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路徑

2024-09-26 06:16:29 作者: 魯迅

  木羅式加是從幼小時候以來,就受慣了美諦克一類的人,將他那真實——單純而不出色,正和他的一樣——的感情,藏在偉大的,響亮的句子後面,藉此來隔開木羅式加那樣,不能裝得很漂亮的人們的。他還未意識到這就是如此,也不能用自己的話表白出來,但他總在自己和這一類人們之間,覺得有走不過的牆壁,這便是他們從不知什麼地方拖出來的虛偽的盛裝的言語和行為。

  在木羅式加和美諦克的難忘的衝突中,美諦克總竭力尋求表示,以見因為救了自己的性命的感激,所以對於木羅式加是在客氣的。為了毫無價值的人,按下自己的低級的衝動,這思想,使他的存在里充滿了愉快的,堅苦的悲傷。然而在心底里,他卻怨恨著自己和木羅式加的,因為在實際上,他本願意木羅式加遇到一切不好的事,但只為怯,也只為體驗堅苦的悲傷,較為美麗和愉快,所以沒有親自去做罷了。

  木羅式加覺得,華理亞是正因為他自己里所沒有的美,而在美諦克之中——卻認為不僅是外表底的美,也是真實的,和靈魂緊接的美,所以棄掉自己,取了美諦克的。因此他再看見華理亞時,便不禁又跑進沒有出路的思想的舊道上去了——關於她,關於他自己,關於美諦克。

  他覺得華理亞日日夜夜總在忙著些什麼事!(「一定是和美諦克!」)而且他久久不能睡覺,——雖然也想自信,一切事情於他是毫不相干的。一有微聲,他便昂起頭來,向暗中留心注視:沒有隱現著兩個畏罪的私奔的影子麼?

  夜裡,他被微聲驚醒了。濕的枯樹在篝火中發爆,龐大的黑影閃爍於林間空地的盡頭。小屋的窗子一亮,又黑暗了——有誰劃了火柴。於是哈爾兼珂走出小屋來,和站在旁邊的隊員講了幾句話,就在篝火之間走過,找尋著什麼人。

  「你找誰呀?」木羅式加沙聲說,但聽不清那回答,便問道:「有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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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洛羅夫死掉了。」哈爾兼珂陰鬱地說。

  木羅式加格外裹緊了他的外套,又睡著了。

  ……到黎明,弗洛羅夫被埋到土裡去,木羅式加和別的人們一同,平靜地掩了他的墳。

  當馬上加了鞍的時候,人們發見了畢加是消失了。他的小小的鉤鼻馬,整夜背著鞍,悲苦地站在樹底下。它見得很可憐。「老頭子,再也受不住,跑掉了。」——木羅式加想。

  「哪,好,讓他跑罷。」萊奮生說,因為早晨以來的脅肋痛,皺了眉。「可不要忘記了馬……不,不,不要裝貨,……經理部長在那裡?都準備了麼?……上馬!……」他深深地吐一口氣,再一皺眉,好象因為負著重而大的東西,使他沉重而艱難的一般,在鞍上伸直了身子。

  誰也不以畢加的事情為可惜。只有美諦克覺得苦痛,仿佛一個損傷。近來畢加從他的心裡,雖然除鄉愁和苦惱的回憶之外,毫不引起什麼來,但他還覺得自己的有一部分,和畢加一同消失了。

  部隊順著峻急的,山羊所走的山嶺,向上面開拔了。頭上罩著冷冷的鋼灰色的天空,底下依稀可見青碧的深處。沉重的石塊發出大聲,就從腳下滾到那地方去。

  在久待的秋光的寂靜里,泰茄的帶金色的葉子和枯草籠罩了他們。在槎枒的羊齒草的黃色花紗中,蒼髯鹿褪失了顏色。露水澄明地——清澈而且微黃,象草莽一樣,整日地發著光。但野獸卻從早晨起便咆哮起來——不安靜地,熱心地,不能忍耐地,好象在泰茄的金色的雕零中,有著一種強大而有永久生命的怪物的呼吸。

  首先覺察出木羅式加和華理亞之間的糾葛的,是傳令使遏菲謨加,他是在正午的略略休息以前,將「縮短尾巴,免得給人咬斷」的命令,送到苦勃拉克這裡來的。

  遏菲謨加用盡氣力,通過了長列,給有刺的灌木鉤破了褲子,和苦勃拉克罵起來了,——小隊長就忠告他,與其多管別人的尾巴,倒不如小心他「自己的鼻子」。此外,遏菲謨加又看出了木羅式加和華理亞騎著馬走,都在互相遠離,而且他們昨天也並不在一起。

