛,同時又感著對於自己和跟在自己後面這些人們的痛楚的同情,說。

  他所懊恨的,並不在他眼前的死亡,就是他停止了感覺,苦惱和動作,——他連將自己放在這種奇特的境況里來設想,也做不到了,他在這瞬息間,還在活著,辛苦著,動作著,——但他卻清清楚楚,省悟了他將從此永不再見那照著太陽的樹木,和跟在他後面的親愛的可敬的人們。然而他關於這些疲乏的,失算的,信託著他的人們的感覺,是極其真切的,於是除了想到還可以給一個警告之外,心裡就再也沒有為自己的別的可能的思想了……他忽然拔出手槍來,給大家容易聽到地高擎在頭頂上,照著豫先約好的話,連開了三響……

  這剎那間,火花一閃,槍聲起處,一聲呻喚,世界好象裂為兩半,木羅式加和猶大就都倒在叢莽里了。

  萊奮生聽到槍聲時,——這來得太鶻突,在他現在的情況上,是不很會有的事,他竟完全沒有省得。只在對木羅式加發了一齊射擊,馬匹昂頭聳耳,釘住一般站定了的時候,他才明白了那意義。

  他無法可想地四顧,仿佛在求別個的支持,然而在蒼白而萎靡的襲擊隊員們的相貌,融成一個恐怖的,默求解答的臉上,——只看見了一樣失措和害怕的表情……「這就是的,——就是,我所擔心的事,」——他想著,裝一個似乎想抓住什麼,而不能發見所抓的東西的手勢……

  於是他在自己面前,忽然分明地看見了單純的,有些天真爛漫的,被硝煙燻黑了的,因疲勞而殘酷了的巴克拉諾夫的臉。巴克拉諾夫一手捏著手槍,別一隻緊抓著馬背上的突起,至於他那短短的孩子似的手指都要陷進肉里去了,——注意地凝視著起了一齊射擊聲的方向。他那下顎凸出的天真的臉,略向前伸,被部隊的較好的戰士將因此送命的最真實,最偉大的恐怖所燃燒,等候著命令。

  萊奮生愕然清醒起來了。有什麼東西在他裡面苦楚而甘美地發響……他驀地拔出長刀,顯著閃閃的眼睛,也如巴克拉諾夫一般伸向前面。

  「衝出去,唔?」他熱烈地問著巴克拉諾夫,忽然揮刀舉在頭上。刀在日光中輝煌。所有襲擊隊員們一看見,便也都站在踏鐙上伸出了身子。

  巴克拉諾夫狂暴地一瞥這長刀,立即轉向部隊,深切地強有力地叫喊了些什麼話。萊奮生已經不能明白了,因為在這一霎時,——被支配巴克拉諾夫和使他自己揮起刀來的那內部底威力所驅使,——他覺得全部隊必將跟在他後面,已向路上衝上去了。

  幾秒鐘後,他回頭一看時,人們果然屈身俯向鞍橋,前伸了下顎,在他後面躍進。他們的眼睛裡,都顯著他見於巴克拉諾夫那裡一樣的緊張的熱烈的表情。

  這是萊奮生所能存留的最後的有著聯絡的印象。因為同時就有一種什麼眩眼而怒吼的東西,伸到他上面,——打擊他,旋轉他,蹂躪他,——他早不意識到自己,只覺得自己還是活著,而奔向沸騰的橙紅色的深淵上去了……

  ……美諦克並不回顧,也不聽到追隨,然而他知道還有人在追躡他。當手槍三響,接連而起,於是發出一齊射擊聲來的時候,他以為是打他的,就跑得更快了。山峽突然展開,成了一個狹小的樹林茂密的溪谷。美諦克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直到他再到了斜坡。這時起了第二次一齊射擊,於是一次又一次,沒有停時,——全森林都咆哮,甦醒了……

  「唉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呵 呀……我的上帝……」每一次震耳的一齊射擊聲起,美諦克便發著抖,輕輕地說,他的傷破的臉上,也顯出悲哀的苦相,恰如孩子們想要擠出眼淚時候的模樣一般。然而他的眼睛卻乾燥得討厭而且羞人。因為他提起了最後的氣力,跑著跑著,跑得很久了。

  射擊聲低下去了,好象換了一個方向。這之後,就全然聽不見了。

  美諦克回顧了幾次:看不見一個追躡的人。沒有一物來擾這主宰周圍的,遠遠地遍是響聲的寂靜。他氣息奄奄地倒在最近的最適宜的叢莽下。他的心跳得很厲害。他用兩手枕在頰下,將身子曲成線團一樣,緊張地凝視著前面,靜臥了幾秒鐘。離他十步之處,在一株幾乎彎到地面,浴著日光的細小的脫盡葉子的白樺樹上,站著一匹條紋的栗鼠,用了天真的帶黃的小眼睛在看他。

