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重負

2024-09-26 06:16:32 作者: 魯迅

  「我和他們合不來,那些農人們,和他們合不來。」木羅式加說,一面規則地在鞍子上搖晃,而且每當米式加踏出右前蹄去,便用鞭子打一下白樺的明黃的枯葉。「我也曾住在祖父那裡。有兩個叔伯——是種地的。唉,和他們合不來!也並不是,並不是別的血統:小氣,陰氣,沒有膽——毫無例外……都這樣!」白樺沒有了,木羅式加便用鞭敲著自己的長靴,免得失掉了拍子。「為什麼呀,要那麼膽怯,那麼陰氣,那么小氣的呢?」他抬起頭來,問。「自己是什麼吃的也沒有——什麼也沒有。簡直象掃過的一樣!……」他於是顯出一種特別的,淳樸的,同情的笑來。

  剛卡連珂將眼光注在馬的兩耳之間,一面傾聽著;在他灰色的眼睛裡,泛著一種很能聽取,而且——很能思索他所聽取了的話的聰明而有丈夫氣的神情。

  「我是這樣想的,」他忽然說。「從我們的無論誰,人如果掘下去,——從我們呵,」他特地提高聲音,看著木羅式加,「譬如我,或者你,或者圖皤夫也是——在各人里,都會發見農民的,在各人里。」他深信似的反覆說,——「總之,屬於這邊的什麼,至多也不過沒有穿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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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在說什麼呀?」圖皤夫從鞍上回過頭來,說。

  「而且恐怕連草鞋……我們在說農民呀……我們的各人裡面,我說,都藏著一個農民……」

  「唔……」圖皤夫疑惑地說。

  「你不信麼?……譬如木羅式加,就有祖父和叔伯住在鄉村里,——你呢……」

  「我,朋友,沒有人。」圖皤夫遮斷他。「謝謝上帝。老實說,我是不喜歡他們這類人的……我們就拿苦勃拉克來做例子罷:苦勃拉克不過是苦勃拉克,(人原也不能期望個個人都懂事的!)但是他帶著怎樣的小隊呀?逃兵,一個又一個——這就是小子們!」

  圖皤夫於是輕蔑地唾了一口。

  這談天是出在部隊降向呵牛罕札的水源去,在道上的第五日裡的。他們走著軟軟的,枯掉的野草所鋪滿的冬天的路。經理部長的助手在病院裡所貯蓄的糧食,雖然誰也沒有一點了,但大家都意氣揚揚;覺得住所和休息已經臨近。

  「瞧罷,」木羅式加著眼。「我們的圖皤夫,那老頭子,對你們怎麼說?」他因為小隊長贊成的是自己,而不是剛卡連珂,且驚且喜,笑起來了。

  「好罷,」工兵說——毫不窘急。「你沒有什麼人,是沒有關係的,——我現在也沒有什麼人。我們就拿你們礦工來說罷……自然,你是閱歷得多了,但木羅式加呢?他除了自己的礦山之外,怕不很見過什麼罷……可對那?」

  「什麼叫作怕不很見過什麼呀?」木羅式加懊惱地插嘴說。「上過前線的……」

  「就是罷,就是罷。」圖皤夫向他搖搖手。「好,沒有見過什麼,那麼?……」

  「那麼你們的礦山,就是一個鄉村。」剛卡連珂鎮靜地說。「各人都有自己的菜園——這是第一件。一半是冬天跑來,夏天又回到村子裡去的……是的,還有鹿兒在叫,好象在豬欄里一樣!……我知道你們的礦山的。」

