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024-09-26 06:16:35 作者: 魯迅

  一 美迭里札的偵察

  萊奮生派美迭里札去做斥候之際,是命令他無論如何,當夜必須回來的。然而這小隊長被派前往的村,比起萊奮生所推想的來,在實際上卻遠得不少:美迭里札於下午四點鐘從部隊出發,竭力策馬飛跑;鷙鳥似的屈身馬上,殘忍地,愉快地張著那薄薄的鼻翼,恰如陶醉於厭倦的五天之後的這狂暴的飛奔一樣,——然而直到黃昏,追逐著他的都是秋天的泰茄,——在野草的蕭騷里,在垂死的太陽的冷而悲傷的光耀里。待到他終於走出泰茄,駐馬在一所屋頂倒壞的,舊的,朽的,久無居人的小屋旁邊的時候,已經完全昏暗了。

  他系好了馬,抓著腐爛的,一觸便碎的木材,不怕落在發著爛樹和腐草的討厭氣味的窟窿里,走到角落裡去了。他曲了膝彎,跕著足趾,向林中的地上不能看見的黑夜凝視,傾聽,屹然不動地大約站了十分鐘,比先前更象一匹鷙鳥。當他前面,在被暗夜襯成漆黑的兩山之間所夾的暗淡的堆積和叢莽里,橫著一道陰鬱的溪流。

  美迭里札跳上鞍橋,走出路上去。那烏黑的,久沒人走的輪跡,幾乎都沒在草莽中。白樺的細干在暗中靜靜地發白,好象熄了的蠟燭一樣。

  他上了一個丘岡:左邊仍如先前,橫著小山的暗黑的行列,仿佛龐大的野獸的脊樑。溪水在作響。離這約略兩威爾斯忒的地方,有一個篝火——這使美迭里札記起了牧人生活的孤單的寂寞來。更前面,則微露著村落的黃色的不動的燈光,斜射在道路上。右邊的山帶,卻彎向旁邊,沒在青靄里了。這一面的地勢,非常低下。這裡曾有先前的河床,分明可見,沿岸是陰鬱的森林。

  「那是沼澤,一定的。」美迭里札想。他冷了起來:他是在敞領的小衫上面,穿著解開扣子的軍用背心的。他決計先到篝火那邊去。但為了預防萬一起見,便從皮匣里取出手槍來,插在背心下面的帶子上,皮匣則藏在鞍後面的袋子裡,他並沒有帶馬槍。這回他已經很象一個從田野里來的農民了,——因為歐洲大戰以後,穿著軍用背心的人們是很不少的。

  他已經到了篝火的近旁,——不安的馬嘶聲,突然在暗中發響。他的馬就一跳,聳起耳朵,抖著強壯的全身,哀訴地,懊惱地在黑夜中嘶鳴著來作回答。同時有黑影子在火旁邊動彈。美迭里札打了一鞭,和馬一同向空中跳起……

  篝火那裡,站有一個圓睜了吃驚的眼睛,一隻手捏鞭,另一隻在大袖子裡的手,則自衛似的舉起,瘦削的黑頭髮的孩子,——穿著草鞋,破爛的短褲,用麻繩做帶的太大的衣衫。美迭里札幾乎要將這孩子踏爛了,就在他鼻子跟前慌忙勒住馬,正想叱罵他時,卻忽然在自己面前,看見了大袖子上的驚愕的眼睛,露出膝髁的短褲,不成樣子的,也許是主人給他的長衫,其中還乞哀地,謝罪地顯著細瘦的,滑稽的,孩子的脖頸……

  

  「為什麼這樣站著的?吃驚了罷?……唉唉,你這呆鳥,——這樣的一個昏頭!」美迭里札有些慌張,用了平時是只對馬說的好意的粗暴,說。「神象似的站著!……如果我踏壞了你呢?……一個這樣的昏頭!」他完全溫和起來,重複說,——而且覺得一看見這困苦的孩子,在他裡面也叫醒了一種一樣地可憐的,滑稽的,孩子氣的東西了。