  在歸途中,他追到木羅式加旁邊,問道:

  「你好象在避著你的老婆,你們倆中間有了什麼了?」

  木羅式加惶窘地,氣惱地看定了他那瘦削的焦黃的臉,並且說:

  「我們中間有什麼呢?我們中間什麼也沒有。我不要她了……」

  「不要了?……」遏菲謨加默然看了一些時,便不高興地向了別處,——好象他在思索,在木羅式加和華理亞的先前的關係上,原也沒有緊密的家庭的關係,現在這樣說法,是否適當的一般。

  「不算什麼——常有的。」他終於說:「適逢其會……哪,哪,這瘟馬!……」他用勁地將馬打了一鞭,而目送著他的羽紗襖子的木羅式加,則看見他向萊奮生報告了一些話,於是和他並馬前進了。

  「我的乖乖——這是生活呀!……」木羅式加懷著出於最後之力的絕望,想,而且於自己的有所束縛,不能那麼放心地在隊伍里往來或者和鄰人談話,也十分的悲哀。「他們有福氣——要怎樣就怎樣,無憂無愁,」他欣羨地想。「他們實在那裡會有憂愁呢?例如萊奮生罷,……自己捏著權力,大家都尊敬他——而且要做的事,什麼都做得……這是值得活的。」他不想到萊奮生冒了風寒,脅肋在作痛,萊奮生對於弗洛羅夫之死,負有責任在身上,以及人們正在懸賞募他的頭,比誰都有先行離開頸子的危險。——木羅式加只覺得在這世界上,盡有著健康,平靜,滿足的人們,而他自己,卻在這生活中,完全沒有幸福。

  當他在暑熱的七月天氣,從病院回來,綣發的割草人們佩服了他那確有自信的騎馬的姿勢的時候,這才發生出來的那混亂的,倦怠的思想,——當他和美諦克相爭之後,經過曠野,看見孤獨的,無歸的烏鴉,停在歪斜的乾草堆上的時候,以特別的力,捉住了他的那一樣的思想,——這些一切的思想,現在都顯出未曾有的苦惱的分明和鋒利來了。他覺到了為先前的自己的生活所欺的自己,並且又在自己的周圍,看見了虛偽和欺瞞。他也毫不疑心,從他出世以來的自己的全生活——這一切沉悶而無聊的安閒和勞動,他所流了的血和汗,連他那一切「無愁的」玩笑——那也決不是歡欣,只是向來無人尊敬,此後也將無人尊敬的不透光的流刑的勞役罷了。

  他又懷著連自己也是生疏的——悲傷,疲乏,幾乎老人似的——苦惱,接續著想:他已經二十七歲了,但已無力能夠來度一刻和他迄今的生活不同的生活,而且此後也將不會遇見什麼好處,恐怕他就要象誰也不惜的弗洛羅夫的死掉那樣,作為誰也不要的人物,中彈而死的了。

  木羅式加現在是拚命盡了他一生的全力,要走到萊奮生,巴克拉諾夫,圖皤夫(連遏菲謨加仿佛也走到了這道路上,)這些人們所經過的,於他是覺得平直的,光明的,正當的道路去,但好象有誰將他妨礙了。他想不到這怨敵就住在他自己里,他設想為他正被人們的——首先是美諦克一類的人們的卑怯所懊惱,於是倒覺得特別地愉快,而且也傷心。

  進膳之後,他給馬到溪邊去喝水的時候,顯得秘密的臉相,曾經偷了他洋鐵水杯的那活潑的綣頭髮的少年,跑到他這裡來了。

  「我要告訴你的……」他迅速地低聲說:「是她是壞貨,這華留沙——真的……對這等事,我是有特別的鼻子的!……」

  「什麼?……為什麼事?……」木羅式加抬起頭來,粗暴地問。

  「女人呵,女人這東西,我知道她底底細細。」那少年有些窘急了,申明道。「自然還沒有鬧出事情來罷,但要瞞過我,朋友,可不行……她的眼睛總是釘著他,釘著他呵。」

  「他呢?」木羅式加知道這話是指美諦克的,但忘記了自己應該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便憤激起來,紅著臉問道。