  「一個鄉村?」圖皤夫趕不上剛卡連珂的話,詫異地說。

  「別的是什麼呀?女人們忙著種園,周圍都是農民,會沒有一點影響……自然有影響的!」工兵於是照著慣相,用手掌向空中一劈,將另外的從自己的東西分開。

  「有影響……當然……」圖皤夫含糊地說,一面還在想,——其中是否於「礦山的人們」有些丟臉。

  「就是呵……我們這回就拿都市來說罷:我們的都市有多麼大,另外還有多少呢?人可以用手指來數的……幾千威爾斯忒——都是鄉村……我問,這可有影響?」

  「且慢,且慢,」小隊長惶惑地插嘴說。「幾千威爾斯忒——都是鄉村麼?當然,有影響的……」

  「那就在我們各人裡面——都藏著一個農民了。」剛卡連珂說,他回到出發點去,由此籠罩了圖皤夫所說的全盤。

  「說得不錯!」從圖皤夫加入以來,對於爭論,只在人的幹練的表現這點上,覺得有味的木羅式加這時佩服了。「給你碰了壁哩,老頭子,你已經喘不出氣來了!」

  「所以我要說的,」剛卡連珂不給圖皤夫有反省的時光,說明道:「就在我們對於農民,沒有驕傲的道理,木羅式加也是——倘若沒有農民呢,那我們就……」他搖搖頭,不說了,而且很明白,圖皤夫所說的一切,毫不能將他的確信推翻。

  「伶俐鬼,」木羅式加從旁一瞥剛卡連珂,對他逐漸懷起尊敬來,一面想。「他將老頭子牢牢地抓住了——使他再也沒法逃跑了。」木羅式加很知道,剛卡連珂是也如別的人們一樣,有過失,有錯處的。他用了那麼的確信來說的那農民的重負,木羅式加在自己里也還沒有覺得,——然而他獻給工兵的信仰,較多於對於別的人。剛卡連珂是「全體中的一員」。他「懂事,」他「識得」,而且他並不是空談家和廢物。他的大而有節的雙手是渴於工作的,一眼看去,好象紆遲,但其實卻快——他的每一舉動,是周詳和正確。

  於是木羅式加和剛卡連珂之間的關係,就到了襲擊隊中所謂「他們在一件外套下睡覺」,「他們在一個鍋子裡吃食」的交情上所必要的第一階段了。

  靠著和他每日的親近,木羅式加也開始相信起來,他自己,木羅式加,也是出色的襲擊隊的一個,他的馬是整頓的,馬具是齊整的,槍擦得鏡子一般發閃,在戰爭上,他是第一個勇猛而可信的兵,同志們因此就愛他,敬他……他這樣地想著,便於不知不覺間,走進那剛卡連珂好象常是這樣地過活的有計劃的健康的生活,就是,不給無用和懶惰的想頭有一點餘地的生活里去了。

  「噲……站住!……」前面有人叫了起來。叫聲順著排列傳下去,前頭已經站住了,後面的卻還是往前擠,排列混合了。

  「噲……叫美迭里札去呀……」叫聲又順著排列傳下去了。幾秒鐘後,美迭里札便飛跑而過,屈著身子,象一隻鷹,於是全部隊的眼睛,便都帶著不自覺的驕矜,送著他那什麼操典上都沒有記載的,輕捷的,牧人的騎術。

  「我也得去看一看,出了什麼事了。」圖皤夫說。

  過了一會,他興奮著回來了,但在別人面前,竭力掩藏著興奮。

  「美迭里札做斥候去,我們在這裡過夜。」他興奮著說,但他的聲音里,卻顫動著誰都聽得出來的怨恨的,飢餓的調子。

  「怎麼,空著肚子麼?在那裡怎麼想的呀?」周圍都叫了起來。

  「遭瘟的!」木羅式加附和著。

  前面已經駐下了。

  ……萊奮生決計在泰茄中過夜,因為他沒有的確知道,敵人是否已經放棄了呵牛罕札的下流。然而他還在希望,即使那裡有著敵人,仍能夠由斥候探路,走到富於麵包和馬匹的土陀·瓦吉這溪谷去。

  在遼遠的一路上,日見沉重的熬不住的脅肋痛總在苦惱他,他也早經知道,這病痛——由過勞和少血而起的這病痛,只能由幾周間的安靜而吃飽的生活,才可以醫好。但因為他也很知道,更安靜,飽足的生活,在他還很遼遠,於是他就靠著使自己相信這「沒有什麼的病」,是平時也生著的,無妨於成就他所以為自己的義務的事,在道上適應了自己的新的景況了。