  孩子這才定了神,垂下臂膊去。

  「你為什麼要惡鬼似的竄來的呀?」他還有些驚惶,但竭力要合理地,獨立地,象成人一般地說。「這是嚇他不得的,——如果他在這裡管馬……」

  「馬 ?」美迭里札嘲弄地伸長了聲音,說。「再說一回罷!」他兩手插腰,扭轉身子去,睜大了眼睛,微動著緞子似的靈活的眉毛,看著那孩子。他忽然笑起來了,是很響亮,很仁善,很愉快的聲音,怎麼從他這裡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來的呢,連自己也覺得詫異了。

  孩子是倉皇失措,動著鼻子的,但一知道這並不可怕,倒是有趣的事,便皺著臉,將鼻子一直送到上面地,他也——完全孩氣地——坦白地微細地笑了起來。這很出於意料之外,使美迭里札更加高聲大笑了,他們倆雖然並非故意,卻各在使對手發笑,這樣地笑了幾分鐘,——這一個在鞍橋上將身子前後搖幌,閃著被篝火映得好象火焰一般的牙齒,那一個是兩肘支在地面上,坐著,每一失笑,就向後彎了腰。

  「有趣得很!」美迭里札終於說,將腳脫出了踏鐙。「真的,一個了不得的呆子……」他跳到地上,將兩手伸向篝火去了。

  孩子停止了笑,懷著認真的,高興的驚異對他看——仿佛還在等候他更加特別的東西。

  「你是一個有趣的小子。」好象將自己的觀察,給了最後的決算似的,他終於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說。

  「我麼?」美迭里札微笑道。「是的,有趣的哩……」

  「可是我很吃了一驚。」孩子招認道。「這裡有馬。煨著番薯……」

  「番薯?這了不得!……」美迭里札並不放掉韁繩。在他旁邊坐下。「你那裡拿來的呀,那番薯?」

  「從那邊拿來的……那邊多得在爛掉!」孩子向四近揮著手。

  「那麼,偷來的罷?」

  「偷來的呵……拿你的馬給我看……這是種馬呀……不要緊,我拿得緊緊的……是匹好馬,」那孩子將富有經驗的視線,向那駿馬的停勻瘦勁,苗條而茁壯的身子上一瞥,說。「你從那裡來的。」

  「是一匹出色的馬兒。」美迭里札同意道。「但你呢,是那裡來的呀?」

  「從那邊。」孩子將臉向那燈光的旁邊一動,說:「訶牛罕札呵……一百二十家人家,在一根頭髮上就夠。」他複述著別人的話,並且唾了一口。

  「哦……我是從山後面的伏羅畢夫加來的。這地方你大概知道罷?」

  「伏羅畢夫加?不,沒有聽到過——該是很遠的罷……」

  「是的,很遠。」

  「那麼,你到我們這裡來幹什麼的?」

  「叫我怎麼說好呢……這事情說起來話長哩,朋友……我是到你們這裡來買馬的,人們說,你們養得很多……我是很喜歡馬匹的,朋友。」美迭里札帶了狡獪的微笑,道:「我自己一世就是養馬的,雖然是別人的東西。」

  「你以為我是自己的麼?——主人的呀……」

  孩子從大袖子裡伸出黑瘦的小手,用鞭子去撥灰土,從這裡就誘惑似地巧妙地滾出烏黑的番薯來。

  「你要吃麼?」他問。「這裡也有麵包,雖然只有一點點……」

  「多謝,我剛剛吃過了,——直到喉嚨口。」美迭里札撒謊說,這時他總覺得自己是怎樣地肚餓。

  孩子擘開一個番薯,吹了幾下,將那一半連皮放進嘴裡去,在舌頭上一滾,便動著尖尖的耳朵,有味地吃起來了。吃完之後,他向美迭里札一瞥,用了和先前說他是有趣的人那時候一樣清楚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道:

  「我是一個孤兒,從半年以前起,我已經是一個孤兒了。父親是給哥薩克兵殺死了,母親遭過凌辱,還被殺死,他們又槍斃了我的哥哥……」

  「哥薩克麼?」美迭里札活潑了起來。

  「另外還有誰呀?惡鬼似的亂殺一通。他們還將全家都放了火。不但是我們這裡,另外還有十二家,他們還每月來一趟,現就住著四十個人。在拉吉德諾易村呢,整夏天駐紮著聯隊!你吃番薯呀……」