  「他怎麼樣?他不怎樣……」那少年用了含胡的,畏怯的聲音說,——仿佛他說過的一切,本來不關緊要,只要在木羅式加面前洗掉自己的舊罪一般。

  「隨她媽的,和我什麼相干?……」木羅式加哼著鼻子。「恐怕你也和她睡過了——我那裡知道。」他帶著侮蔑和恚恨,加添說。

  「什麼話!……我倒是……」

  「滾你的蛋!」木羅式加忽地憤然大叫起來。「和你的鼻子都滾到你媽的婊子那裡去,滾!……」他就使勁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

  米式加給他那激烈的舉動大吃一驚,跳向旁邊,彎著的後腿浸在水裡,向人們豎起耳朵,動也不動了。

  「你,狗養的你……」那少年為了驚愕和憤怒,說不出話來,一面就奔向木羅式加去。

  他們大家交手,好象兩匹獾。米式加連忙迴轉身子,開輕步離開他們,回顧著跑掉了。

  「永不超生的畜生,我來打塌你的鼻子。……我來將你……」木羅式加用拳頭衝著他的肋骨,又恨那少年纏住他,不能自由地打,便咆哮著說。

  「喂,孩子!」一個吃驚的聲音向他們叫喊。「那是在幹什麼呀……」

  兩隻骨節崚嶒的大手,在爭鬥者之間劈了進來,並且抓住各人的衣領,將他們拉開了。兩人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大家又都想撲過去,但這回是各各吃了沉重的一腳,木羅式加飛得脊樑撞在樹木上,那少年是顛過一枝墜地的枯枝,揮著臂膊,木樁頭似的坐在水裡了。

  「伸出手來罷,我來幫你……」剛卡連珂並不嘲笑地說。「要不然,你們總沒有什麼法子的。」

  「我可總得有法子……這豬狗……應該打死他……」木羅式加發著吼,又要奔向那濕淋淋的在發呆的少年這邊去。

  少年用一隻手拉住剛卡連珂,一隻手用力地拍著自己的胸膛,他的頭在發抖。

  「不,說來罷——說來罷,」他用了要哭的聲音,對著他的臉嚷叫道:「無論誰,只要高興在屁股上踢一腳,那在屁股上踢一腳就是麼,唔?……」待到他看見人們聚集起來了,便厲聲大叫道:「誰的錯呀,誰的錯呀,——如果那老婆,他的老婆……」

  剛卡連珂怕鬧亂子,尤其是擔心木羅式加的運命(如果萊奮生知道了這事呢),便摔開那嚷著的少年,抓住木羅式加的膊臂,拉著他走了。

  「來罷,來罷。」他向那還在掙扎的木羅式加,嚴峻地說。「人要趕出你的,你這狗養的……」

  木羅式加終於明白了這強有力的,嚴厲的漢子,是同情於他的,便停止了抗拒。

  「那邊出了什麼事了?」美迭里札的小隊裡的一個綠眼睛的德國人,對他們迎面跑來,問道。

  「他們捉了一匹熊。」剛卡連珂冷靜地說。

  「一匹熊?……」德國人張著嘴站了一會,便突然又飛跑過去,好象還要去捉第二匹熊似的。

  木羅式加這才懷了好奇心去看剛卡連珂,微微地笑著。

  「你這瘟疫,你倒是有力氣。」他對於剛卡連珂的剛強,抱著一種滿足,說。

  「你們為什麼打起來的?」工兵問道。

  「為什麼……一個那樣的畜生……」木羅式加從新憤激起來了。「那就應該……」

  「好了,好了,」剛卡連珂打斷話,來鎮靜他。「那是有你的道理的……那就是了,那就是了……」

  「歸 隊!……」什麼地方叫著響亮的,夾著成人和孩子的聲音,是巴克拉諾夫。

  同時從叢莽中也昂出蓬鬆的米式加的頭來,——米式加用了那聰明的,灰綠色的眼,看著他們,輕輕地嘶叫。

  「阿,你!……」木羅式加爆發似的說。

  「好機靈的馬兒……」

  「人可以為它不要性命的!」木羅式加高興地拍著馬的脖頸。

  「性命還是留著好罷——還能有什麼用處的……」剛卡連珂在暗色的,打卷的須髯後面微微一笑。「我還得給我的馬匹去喝水,你自己走罷。」於是他邁開穩實的大步,走向自己的馬匹去了。