  「我這樣想,我們應該前進的……」苦勃拉克不聽萊奮生的話,看著那長靴,用了除吃以外,不知其他的人們的固執,第四回重複說。

  「去罷,自己去,如果你不能等……自己去……留一個替代人,你走就是了。但帶著全部隊進危險中去,是不上算的……」

  萊奮生用了仿佛苦勃拉克正有著這樣不對的計算似的表情,說。

  「去罷,朋友,你還是去派定衛兵的好罷。」他不聽小隊長的新意見,添上去說。但當他看見他仍然固執的時候,便突然皺了眉,嚴厲地問道:「什麼?」

  苦勃拉克仰起頭來,著眼。

  「你派騎馬的巡察到路的前面去。」萊奮生仍用先前的,帶些冷嘲的調子,繼續說。「在後面,半威爾斯忒之遠,你去派一個步哨;最好是在我們曾經跑過的水泉那裡。懂了沒有?」

  「懂了。」苦勃拉克喃喃地說,——而且奇怪他自己不說真是要說的事,倒是說了別的。「滑頭,」——關於萊奮生,他用了對於他的無意識的,包著尊敬的憎惡,和對於自己的同情,想。

  夜裡,他忽然醒來,這在近時是常有的,萊奮生記起了和苦勃拉克的會話,吸完菸捲之後,便查衛兵去了。

  他竭力不踏著睡覺的人的外套,謹慎地經過了將熄的篝火的中間。右邊最末的燒得比別的更明亮,近旁蹲著守夜人,在烘手。他好象全不想到現在的事了,——黑的羊皮帽滑在後腦上,睜著做夢似的眼睛;而且他顯著忠厚的,孩子一般的微笑。「這真象樣……」萊奮生想,並且就用這句話來表現了看見這藍的將熄的篝火和微笑的衛兵,以及——在深夜中幽暗地等候著他的一切的時候,驟然抓住了他的那沉靜的,略覺異樣的高興的,模胡的感情。

  他於是更其悄悄地,小心地前行——這並非要不使人覺察他,倒只為了不嚇掉守夜人的微笑。但他並沒有覺得,仍然微笑著在看火。大約這火和從泰茄中傳來的馬匹吃草的乾燥的索索的聲音,使這守夜人記起了孩子時候的「夜巡」[49]來了罷——含露的,滿是月光的草原,村裡的雞的遠遠的啼聲,索索地響著腳鏈的幽靜的馬群,在孩子似的,做夢似的眼睛之前的愉快地閃動著的篝火的火焰……這篝火是滅掉了,所以在守夜人,就也覺得比現在的更溫暖,更光明了。

  萊奮生剛剛離開陣營,潮濕的,霉氣的黑暗就將他圍住,兩腳陷在粘軟的泥土中,發著菌子和爛樹的氣息。「多麼陰氣呀!」——他想,環顧了周圍。他的後面已沒有一點金色的微光,——仿佛陣營已經和微笑的守夜人一同沒入了地底似的。萊奮生深深地嘆一口氣,便用了故作活潑的腳步,從小路走進深處去了。

  他立刻聽到溪水的潺湲聲,站了一會,向黑暗中傾聽,暗自微笑著,這回是走得更快了……竭力要響得厲害,給人們聽到。

  「誰呀?……那邊的是誰?……」從暗地裡發出斷續的聲音來。

  萊奮生知道是美諦克,並不答話,直向他走過去。在森然的寂靜中,槍閂作響,絆住了,可憐地軋轢著。聽到想裝子彈的焦急的手的聲音。

  「應該常常擦油的。」萊奮生冷嘲地說。

  「阿呀,是您麼?……」美諦克放心地吐一口氣。「總在擦的……不知道是怎麼的……」他惶窘地看著隊長,而且將開著的槍閂忘卻,便放下了槍枝。

  美諦克是充當深夜中的第三班衛兵的。不到半點鐘,便會聽到換班的人在草間的匆忙的腳步聲,但美諦克自己卻覺得已經站得很長久。他和他的思想,在活著和他無緣的,緊張的,兇猛的生活的那一切動彈著,一切徐流著的偉大的,敵對底的世界裡,是成了孤獨了。