  美諦克忽然坐起,抱了頭,大聲呻喚起來。栗鼠嚇得唧唧地叫著,逃進草里去了。美諦克的眼睛簡直好象發瘋一樣。他用那失了感覺的手指,抓住頭髮,發著哀訴似的呻吟,在地上輾轉。「我做了什麼事了……阿 阿……我做了什麼事了,」他用肘彎和肚子打著滾,反覆說。每一瞬息,他更加分明地,難熬地,哀傷地,悟出自己的逃走,三響的槍聲,和接著的一齊射擊的真的意義來了。「我做了什麼事了,我怎能做出這樣的事來,——我,一個這樣好,這樣高尚,願意大家都好的腳色,——阿 阿……我怎能做出這樣的事來的呢?」

  他的行為愈見得可鄙而且可憎,他就愈覺得未有這種行為以前的自己,愈加良善,潔白而且高尚。他的苦惱,也不很為了因為他的這種行為,致使相信他的幾十個人送了命,倒是為了這行為的洗不掉的討厭的斑點,和他在自己裡面所發見的一切良善和潔白相矛盾了。

  他機械底地拔出手槍來,懷著驚疑和恐怖,凝視了好一晌。但他也就覺得,自己是決不會自殺,決不能自殺的了,因為他在全世界上,最愛的還是自己,——他的白晰的,骯髒的,纖弱的手,他的唉聲嘆氣的聲音,他的苦惱和他的行為,連其中的最可厭惡的事。他早已用了偷兒似的悄悄的顧忌,裝作只被擦槍油和氣味熏得發了昏,自己全無所知的樣子,趕緊將手槍塞在衣袋裡了。

  他現在已不呻吟,也不啼哭了。用兩手掩了臉,靜靜地伏臥著。自從他離開市鎮以來,最近的幾個月之間所經歷的一切,又排成疲乏的,悲涼的一串,在他眼前走過去:他現在已以為愧的他那幼稚的夢想,第一回戰鬥和負傷的苦痛,——木羅式加,病院,銀髮的老畢加,死了的弗洛羅夫,有著她那大的疲勞的眼睛的華理亞,還有在這之前,一切全都失色了的泥沼的可怕的徒涉。

  「我禁不起了。」美諦克用了忽然的率直和真誠,想,而且對於自己起了大大的同情。「我禁不起了,這樣低的,非人的,可怕的生活,我是不能再過下去的。」——他為了要將自己顯得更加可憐,並且將本身的裸露和卑劣,躲在自己的同情之念的光中,便又想。

  他還是總在審判自己的行為,而且在懊悔,但一想到現在已經完全自由,能夠走到更無這可怕的生活之處,更沒有人知道他的行為之處去了的時候,卻又即刻禁不住了在心中蠢動的個人底的希望和歡欣。「我到市鎮去就是,一到那邊,我就乾乾淨淨了。」——他一面想,一面竭力在這決定上,加上傷心的萬不得已的調子去。而且費了許多力,他這才按住了生怕這決定也許不能實現的恐怖,羞愧,和高興的感情。

  ……太陽已經傾到細小的,彎曲的白樺的那邊去了,樹在這時都成了陰影。美諦克掏出手槍來,將它遠遠地拋在叢莽里。於是尋到一個水泉,洗過臉,就坐在這旁邊。但他還總在躊躇,不敢走出大路去。「如果那裡還有白軍呢?……」——他苦惱地想。他聽到極細小的流水,在草莽里輕輕地潺湲……

  「但這豈不是都一樣麼?」——美諦克忽然用了他此時從一切良善和同情的思想的堆積中,尋了出來的率直和真誠,想。

  他深深地嘆息,扣好短衫的扣子,慢慢地走向通到土陀·瓦吉的街道之所在的方向去了。

  萊奮生不知道他的半無意識的狀態繼續了有多麼久。——他覺得好象很長久,但其實是至多不過一分鐘——然而當他定了心神的時候,他大為驚訝的,是自己還象先前一樣坐在鞍橋上,只是那長刀已經不在他手裡了。在他眼前,有他的長鬃毛的黑馬的頭和那鮮血淋漓的耳朵。