  木羅式加又用好奇心目送著他,——並且想,他為什麼早先沒有留心到這驚人的人物的呢。

  後來,當小隊集合了的時候,他不自覺地和剛卡連珂並排著在行列中,而且直到呵牛罕札,在路上也沒有分散。

  分在苦勃拉克的部隊裡的華理亞,式泰信斯基和哈爾兼珂,都走在最近尾巴處,一到山嶺上,全部隊就分明可見,——是一條細長的鏈子。他們後面跟著萊奮生,微彎了背,巴克拉諾夫也不自覺地模仿著一樣的風姿。華理亞總覺得她背後的什麼地方有美諦克在,而且對於他昨天的舉動的憤懣,在她裡面蠢動,將她常常向他所經驗的大而溫暖的感情損害了。

  自從美諦克離開病院以來,她是瞬息也沒有將他忘卻,並且只想著重行相見之日而活著的。從這時起,她心中就結了最深的,最秘密的——關於這,是對誰也不能說的——而同時又非常鮮活的,人間的,幾乎象是實有其事的夢想。她自己想像,他怎樣地在森林盡頭出現,——穿著沙格林皮的襖子,美麗,高大,略有一些羞怯——她在自己上面感到他的吹噓,在自己掌下感到他的柔軟的綣發,聽到他溫柔的摯愛的言辭。她竭力要不記起先前對他的誤解來,——不知道為什麼緣故,她覺得這樣的事不會再有的了。一句話,就是她所設想的,是她和美諦克的未來的關係,雖然迄今未曾有,她卻但願其會這樣,而對於實在會有的事,卻竭力要不去想到,以免招致了悲哀。

  她遇見了美諦克的時候,因了她所特稟的對於人們的敏感,她知道他在她面前是煩亂而且興奮到不能統馭自己的行為,而且那煩亂的事件,比她任何個人底的憤懣都更重要了。但在先前,這遭遇在她是另一種想像的,所以美諦克的突然的粗暴,就使她覺得受侮而且驚奇。

  華理亞這才覺到,美諦克的粗暴,並非偶然,美諦克恐怕全不是她無日無夜,久經等候的那人,然而她另外也沒有一個人了。

  她沒有立即承認這事的勇氣,——拋棄了她長日長夜之間,藉此生存——懊惱,歡欣的一切,心裡突然感到無可填塞的空虛,原不是怎樣容易的。她只願意相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一切都只在弗洛羅夫的可憐的死亡,一切都還順當。然而從清早晨起,她所思想的,卻只在美諦克怎樣侮辱了她,以及她帶了自己的幻想和自己的愛去接近他時,他怎樣地並無侮辱她的權利。

  她整天感到苦惱的欲求,要會見美諦克,和他談一些話,但她連一眼也沒有向他看,便是食後的休息時候,也沒有去走近他。『我怎能娃兒似的跟住那人呢?」她想。「倘如他親口所說,真是愛我的,那麼,到我這裡來就是了,我一句也不加責備。但如果不來呢,也好,——我就一個人……那麼,就什麼事也沒有。」

  一到山上的平地上,路就寬闊起來了,企什和華理亞並騎而進。他昨夜要捕捉她,並沒有成功,但他對於這事是非常堅執的,也並不失望。她覺得他的腳的接觸,他在她耳旁吐些無恥的言辭,然而她沒有去聽他,只沉在自己的思想里。

  「唔,怎樣呢,您怎麼想呢?」企什執拗地問。(他是不管年紀,地位,以及和他的關係,只要對於女性一切的人們,都稱為「您」的。)

  「您答應麼——不?……」

  ……「我都明白的,我向他要求什麼事呢?」華理亞想。「對我退讓一點,真就這麼難麼?……但也許他現在自己在苦惱,——以為我在討厭他。但我得告訴他麼?……怎樣地?!……從我?!……等到他趕開我之後?……不,不,——凡事還是由他去的好……」

  「但是您怎麼了,您聾了麼,我的好人?我在問,您答應麼?」

  「答應什麼呀!」華理亞驚覺了。「閉了你的嘴……」

  「請您的早安,睡得好麼?……」企什懊惱地向空中一揮手。「但是,我的好人,這是怎麼的,您簡直說著好象還是第一回的,閨女的話。」於是他又忍耐地從新在她耳邊私語起來,只以為她是聽到,並且明白他的話的,卻因為女人的慣技,要抬高價值,所以在「扭捏。」

  黃昏到了,山峽上垂下了夜的輕輕的翼子的扇動來,馬匹疲倦地著鼻子,霧氣在溪水上越加濃重,並且慢慢地爬到溪谷里去了。但美諦克總是還不到華理亞那裡去,看來就象連要去的意思也沒有似的。而她愈確信他終於不到她那裡去,也就愈覺得難遣的哀傷和先前的自己的夢想的悲苦,並且也愈加難以和他們走散了。