  總之,永遠是這一種思想。這不知從何時何處,總在他裡面發生,而且他無論想什麼,總也回到這處所。他知道,這思想是對誰也不說的,他知道,這思想是有些不好,有些可羞的,但他也知道,他現在已不能和這思想分離,——他也知道要竭全力來做這件事,——因為這已是剩在他那裡的最末的,惟一的東西了。

  這思想,就是必須用什麼方法,然而要從速,離開了部隊。

  而且一想到能夠回到先前在他是那麼沒有樂趣,那麼無聊的都市生活去的時候,現在卻見得有趣而且無愁,於他也仿佛是惟一的可能的生活了。

  當他看見萊奮生時,美諦克的張皇失措,卻並非為了沒有擦槍,倒是因為他忽然被這種思想所襲擊了。

  「好漢!」萊奮生和善地說。自從見了微笑的守夜人以後,他不願意怒罵了。「這樣站著,冷靜罷,是不是?」

  「這倒不……怎麼會呢。」美諦克微覺慌張,回答道。「已經弄慣了。」

  「我卻全沒有慣哩。」萊奮生笑著說。「獨自走著,騎著,不知道多麼久了——日裡和夜間——但總覺得陰森森地……唔,這裡怎麼樣,全都平靜的?」

  「平靜的。」美諦克說,懷了一點驚愕和若干的膽怯,看著他。

  「我們立刻就要舒服了。」萊奮生仿佛並非回答美諦克的話,卻是對於藏在他裡面的東西似的,說。「只要我們一到土陀·瓦吉,就會好一點……你抽菸麼?不?」

  「不,我不吸的……至多不過是玩玩。」美諦克急忙加上話去,這時他忽然記得了華理亞的煙盒,以為萊奮生是一定知道著有這煙盒的了。

  「煙也不抽,不覺得無聊麼?……凱農尼珂夫曾經說,『害人的菸草。』——我們這裡曾經有過一個這麼出色的襲擊隊員的。不知道他到了市鎮沒有……」

  「他到那邊幹什麼去的?」美諦克問,其時有一種模胡的思想,使他的心猛跳起來。

  「派他送報告去的,但時候是這樣地不平靜,他又帶著我們的一切通知書。」

  「許還要派人罷。」美諦克用了異常的聲音問,但竭力要顯出在他的話里,並不藏著什麼特別的東西。「您沒有再派一個的意思麼?」

  「那就怎樣?」萊奮生注意了。

  「沒有什麼……如果您有這意思,我卻可以去得的……那地方我很熟悉……」

  美諦克覺得,他太急遽,而且萊奮生現在是全都看透了。

  「不,沒有這意思……」萊奮生深思地,慢慢地回答。「你有親戚在那裡麼?」

  「不,我在那裡做過工作的……就是,在那裡親戚也有,但也並非為了這緣故……不,您可以放心:我在那市鎮上工作的時候,就常常傳遞著秘密文件的。」

  「你和什麼人一起工作的呢?」

  「和急進派,但那時我想,這都是一樣……」

  「什麼是一樣的呢?」

  「就是,無論和誰一起工作……」

  「現在呢?」

  「現在是有些給人弄胡塗了。」美諦克料不定到底會要求他什麼,但輕輕地回答。

  「哦 。」恰如這話便正是他在等待著的一般,萊奮生拖長了聲音說。「不,不,沒有這意思……沒有派人的意思。」他從新反覆道。

  「您可知道我為什麼又來提起這事的呢?……」美諦克用了突然的神經性的決心,開談了,他的聲音發著抖。「請您不要見怪,也不要以為我對您有什麼遮瞞——我都明白告訴您罷……」