  他這時才聽到槍聲,並且知道了這是在向他們射擊。——槍彈就在頭頂上呼呼地紛飛。但他又立刻省悟到這射擊是來自背後,最可怕的頃刻也已經留在後面了。這剎那間,又有兩個騎馬的追及了他。他認識是華理亞和剛卡連珂。工兵的頰上滿是血。萊奮生記起了部隊,回過頭去看,——並沒有什麼部隊在那裡:滿路都躺著人和馬的屍骸,——有幾個騎士以苦勃拉克為頭,在跟著萊奮生疾走,遠一點還有幾個小團體,迅速地消散了。一個人騎著跛腳的馬,落在後面,揮著手在叫喊。黃色帽帶的人們圍上去,用槍柄來打他,他搖著跌落馬下了。萊奮生皺著眉,轉過了臉去。

  這時他和華理亞和剛卡連珂都到了道路的轉角。射擊靜了一點,槍彈已不在他們的耳邊紛飛。萊奮生機械地勒馬徐行。生存的襲擊隊員們也一個一個地趕到。剛卡連珂一數,加上了他自己和萊奮生,是十九人。

  他們一聲不響,用了藏著恐怖,然而已經高興的眼睛,看著喪家之狗一般,孤寂地,不停地,跑在他們前面的那狹窄的,黃色的,沉默的太空,在斜坡上飛馳。

  馬漸漸緩成快步,於是曬焦的樹樁,叢莽,路標,遠處的樹林上面的明朗的天,都一一可以分辨了。此後馬又用了常步前進。

  萊奮生騎著,垂頭沉思,略略走在前頭。他時時無法可想地四顧,好象要問什麼事,而不能想起的一般,——他用了長的沒有著落的眼光,奇特地,懊惱地向大家凝視。忽然間,他勒住馬,轉過臉來了,這才用了他那大的,深的,藍褐色的眼,深沉地遍看了部下的人們。十八人同時站住了,就象一個人。立刻很寂靜。

  「巴克拉諾夫在那裡?」萊奮生問道。

  十八人一言不發,失神似的看著他。

  「巴克拉諾夫給他們結果了……」剛卡連珂終於說,嚴肅地看著他那指節崚嶒的,巨大的拉著韁繩的手。

  在鞍上屈著身子,和他並騎的華理亞,便忽然伏在她的馬頸上,高聲地歇斯迭里地哭了起來。她的長的散掉了的辮髮,幾乎拖到地面上,而且在顫動。馬就疲乏地將一隻耳朵一抖,合上了那掛下的嘴唇。企什向華理亞這邊一瞥,也嗚咽起來,轉過了臉去。

  萊奮生的眼,還停在大家上面幾秒鐘。於是他不知怎地,全身頓然失了氣力,萎縮下去了。大家也忽然覺得他很衰弱,很年老。然而他已經並不以自己的弱點為羞恥,或是遮掩起來了。他垂了頭,著長的濕潤的睫毛,坐著。而且眼淚滾到了他的須髯……大家都轉眼去看別處,——來制住自己的哭。

  萊奮生撥轉他的馬頭,緩緩地前進了。部隊跟在他後面。

  「不要哭了,哭什麼……」剛卡連珂扶著華理亞的肩頭,使她起來,一面抱歉似的說。

  萊奮生也終於鎮靜了,他總是時時失神似的四顧而且——每一想到巴克拉諾夫已經死掉,——便又哭了起來。

  他們這樣地走出森林去了,——這十九人。

  非常突然地森林在他們面前一變而為廣漠:高遠的蔚藍的天,太陽照著的,已經收割的,一望無際的平野。在別一面,即柳樹森然,使瀰漫的河流耀作碧色之處,有一片打麥場,豐肥的麥積和草堆的金色圓頂正在晃耀。那地方,在過他們一流的——愉快的,熱鬧的,勤苦的生活。斑斕的小甲蟲似的爬著人們,飛著麥束,有節奏而枯燥地響著機械,從閃爍的糠皮和塵埃的雲煙里,發著興奮的聲響和女娃的珠璣一般纖細的歡笑的聲音。河的那邊,是藍閃閃的連山,上支蒼穹,又將它那支脈伸到黃色綣毛的林子裡。在峻峭的山峰上,向谷間飛下一片被海水所染的,帶些薔薇顏色的白雲的透明的泡沫,沸沸揚揚,斑斑點點,恰如新擠的牛乳一般。

  萊奮生用了沉默的,還是濕潤的眼,看著這高遠的天空,這約給麵包與平和的大地,這在打麥場上的遠遠的人們,——它應該很快地使他們都變成和自己一氣,正如跟在他後面的十八人一樣。於是他不哭了:他必須活著,而且來儘自己的義務。

  一九二五—二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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