  部隊為了歇宿,降到小小的溪谷去,人馬在濕的慄慄的黑暗中動彈。

  「請您不要忘記,我的好人。」企什用了討厭而溫柔的固執,低聲說。「是的,——我將燈擺在旁邊……您就可以認識……」幾秒鐘之後,聽得他對人大叫起來:「什麼叫作『你爬到那裡去』呀?倒是你在旁邊搗什麼亂哩?」

  「你跑到別的小隊裡來幹什麼的?……」

  「什麼叫作『別的?』睜開你的眼睛來罷!……」

  暫時沉默之後,這其間,大約兩人是睜開眼睛來看了的了,先問的人便用了謝罪似的推託似的聲音說:

  「Matj tvoju——原來是『苦勃拉克派』……美迭里札在那裡?」他用了對人不起似的聲音,粉飾著自己的錯誤,一面又拖長了聲音,叫喊著:「美——迭里札呀!……」

  在下面有人用了不能忍的興奮,大嚷起來,好象倘不聽他的要求,他便要自殺,或者殺人一樣:

  「點 火哩!……點 火 哩!……」

  谷底那面,突然騰起無聲的篝火的紅焰來,於是從黑暗中,蓬鬆的馬頭和疲倦的人頭都在彈匣和馬槍的冷光里出現。

  式泰信斯基,華理亞和哈爾兼珂比別的駐紮處靠邊一些,下了馬。

  「好了,現在我們要休息了,生起火來罷!」哈爾兼珂用了誰也不會因此活潑起來的快活模樣,說。「去找點枯樹來呵!……」

  「……永遠是這一著——好時候不歇住,於是來吃苦。」他用那一樣的慰安很少的調子說,——用手探著濕草,也實在害怕著濕氣,黑暗,以及給蛇來咬的恐怖,還有式泰信斯基的憂鬱的沉默。「我記起來了,先前從蘇羌出來也這樣的——本該駐紮得早些,現在是暗得好象在洞裡,但我們……」

  「為什麼他說這些事?」華理亞想。「蘇羌……從什麼地方來……暗得好象在洞裡……現在對誰還有意味呢?一切,一切都已收梢,什麼也沒有了。」

  她餓了,這餓又加強了她別種的感覺——那她現在無可充填的,緘默的,按住的空虛的感覺。她幾乎要哭出來。

  然而用過夜膳,溫暖了之後,三個人都一時活潑起來了,環繞他們的藍黑的,陌生的,冷冷的世界,也顯得親近而且溫和。

  「唉唉,你外套兒呀,我的外套兒呀。」哈爾兼珂脫著外套,用那吃飽了的聲音說:「入火不焚,入水不溺。現在只還缺一個姑娘兒……」他著眼睛,笑了起來,似乎他想說:「這自然是完全辦不到的,但你們該是同意,以為這倒不壞的」模樣。「你現在可想和女人睡覺呢,唔?同志醫生!」他裝一個鬼臉,去問式泰信斯基道。

  「想睡的呀。」式泰信斯基還未聽完話,便認真地回答說。

  「為什麼我只是討厭他的呢?」華理亞為了愉快的篝火,為了吃過的粥,為了哈爾兼珂對她的親昵的談話,覺得她平日的柔和和良善,都恢復了,一面想。「豈不是實在並沒有什麼,為什麼我就那麼生氣的呢?因為我胡塗,那少年獨自冷清清地坐著……只要我到他那裡去,一切就又會好起來了……」

  於是她忽然極不願意在四近的人們極愉快地醉著,自己也愉快到好象醉著一般的時候,為了心裡懷著憤懣和牢騷,所以在懊惱,她遂決計將這些拋開,去會美諦克了。而且這在她,其中也已經沒有了委屈和不好。

  「我什麼,什麼都不要。」她忽而活潑起來,想:「只要他要我,只要他愛我,只要他在我的身邊……不,只要他總是和我走,和我說,和我睡,我什麼都交給他——他是多麼漂亮,而且多麼年青呵……」

  美諦克和企什在略略離開之處生著另一個篝火。他們懶著,沒有造飯,在火上熏著肥肉,而且較之吃麵包,倒更努力於此,全都吃完之後,兩個人便餓著肚子坐著了。

  美諦克自從弗洛羅夫的死亡和畢加的跑掉以後,還沒有復原。他整天的仿佛沉在用了關於孤獨和死亡的遼遠而嚴峻的思想,編織而成的煙霧裡。一到晚上,這霧幕便落掉了,但他不願意見人,害怕一切。

