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苦惱

2024-09-26 06:16:26 作者: 魯迅

  恰如在不容情的強有力的機械之下的苦惱的布一樣,日子是如飛的過去了,寸寸互相類似——都是無眠的夜和非人類底的掙扎的果實。而在那日日的布上面,則忙著人們的不倦的梭……

  戰鬥之後,藏身在繁生著木賊草和羊齒的深邃的山峽里,萊奮生檢查馬匹了,遇見了「求契哈。」

  「這是怎的?」

  「什麼呀?」美諦克口吃了。

  「那,解下鞍來,將背脊給我看……」

  美諦克用發抖的手,解開了肚帶。

  「你看,那自然……背上滿生著瘡。」萊奮生用了仿佛毫不期望什麼好事情似的口氣,說。「莫非你以為馬是單單騎坐的東西用不著理值的,小阿叔……」

  萊奮生竭力要不提高聲音,但他好容易才做到,——他非常疲勞,他的鬍子在抖動,他還用兩隻手興奮地旋著不知從那裡折來的枝條。

  「小隊長,喂,這裡來……你為什麼單是看著的?……」

  

  小隊長眼也不,凝視了美諦克不知道為什麼而抖抖地拿在手裡的鞍,於是陰鬱地,慢慢地說道:

  「對這蠢才,我是說過好幾次了……」

  「我也這樣想!」萊奮生將枝條拋掉了。向著美諦克的他的眼,是冰冷,森嚴。「往經理部去,到這醫好為止,騎著運貨馬罷……」

  「你聽,同志萊奮生……」美諦克以為並非因為他管理壞,是因為他得到的是很重的鞍,於是用了由他所經驗的自卑而發抖的聲音,喃喃地說:「並不是我不好……請你聽我說……請你等一等……這回一定……我將這馬弄得好好的給你看……」

  但萊奮生頭也不回,走向其次的馬匹去了。

  ……糧食的不足,使他們只得跑向鄰近的山溪去。數日之間,部隊為了戰鬥和辛苦的跑路,弄得精疲力盡,一面又繞著烏拉辛斯克的支流間趲行。不被占領的田莊的數目,總是減少下去,要得一片麵包和燕麥,也須經過戰鬥,舊的創傷還未醫好,新的又起來了。人們就都成了枯燥,寡言,狠毒。

  萊奮生深信著——驅使著這些人們者,決非單是自己保存的感情,乃是另外的,粗粗一看,是隱藏著的,連他們之中的許多人也還沒有意識到的,不下於此的重要的本能,借了這個,他們才將所忍耐著的一切,連死,都售給最後的目的,倘沒有這,恐怕誰也未必會自己走進這烏拉辛斯克的泰茄里而去送死的罷。然而他又知道,這本能之生活於人們中,是藏在魂靈的深處,在他們的細小,平常的要求和顧慮——也很細小,然而是活的個體——的下面的,這因為各人是要吃,要睡,而各人是孱弱的緣故。看起來,這些人們就好象擔任些平常的,細小的雜務,感覺自己的弱小,而將自己的最大的顧慮,則委之萊奮生,巴克拉諾夫,圖皤夫那樣的較強的人們,並且使他們惦念這一端,較多於惦念自己也有睡食的必要,而其餘一切,就一任別人去想去了似的。

  萊奮生現在是常在隊伙里——自領他們戰鬥,在一個鍋子裡吃,夜裡不睡,去察看哨兵,而且是還沒有忘記了笑的幾乎惟一的人了。連和人們談些最平常的事情的時候,在他的言語的每一句里,也聽出這樣的意思來:「看罷,我也在和你們一同吃苦,——我明天也被殺死,也說不定的,或者餓得倒斃,也說不定的,但我卻象先前一樣地活潑,固執,為什麼呢,因為這些一切,是沒有什麼大要緊的……」

  但是,雖然如此……系住他和襲擊隊之心的看不見的繩索,卻一天一天斷下去了……而且這些繩索愈少,就愈使他難於說服人,也愈使他變為只是居部隊之上的權力了。

  通常,為了捕取食用的魚,先將它們在水裡鬧昏,這時是誰也不願意進冷水去拾取,總是趕最弱的一個,最多的是先前的牧豕奴拉孚路式加——這不知姓氏,膽怯而口吃的一個下去的。他非常怕水,發著抖,劃著名十字,從岸上走下去。美諦克往往悲哀地凝望著那掘取了馬鈴薯的田似的,不平的土色的高高低低的瘦削的他的背脊。有一回,萊奮生看見這情形了。