  「我就要都告訴他。」——他想著,一面覺得現在委實要全都說出,但不知道這是好的呢,還是壞的。

  「我說這話的緣故,就因為我相信,我是一個不夠格的,不中用的隊員,倘若您派了我,倒好一點……不,請您不要以為我有些害怕,或者有什麼瞞著您,我實在是什麼也不會做,什麼也不知道的……我在這裡,和誰也合不來,誰也不幫助我,但這是我的錯處麼。我用了直心腸對人,但我所遇見的卻是粗暴,對於我的玩笑,揶揄,我是和大家一樣,參加一切戰鬥,並且受了重傷的。——您知道這事……現在我已經不相信人了,我知道,如果我再強些,人們就會聽我,怕我的,因為在這裡,誰也只向著這件事,誰也只想著這件事,就是裝滿自己的大肚子,倒不妨來偷他同志的東西;別的一切,他們卻都不在意……我常常竟至於這樣地感到,假使他們萬一在明天為科爾卻克所帶領,他們便會和現在一樣地服侍他,和現在一樣地法外的兇殘地對人,然而我不能這樣,簡直不能這樣……」

  美諦克覺得,仿佛每一句話,陰雲就在他那裡分散。言語用了異常的輕捷,從逐漸生長的窟窿中,奔迸而出,他的心也因此輕鬆起來。他還想永遠說下去,萊奮生對這要怎麼說,已經全不在意了。

  「這可開場了!……了不得的廢話。」萊奮生懷了漸漸增高的好奇心,傾聽著在美諦克的言辭之下,神經性地在發抖的藏著的主意,一面想。

  「且住。」他終於說,一觸他的袖子,美諦克格外分明地覺得自己上面,釘定著他那大的,暗黑的眼睛。「朋友,嘮叨了一大通,沒法掩飾了!……我們暫且將這當作問題來看罷。我們拿出最重要的來……你說,在這裡是各人都只想裝滿大肚子……」

  「那可不是的!」美諦克叫了起來:他覺得這並非他話里的最重要的事,倒在他的生活在這裡怎樣地不行,大家對於他怎樣不正當地欺侮,以及坦白地說出,他是怎樣地做得合宜。「我要說的是……」

  「不,且慢,這回要給我說了。」萊奮生柔和地打斷他。「你說過,各人都只想裝滿他的大肚子,而且我們倘為科爾卻克所帶領……」

  「我並不是說你個人!……我……」

  「那都一樣……倘使他們為科爾卻克所帶領,他們便將和現在一樣,殘酷地,無意義地來做合於他的意思的工作。但這是決不然的……!」於是萊奮生開始用了平常的話,來說明那錯誤的緣由。

  然而他說得愈多,也愈加分明地覺得是空費自己的光陰了。從美諦克所插說的片言隻語中,他知道還應該說些另外的,更加基本底的,更加初步底的——他自己是曾經費了力這才達到,而現在卻已經成了他的肉和血的東西了。然而要說這些事,現在卻已不是這時候,因為時光已在向各人要求著計劃底的,決定底的行動了。

  「對你真沒法子。」他終於用了誠懇的,好意的哀憐,說:「隨你的便罷。你跑開去,卻不行。人們會殺掉你,再沒有別的了……還是全都仔仔細細地想一想的好,尤其是我告訴了你的那些。將這些再去想想,決沒有壞處的……」

  「我此外實在也沒有想別的事。」美諦克含胡地說,而逼他說得那麼多而且那麼大膽的先前的神經性的力,也突然離開他了。

  「最要緊的,是切勿以為你的同志們比你自己壞。他們並不更壞,不的……」萊奮生取出菸草盒,慢慢地包起菸捲來。

  美諦克帶了萎靡的哀愁,看著他的舉動。

  「總之,槍閂還是關起來罷。」萊奮生突然說,可見在他們的談天之間,他是總記得那開著的槍閂的。「這樣的事,已該是省得的時候了。——這裡是並沒有縋著母親的裙角了呵。」他劃著名了火柴,於是暫時之間,在暗中顯出了生著長的睫毛的他的半閉的眼瞼,他的薄薄的煽動的鼻翼,他的紅灰色的沉靜的須髯。「是的,你的馬怎麼了?還總是騎著那一匹麼?」