  華理亞費盡氣力,才尋出他們的篝火來。全個山谷,就活在這樣的篝火和煙霧蒙蒙的歌唱里。

  「你們鑽在這樣的地方。」她心跳著,走出叢莽來,一面說。「晚安……」

  美諦克悚然,用了生疏的,吃驚的眼光看著華理亞,便轉臉去向篝火了。

  「噯哈!……」企什高興地微笑。「就只缺少您一個呵,您請坐,您請坐,我的好人……」他連忙攤開外套,指給她一個坐處,在他的旁邊。然而她不去和他並坐。他的油滑,這性質,她是早已覺到了的,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麼——這時卻特別討厭地刺戟了她了。

  「來看看的,你怎樣了,要不然,你就將我們完全忘記了。」她向美諦克,並不遮掩惟獨為他而來的事,用了唱歌一般的聲音,說。「哈爾兼珂也就問過了,你的健康怎樣了,為什麼不給人知道一點你的消息,——我也想說了好幾回了……」

  美諦克不開口,聳聳肩。

  「我們自然很頑健的——這不成問題!」企什將一切拉在自己身上,滿足地大聲說。「但請您在我們這裡坐一坐呀——您客氣什麼?」

  「不,我就走的,」她說。「因為我從這裡走過……」她原為美諦克而來的,他卻只聳聳肩,因此她忽然發惱了。她接著說道:「你們還沒有吃過東西麼?——鍋子乾乾淨淨的……」

  「什麼都吃得麼?如果給我們一點較好的材料,可是他們分給這樣鬼知道是什麼東西……」企什牢騷似的皺了臉。「但您請坐在我的旁邊呀!」用了絕望底的親熱,他再說一回,捏住她的手,拉向他那邊去。「請您坐一坐呵!……」

  她坐在他旁邊的外套上。

  「您還記得我們的約束麼?」企什親密地向她眼。

  「怎樣的約束呀?」——她問著,隱約地記起了什麼事,吃了一驚。「唉唉,我還是不來好。」——她想,於是一種大的不安的東西,忽然在她胸膛里炸裂了。

  「什麼——怎樣的?……等一等……」企什忽然彎身向了美諦克那邊去。「人們面前是講不得秘密話的。」他說,抱著他的肩頭,於是轉對華理亞道,「然而……」

  「什麼是秘密呀?……」她含著偏頗的微笑,說,於是突然著眼,用了發抖的,不如意的手指,整起頭髮來。

  「你這鬼為什麼海狗似的呆坐著的?」他在美諦克的耳旁低聲說:「和大家都約過的——就是這樣的女人——兩個人都干罷,就在這裡將她……但是你……」

  美諦克連忙縮回,向華理亞一瞥,滿臉通紅了。從她的飄泛的眼色里,好象責備似的在對他說:「現在好。你看,不是鬧成這樣了麼?」

  「不,不,我要走了……不,不。」當企什將要轉身向她,再勸她什麼可羞可鄙的事的時候,她喃喃地說。「不,不,我去了……」她跳起來,低著頭,跨開小而快的腳步,飛奔而去,終於在暗中消失了。

  「又給你錯過了……廢物!……」企什輕蔑地,惡意地說。突然間,他被原質底的力所指使,一躍而起,好象他內部的誰將他拋了出去的一般,跳似的追著華理亞之後奔去了。

  他在二十步之遠的處所,追上了她,一隻手緊緊地將她抱住,一隻手按住她的胸脯,拖她到叢莽裡面去:

  「來罷,來罷,寶貝,來……」

  「走……放我……放我……我要喊起來了!……」她乏了力,懇求說,幾乎要哭出來,然而她又覺得喊救的力,在她是沒有的,況且為了什麼,為了誰個,現在有叫喊的必要呢?

  「但是,寶貝,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企什用手按住她的嘴,一面被他自己的溫柔所興奮,一面勸慰說。

  「這為了什麼呢?鬼也不會知道的。」她軟乏地想。「然而這是企什……是的,這是企什呵……他從那裡來的……怎麼是他呢?……唉唉,這不是全都一樣麼?……」於是在她,實在也成了全都一樣了。

  她在腿上,覺著一種熟識的溫暖的無力,並且,在他的溫柔的強迫之下,從順地溜倒在地面上了,一面燒紅在男性呼吸的氣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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