  「那麼,你們為什麼不——逃走的?……這裡樹林多得很……」美迭里札幾乎要站起來。

  「樹林有什麼用呀?你不能一世都躲在林子裡的。況且那邊是泥沼——走不出的——全是爛泥……」

  「果然不出所料。」美迭里札記起了自己的推測,想。「那,」他一面站起,一面說:「照應著我的馬罷,我到村子裡去走一趟。看來你們這裡是不必說買,就是自己所有的東西也都要給搶得精光的……」

  「你忙什麼呢?再停一會罷!……」牧童忽然淒涼地說,也站了起來。「一個人真無聊。」他用了大的,懇求似的濕潤的眼睛,看定美迭里札,發出悲苦的聲音,說明道。

  「不成的,朋友,」美迭里札搖手:「我得在沒有昏暗之前去跑一轉……但是我立刻回來的。我們就將馬起來罷……他們的本部在那裡呢?」

  孩子便告訴他,騎兵中隊長所住的小屋在什麼地方,他最好從後院繞進去。

  「他們有很多狗麼?」

  「狗——我們很多,但是不咬人的。」

  美迭里札將馬好,告了別,便沿著河流,在小路上走去了。孩子用悲哀的眼光送著他,直到他消失在昏暗裡。

  半點鐘之後,美迭里札已經走到村落的近旁。路向右曲了,但他卻依著牧童的忠告,仍在割過牧草的平地上走,終於碰到了圓圓地圍著農民的園地的柵闌——他就由此彎進後院去。村已經在睡覺。燈光已熄,在星光之下,微微可見空虛寂靜的院子裡面的小屋的溫暖的草頂。風從園地里,吹出新掘過的潮濕的泥土氣息來。

  美迭里札走過兩條小橫街口,到第三條,這才轉了彎。狗用嘶嗄的不切實的吠聲相送,好象它們自己卻吃了一嚇似的,然而走出街上,來奈何他的人,卻一個也沒有。覺得這裡的居民,於一切都已習慣,對於彷徨街上的外來的陌生的人們,也毫不措意了。平時一到秋天,在村中慶祝婚禮時常常遇到的喁喁相語的新夫婦,也到處都沒有見:在柳叢的濃影下,這一秋已沒有談愛的人了。

  正如當凡有危險之際一樣,他充滿了蔑視一切和不顧一切的感情,看著空虛的長板椅,侮蔑底地閉著嘴,而且無端憤怒起來。

  依著牧童所說的記號,他在教堂旁邊轉彎,又走過幾條小橫街,終於到了牧師家的油過的柵外。(騎兵中隊長是宿在牧師的家裡的。)美迭里札向裡面窺探,傾聽,一知道並無什麼可慮,便迅速地無聲地跳進柵里去了。

  這是一個種有許多樹木的,枝條繁密的園,但葉子已經落盡。美迭里札按住發跳的心臟,屏著呼吸,走進裡面去。灌木盡處,橫著一排的列樹,離自己左邊二十賽旬之處,他看見了點燈的窗門。窗是開的。裡面坐著人們。柔軟的幽靜的光,射到地面的葉子上,蘋果樹照在其間,異樣地發著金色的光采……

  「那就是了!」美迭里札神經底地抖著面頰,想,並且熱烈起來;常使他去做最無遠慮的偉業的,無所畏憚的絕望的,那可怕而不可離的感情,焚燒著他的全身了,——他明知道即使竊聽了點燈的屋子裡的這些人們的言語,於誰也沒有用處,然而他心裡又知道倘不聽取,他將決不從這裡離開。少頃之後,他已經站在靠窗的蘋果樹下,側著貪婪的耳朵,在切記那邊所做的一切了。