  「且慢……」他對拉孚路式加說:「為什麼你自己不下去的?」他問那正在推拉孚路式加下去的,臉的一面好象給門夾過了的兩面不勻的青年。

  青年將那惡意的白睫毛的眼向著他,意外地回答道:

  「自己下去試試罷……」

  「我不下去,」萊奮生平靜地答說:「我別的事情多著哩,但是你應該下去……脫掉褲子,脫掉……那,魚已經在流走了。」

  「讓它們流掉……我可不是呆子哩……」青年一轉背,就從岸邊走開了。幾十對眼睛,仿佛稱讚他似的,並且嘲笑萊奮生似的,在望著。

  「真是麻煩的小子們……」剛卡連珂一面自己脫小衫,一面想去,但給隊長的異乎尋常的大叫嚇得站住了。

  「回來!……」萊奮生的聲音中,響著充滿了意外之力的權力者的調子。

  青年站住了,而且自己在後悔著爭這樣的事,但不願意在大家面前丟臉,便又說:

  「說不做,便不做……」

  萊奮生捏定盒子炮,陷下而嚇人的閃閃的收小了的眼,看定了他,用沉重的腳步,向他這面踱過去了。青年慢慢地,好象很不願意地,脫起褲子來。

  「趕快!」萊奮生帶著沉鬱的威嚇,又走近去。

  青年向他這邊一瞥,忽然嚇得倉皇失措起來,褲子是兜住了,又怕萊奮生不明白這偶然的事,竟殺掉他,就很快地說道:

  「立刻,立刻……兜住了哩……唉,鬼……立刻,立刻……」

  菜奮生環顧周圍時,大家都在懷著尊敬和恐怖對他看,然而,只是這點罷了,——卻沒有同情。在這瞬間,他覺得自己是居部隊之上的敵對底的力,但他已經覺悟,竟要向那邊去,——他確信他的力是正當的。

  從這時候起,萊奮生當必須收羅糧食,削減過多的休息日之際,就什麼都不顧慮。他偷牛,掠取農民的田地和菜園,然而連木羅式加,也覺得這和在略勃支的田裡偷瓜,道理是全然不一樣的。

  ……越過綿延數十威爾斯忒的烏兌庚支脈的行軍——那時部隊是只靠野葡萄和用火蒸熟的菌類養活的——之後,萊奮生走進離伊羅罕札河口二十威爾斯忒的「虎溪」的寂寞的高麗人的小屋去。一個高大身材,多毛如他自己的長靴,不戴帽子,腰帶上掛著生鏽的「斯密斯」槍的漢子,來接他們。萊奮生認識他是陀畢辛斯基的酒精私販子斯替爾克沙。

  「噯哈,萊奮生!……」斯替爾克沙用了嘶嗄的,沒有好過的傷風的聲音,說。從濃毛間,帶著照例的峻烈的嘲笑,望著他的眼睛。「還活著麼?……很好……人正在這裡尋你哩。」

  「誰在尋我呀?」

  「日本人,科爾卻克軍……另外還有誰會尋你呢?……」

  「恐怕不見得尋著罷……這裡有我們可吃的東西麼?……」

  「恐怕也不見得,」斯替爾克沙謎似的說。「他們也不是呆子,——你的頭上是掛著金子的呀……在村的集會上讀過命令——給捕得活的或是死的的人,是——賞金呵。」

  「阿呵……出得多麼?……」

  「西伯利亞票子五百盧布。」

  「便宜得很……」萊奮生嘲笑道。「我說,有沒有我們吃吃的東西?」

  「怎會有,怎會有……高麗人自己是只靠小米活著的。豬肉有十普特,但他們簡直在向它禮拜——冬天的肉呀。」

  萊奮生尋主人去了。被鐵絲的帽子所壓,顫巍巍的白髮的高麗人一開口,就求他不要碰他的豬。萊奮生記得他後面有一百五十張飢餓的嘴,也可憐這高麗人,想要證明除此以外,更沒有怎樣的辦法。高麗人不懂這些,只是哀求地合著掌,反覆說道:

  「不吃,不吃……不,不……」

  「不管,殺罷。」萊奮生一揮手,皺了眉,——好象要將這人殺掉似的。

  高麗人也皺了眉,哭了。他突然跪下,鬍子擦著草,在萊奮生的腳上接起吻來。但他並不去扶起他,——他恐怕這麼一來,就會忍不住,收回了自己的命令。

  美諦克看見這一切,他的心很沉重,逃到小屋後面去,將自己的臉埋在乾草中。但在這裡,他面前也現著哭壞了的老臉,在萊奮生的腳邊,是蝟縮起來的白衣的小小的形相。「真非這麼辦不可麼?」——美諦克熱病似的想;於是他前面,又有也是被取去最後的東西的,馴順的,恰如在空中倉皇失措的農民的臉,成著長串,浮了上來。「不,不,這殘酷,這太殘酷了。」——他又想,愈將自己埋進乾草里去了。

  美諦克知道,倘是自己,是決不會將高麗人弄得這樣的,但他和大家一同吃了肉,為什麼呢,因為他餓著。

  早晨,萊奮生的山路被敵截斷了,戰鬥兩小時之久,大約失掉了三十個人,他才硬奪了一條路,以向伊羅罕札的山谷。科爾卻克的騎兵緊追著他的蹤跡。他棄掉所有馱貨的馬,在正午,才走到往病院去的認識的道路。

  於是他覺得在鞍子上很難坐住了。心臟當非常的緊張之後,就緩緩地,緩緩地跳,並且似乎就要停下來。他要睡覺,他垂了頭,立刻在鞍上開始搖動——凡有一切,都成為單純的不相干的東西了。忽然,他受了什麼從中發動的刺戟,愕然環顧了周圍……誰也沒有覺得他睡著。一切人們,都在自己之前看見象平常一樣的稍為彎曲的背脊,誰能夠想到他也會如大家一般,要疲倦,想睡覺的呢?……「是的……我的力可還夠麼?」——萊奮生想。而且這問的仿佛並非他自己,倒是別的人,萊奮生搖搖頭,於是在膝頭覺到了微微的,討厭的顫動。

  「究竟……你也就會見你的老婆了。」兩個人騎著馬走向病院那邊去的時候,圖皤夫對木羅式加說。

  木羅式加不開口。他以為這事是已經完結了的,雖然他一向也想看見華理亞。他自欺著,將自己的希望,只當作「他們之間是怎麼了呢」這一種旁觀者的自然的好奇心。

  但他見了她時,——華理亞,式泰信斯基,哈爾兼珂都站在小屋旁邊,笑著,伸著手,——他心裡的一切都改變了。他禁不住,就和小隊一同通過了楓樹下,一面放鬆肚帶,在馬旁邊調護了許多時。

  華理亞尋覓著美諦克,對於歡迎的招呼,只是簡單地回答,對大家含羞地,敷衍地微笑了。美諦克一遇到她的眼睛和點頭,便滿臉通紅,低垂了頸子:他怕她立刻跑近他去,給大家覺得他們倆之間有些蹊蹺。但在她的心中不知道是什麼主意,卻並不顯出喜歡他的來到模樣。

  他連忙拴好「求契哈」,躲進森林中。走了兩三步,便碰著了畢加。他躺在自己的馬匹旁邊,集中於自己本身的他的眼色,是荒涼而且空虛。

  「坐下來……」他疲乏地說。

  美諦克並排坐下了。

  「我們這回是到那裡去呢?……」

  美諦克沒有回答。

  「我呢,很想捉捉魚……」畢加愁思地,說。「在養蜂場那裡……現在魚正在向下走……是做起小瀑布來捉的……只要用手去捉就是……」他沉默了一會,悲哀地加添說:「是的,養蜂場那些,現在是早已沒有了……沒有了!否則多麼好呵……那裡很幽靜。這時候,蜂兒是不叫的……」

  他忽然用一隻肘彎支起身來,使橫眼看著美諦克,用了因憂愁和哀傷而發抖的聲音講起來了:

  「聽那,保盧沙……聽呀,我的孩子,保盧沙!……莫非真不能再有這樣的一塊小小的地方麼?……我怎麼活下去呢,我的孩子,保盧沙?……我在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只是一個人……精光的一個……上了年紀……就要死的……」他尋不出話,沒法地吸一口氣,而空著的一隻手,則痙攣地緊抓著野草。

  美諦克不看他,連他的話也沒有聽,然而他的話的每一句中,總有一點東西在靜靜地顫動,恰如有誰的怯弱的手指,在他的心中從還是活著的乾子上,搖落著已經枯掉的葉子一般。「一切都有完結,決不回來的……」美諦克想,而且這使他為他的枯葉哀傷。