  「還總是……」

  萊奮生想了一想。

  「那麼,聽罷:明天我給你『尼夫加』,知道不?畢加騎過的……『求契哈』就還給經理部去,懂了沒有?」

  「懂了。」美諦克傷心地回答道。

  「胡塗漢子。」——後來,萊奮生當他軟軟地,小心地踏著暗中的草的時候,一面大吸著煙,一面想。為了這會話,他有些興奮了。他想,美諦克是多麼孱弱,多麼懶惰而且無志氣呢,太多地生了這樣的人們——這樣可憐而且無用的東西的國度,是多麼晦氣呵。「只在我們這裡,在我們的地面上,」萊奮生放開腳步,還是大吸著煙,一面想:「幾萬萬人從太古以來,活在寬緩的怠惰的太陽下,住在污穢和窮困中,用著洪水以前的木犁耕田,信著惡意而昏愚的上帝,只在這樣的地面上,這窮愚的部分中,才也能生長這種懶惰的,沒志氣的人物,這不結子的空花……」

  萊奮生滿心不安了,因為他的所想,是他所能想的最深刻,最重要的事,——在克服這些一切的缺陷的窮困中,就有著他自己的生活的根本底的意義,倘若他那裡沒有強大的,別的什麼希望也不能比擬的,那對於新的,美的,強的,善的人類的渴望,萊奮生便是一個別的人了。但當幾萬萬人被逼得只好過著這樣原始的,可憐的,無意義地窮困的生活之間,又怎能談得到新的,美的人類呢?

  「但是,我有時也曾是這樣,或者相象麼?」萊奮生又記得了美諦克,想。他試著要記起他孩子時代,以及幼年時代的情形來,但很不容易,——因為他自從成了被稱為先驅者萊奮生的萊奮生以來,歷年所積的層,是很堅固地,很深邃地——而且於他是很有意義地——橫亘著了。

  他只能記起先前的家族的照相來,那上面是一個孱弱的猶太的小孩——穿了黑的短衣和長著天真爛漫的大眼——用了吃驚似的,不象孩子的固執,在一處地方凝視,從這地方,那時人們對他說,是要飛出美麗的小鳥來的。小鳥終於沒有飛出,他還記得:因為失望,幾乎要哭出來了。然而,為了要到決定底地確信「那不會這樣」!卻還必要受多少這樣的失望呵。

  當他明白了這事的時候,也懂得關於這美麗的小鳥的——關於飛到什麼地方去,使許多人徒然渴望了一生的這小鳥的騙人的童話,是將數不清的災害,送給人們了……不,他已經用不著它!他已經將對於它的無為的,甜膩的哀傷——由美麗的小鳥這騙人的童話所養成的世代所留傳下來的一切,毫不寬容地在自己裡面壓碎……「照現狀來看一切,以變革現狀,而且支配現狀。」[50]——這是真理,——這簡單,也最繁難的——萊奮生是已經達到了。

  ……「不,我是一個堅實的青年,比他堅實得多。」這時他懷了一種誰也不能懂,而且想不到的難於說明的,高興的得意之情,想。「我不但希望了許多事,也做到了許多事——這是全部的不同。」……他往前走,不再留心道路。冰冷的,帶露的枝條,使他的臉清涼。他感到一種異乎尋常的力的橫溢,將他提高,出於自己之上(恐怕就是他傾了全心的熱力,在所嚮往的新的人類罷?)——他就從這廣大的,世間的和人類底的崇高,克服了他的孱弱和肉體的疾病。

  ……萊奮生回到陣營的時候,篝火已經熄滅,守夜人也不在微笑了,——只聽到他低聲咒罵著,在稍遠之處調弄他的馬匹。萊奮生走向自己的篝火去,——篝火還剩著微明。在那旁邊,巴克拉諾夫裹在外套里,睡著深深的,很安靜的覺。萊奮生加上枯草和枯枝,吹起火來:為了劇烈的緊張,他頭暈了。巴克拉諾夫覺到了忽然增加的溫暖,便翻一個身,在夢中咂嘴,——他的臉外露,嘴唇象孩子一般向前突出,帽子給後腦壓得直豎,他那全體就象一個大大的,肥胖的,馴良的小豬。「你瞧。」——萊奮生摯愛地想,並且微笑;在和美諦克交談之後,看見巴克拉諾夫,於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特別舒服了。

  於是他吐一口氣,躺在他的旁邊,剛剛合上眼,——他就眼眩,飄搖,漂蕩,不再覺得自己的身體,直到忽然落在一個深得無底的,漆黑的窟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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