  他們是四個人,坐在屋子的深處,圍著一張桌子在打紙牌。右手是稀疏的頭髮向後梳轉的,老年的,機靈的矮小的牧師,——他那瘦削的小手巧妙地在綠的桌布上動作,用了玩具一般的手指將紙牌配搭,一面又注意地竭力去望各人的手頭,至於使背向美迭里札的他的鄰人一收進找錢,惴惴地數過之後,便藏到桌子下面去了。臉對美迭里札的,是一個漂亮而肥胖的,陰鬱的,看起來好象和善的軍官,嘴上銜著煙管——也許是因為他胖罷,美迭里札以為他便是騎兵中隊長。但在四個打牌的人們之中,因了他自己也不能說明的原因,而始終覺得有趣的,——是一個臉有皺紋,眉毛不動的蒼白色的漢子,——他戴著黑的卜派哈[51],穿著沒有肩章的勃盧加[52],每打掉一張牌,便將這向肩上拉一次。

  和美迭里札的期望相反,他們只談些最平常的,沒有興味的事:那談話的大半,總不離於打牌。

  「八十罷。」背向著美迭里札的人說。

  「少一點哪,大人,少一點哪。」那黑的卜派哈回答著,且又毫不為意地添說道:「一百罷,盲[53]的。」

  漂亮而肥胖的一個皺著眉頭,再看一回帳單,從嘴裡取出煙管來,加到一百五。

  「我派司[54]。」最先的一個向牧師說,手裡拿著贏牌。

  「我想是要這樣來的……」黑卜派哈嘲笑道。

  「如果我沒有好牌,叫我有什麼法子呢?」最先的一個辯解著,一面向著牧師,仿佛是在求他的贊助。

  「小小地玩,小小地玩。」牧師細瞇了眼睛,小小地,小小地笑著,說著笑話,——好象要用了這樣的小小的笑,來襯出自己的對手的小小的玩來一般。「但是你已經記下了二百零兩點了……我們知道你的,朋友!……」他用了不認真的,和氣的狡猾,翹起指頭來威嚇說。

  「這樣的瘟蟲。」——美迭里札想。

  「唉唉,你也派司麼?」牧師轉向陰鬱的軍官,問道。「拿贏牌去罷。」他對黑卜派哈說,並不開牌,便推給他了。

  他們亢奮地敲著桌子,有一兩分鐘,終於是黑卜派哈輸掉了,「當初是那麼擺架子。」——美迭里札想,他並沒有決定自己的去留。然而他已經不能去了,因為賭輸的那一個向窗口轉過臉來,美迭里札在自己身上,感到了凝結在可怕的目不轉睛的正確之中的他那穿透一般的視線。

  這時候,背向窗口的一個便洗起紙牌來,他洗得又熱心,又經濟,好象一個年紀並不很大的老婦人的祈禱。

  「涅契太羅不在這裡。」陰鬱佬打著呵欠,說。「一定和誰在一起罷。我也該同去的……」

  「兩個人麼?」卜派哈從窗口迴轉頭去,問道。——於是裝著憎惡的歪臉,加添說:「她是原可以和你們一道的。」

  「華閃加麼?」牧師探問道。「嗡嗡……她是做得到的……我們這裡曾有一個讀聖詩的人——我已對你們說過了的。……但舍爾該·伊凡諾微支是恐怕不贊成的罷……一定的……他昨天悄悄地對我說些什麼呀?『我想帶了她去,——他說,——如果和她,結婚也可以。』他說……阿呀,阿呀!」牧師忽然大叫起來,狡猾地閃著伶俐的小眼睛,用手掌按住了嘴。「將一件事情,象一個篩子!都漏出來了。但為上帝的意志,沒有什麼告密!」他裝著故意的驚愕,將手一揮。大家是也象美迭里札一樣,在看他的一切言語和舉動的不誠實,以及隱藏著的此後的東西的,然而誰也不說,都笑起來了。

  美迭里札彎著腰,側身離開了窗口。他剛剛彎過打橫的列樹,忽然正撞著了一個一隻肩膀上披著哥薩克外套的人,——還有兩個人站在他後面。

  「你在這裡幹什麼?」那人一面無意識地按住和美迭里札相撞時幾乎落掉的外套,一面詫異地問道。

  小隊長跳到旁邊,奔進灌木裡面去。

  「拿住!抓住他!抓住他!這裡來!……喂!……」幾個聲音叫喊著。接著是尖厲的,短促的槍聲。

  美迭里札衝進灌木里,不知道往那裡走,碰著叢樹,失掉了帽子,而聲音卻已在他的前面什麼地方呻吟,號叫,從街道上,也起了狗的兇惡的吠聲。

  「他在那邊,拿住他!」有人叫著,伸開一隻手,撲向美迭里札來。槍彈從耳朵旁邊呼呼地飛過,美迭里札也開了槍。向他撲來的那人,便蹌踉著跌倒了。

  「胡說,捉我不住的……」美迭里札得勝地說,他實在是到最後的瞬息間為止,不相信會有人能夠將他擒住的。

  然而一個又大又重的人,從他背後撲來,將他壓在下面了,——美迭里札還想掙出一隻手來,但在頭上的兇猛的一擊,便從他奪去了意識。

  於是大家就順次來打他,他雖然已經昏沉,卻還覺得遭打,一次又一次,沒有窮期……

  部隊所駐的低地,是昏暗而且潮濕的,但太陽卻從呵牛罕札後面的橙色的罅隙里窺探進來,泰茄上面,則漂蕩著滿是秋天的霉氣的白晝。

  守夜人在馬匹旁邊假寐,從睡夢中聽到了很象遠處的機關槍響的,固執的,單調的聲音。他嚇得一跳而起,拿了槍。然而那只是一匹啄木鳥,在啄河邊的榛樹。——守夜人咒罵了幾句,冷得縮了身子,將破爛的外套一裹,走到空地上去了。誰也沒有醒:人們在做混沌的,絕望底的夢,正如明日一無所冀,飢餓的,損傷的人們的所做的一般。

  「小隊長總是還不回來……一定是大嚼一通,睡在那裡的小屋裡了,我們卻空著肚子停在這地方。」——守夜人想。

  他平時是比誰都佩服美迭里札,並且以為榮耀的,這時候卻覺得他頗是一個壞小子,不該派他來做小隊長的了。他忽然不願意當別人,例如美迭里札之流,在享人間之福的時候,自己卻在泰茄里受著苦惱了。然而他怕敢煩擾萊奮生去,便叫醒了巴克拉諾夫。

  「什麼?……還沒回來?……」巴克拉諾夫用了渴睡的不清楚的眼,凝視著他。「什麼還沒回來?」他尚未醒透,但已經明白了所說的是什麼事,嚇得叫起來了。「不要說笑話,朋友,這是決不至於的……唔,是的!哪,去叫起萊奮生來罷!」他跳起身,趕快系好了皮帶,蹙著渴睡的眉心,全身也立刻堅勁了。

  萊奮生是無論睡得怎麼熟,只要聽到自己的名字,便睜開眼睛,也就坐了起來的。他一看見守夜人和巴克拉諾夫,便省悟了美迭里札沒有回來,和已是應該開拔的時候。最先,他覺得自己非常疲勞,非常困憊,幾乎要忘掉了美迭里札的事,忘掉了自己的病,頭上蒙著外套再來睡一通。然而同時也已經跪起,卷著外套,用枯燥的,冷淡的調子,在答巴克拉諾夫的質問了。

  「唔,這有什麼呢?我就這樣想……我們在路上自然會遇見他的。」

  「但倘若我們不遇見他呢?」

  「倘若我們不遇見他麼?……唔,你可還有一條多餘的外套帶子給我沒有?」

  「起來呀,起來呀,昏蛋!要到村里去了!」守夜人用腳踢著睡覺的,叫喊說。從草里就抬起亂發蓬鬆的襲擊隊員的頭來,於是從各方面,向守夜人飛來了最初的,還未說得清楚的,睡胡塗的毒罵,——圖皤夫曾經稱這為「曙光」。

  「大家多麼不高興。」巴克拉諾夫沉思地說。「要吃……」

  「你呢?」萊奮生問道。

  「什麼——我?……我是不成問題的。」巴克拉諾夫皺著眉。「我就象你一樣——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不,我知道。」萊奮生用了很柔軟,很溫和的聲音說,至於使巴克拉諾夫才始很注意地來看他了——

  「但是你很瘦了,朋友。」巴克拉諾夫用了驟發的哀憐,說。「鬍子蓬鬆了。倘若我在你的地位上……」

  「來,來,我們不如洗臉去罷。」萊奮生含著做了壞事似的,慘澹的微笑,截住他說。

  他們走到河濱,——巴克拉諾夫便脫去兩件小衫,洗了起來。看來他並不畏避冷水。他的身體是豐滿而強固,黑褐色,好象鑄成一樣,但他的頭卻圓圓地,和善地,仿佛孩子的似的,他也用了天真爛漫的,孩子氣的動作來洗頭,——他用手掌掬了水,使勁地摩擦。

  「我昨天講了很多話,約了一些事,但到了現在,卻好象不行。」——萊奮生忽然記得了昨天和美諦克的談話以及和這會話相連的自己的思想,便起了暗淡的,懊惱的感情,想。這決不是因為他以為那些並非正確,也就是,沒有表現了實在發生於他那裡的東西,——不,他倒覺得那是很正確,聰明,有趣的思想的,然而他此刻一想到,卻經驗了模胡的不滿了。「唉,是的,我說過給他一匹別的馬的……但這有什麼不行呢?不,我現在就要照辦,這一點是全都正當的……那麼,究竟是怎麼的呢?……那是……」

  「你為什麼不洗的呀?」巴克拉諾夫洗訖,用一塊骯髒的手巾擦得通紅,一面問。「很好,這冷水!」

  ……「原因是這樣的,我生著病,每天支使著我的事情又漸漸壞下去了。」——萊奮生走向水邊,並且想。

  洗過臉,系好皮帶,腰後面感著平常的盒子炮的重量,他總算覺得自己已經休息了。

  「美迭里札怎麼了呢?」這思想現在完全支配了他。

  萊奮生無論如何,總料不到一個不會動彈,或是沒有生氣的美迭里札。他對於這人,常常感到一種不可捉摸的魅力,和他並轡,和他交談,或者連單是對他看,在他也覺得開心。他的傾向美迭里札,決不是因為他有什麼卓拔的,社會底地有益的性質,——這在美迭里札那裡很有限,他自己倒多得多,——卻為了他那肉體底柔軟性,他裡面的不竭的泉流似的洋溢著的活潑的力——這是萊奮生自己所欠缺的——的緣故。他一在面前看見那敏捷的,總是準備著行動的風姿,或者覺得美迭里札就在左近的時候,他便不知不覺地忘掉了自己的肉體底孱弱,好象他也能成為美迭里札那樣,強壯的不會疲乏的人了。他的心中,甚至於還以指導著這樣的人為榮耀。

  美迭里札也許落在敵人的手裡了這一種思想,——萊奮生自己雖然逐漸確信起來,——但在襲擊隊員是很不容易相信的。各個襲擊隊員都將這思想當作僅是豫約不幸和苦惱的最後的結局,因而分明是全不會有的事,謹慎地危懼地從自己這裡推開。而守夜人的「在那裡大嚼一通,睡在小屋裡了」的推測,——則縱使和那敏捷而忠於工作的美迭里札,有怎樣地不符,——卻漸漸增多了附和者。許多人們已經對於美迭里札的「卑劣和無意識」,公然鳴著不平,而且立刻迎著他開拔上去的要求,也使萊奮生聽得到了煩厭。待到萊奮生用了特別的注意,做完這日的工作,給美諦克換過馬匹,最後發出開拔的命令時,——部隊裡就滿是歡聲,好象靠這命令,一切的不幸和艱難真就告了終結似的了。

  他們一點鐘一點鐘地策馬而進,然而剽悍的,有著油潤的前發的小隊長,卻還不在道上露面。他們更只向前進,而搜索著他的視線,仍復成為枉然。於是不獨萊奮生了,便是美迭里札的最為公然的羨慕者和攻擊者,也開始懷疑了他的偵察的好運氣的出發了。

  部隊在粗暴的,意義深長的沉默中,行近了泰茄的邊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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