  「我去睡……」他想設法逃開此地,便對畢加說。「我乏了……」

  他更加深入森林中,躺在叢莽之下,於是入了不安的微睡……忽然,好象給什麼東西所觸的一樣,他醒了。心臟不整地跳著,浸了汗的小衫粘在身體上。叢莽後面有兩個人在談天,——美諦克知道這是式泰信斯基和萊奮生。他小心地撥開枝條,望過去。

  「……無論如何,」萊奮生陰鬱地說:「要停在這裡,是萬萬做不到的。惟一的路,是向北方——土陀·瓦吉斯克薩溪去……」他打開他的圖囊,抽出地圖來。「這裡……我們可以順著這嶺走,下到伊羅罕札去。這是一條遠路,但也沒有法……」

  式泰信斯基並不看地圖,只眺望著泰茄的深處,——仿佛測量著澆了人汗的每一威爾斯忒一般。他忽然一隻眼睛得更快了,並且看著萊奮生,問道:

  「但是,弗洛羅夫呢?……你又忘了他了……」

  「是的——弗洛羅夫……」萊奮生沉重地坐在野草上。美諦克就在自己的正對面,看見他蒼白的一邊的面龐。

  「自然,我是可以和他一同留下的……」暫時沉默之後,式泰信斯基陰鬱地說。「其實,這是我的義務……」

  「不行,」萊奮生搖手。「等不到明天正午,日本兵就追著我們的新的蹤跡,到這裡來……莫非你的義務,是給人殺掉麼?」

  「那麼,應該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

  美諦克從來沒有在萊奮生的臉上,見過這樣的無法可想的表情。

  「總之,只剩了一條辦法……我早經想過了的……」萊奮生的聲音沉下去了,並且粗暴地咬了牙,不說話。

  「唔?……」式泰信斯基等著似的問。

  美諦克覺到了一種不吉的事情,幾乎要挺出身子去,使他們知道自己在這裡。

  萊奮生要一句話說出剩在他們那裡的惟一的方法來,然而這一句話,好象有他所不能說出的那麼苦痛。式泰信斯基懷著危疑和驚愕,看定他,於是……懂得了。

  他們不相互視地,在極苦痛的艱難中,抖著,停頓著,談起兩人已經明白,然而不能用一句話來說明的事情來了,雖然這並不將一切說明,並且結束他們的苦惱。

  「他們要謀死他。……」美諦克想,失了色。他的心臟用了叢莽那邊也許聽到那樣的力,跳了起來。

  「但他怎樣——不行麼?很不行?……」萊奮生問了好幾回。「倘不這麼辦……我想……倘使我們不將他……總之,他還有一點醫好的希望麼?」

  「希望是一點也沒有的……然而問題是在這裡麼?」

  「總之,心裡可以覺得輕鬆些,」萊奮生自白說。他這時以欺了自己為愧,然而他實在覺得輕鬆起來了。沉默一會之後,他輕輕地說:「應該今天就做……但要小心,給誰也不覺得,尤其是他自己……可以麼?……」

  「他不會覺得的……他立刻就該喝溴素劑了,換出它就是……還是等到明天呢?唔?」

  「還拖延什麼……有什麼兩樣呢。」萊奮生收好地圖,站了起來。「總得做的……另外什麼法子也沒有……總得做的不是?……」他尋求著他自己所要支持的人的支持。

  「總得做的,正是……」式泰信斯基想,但他沒有說出口。

  「聽那,」萊奮生慢吞吞地開始了:「你明白說,你下了決心沒有?倒不如明白說……」

  「我下了決心沒有?」式泰信斯基想:「是的,我決心了。」

  「去罷……」萊奮生將手放在他的肩上,於是兩個人慢慢地走向小屋那面去了。

  「他們真要做這勾當麼?……」美諦克仰天倒在地面上,用手按著臉。他恰如當戰鬥之前的惡夢似的,躺在巨大的,沒有生命的空虛中,不知道多少時候。後來他起來了,攀著叢莽,負傷者一般搖搖擺擺地,跟著式泰信斯基和萊奮生的蹤跡而前去了。

  卸了鞍的馬,全涼了,將疲乏的頭向他看,有些襲擊隊員在林間的空地上打鼾,有些是煮著吃的東西。美諦克搜尋著式泰信斯基,沒有見,便幾乎飛跑一般,徑向小屋那邊去。

  他碰到恰好的時間,式泰信斯基背對著弗洛羅夫,正向亮處伸出發抖的手,在將什麼東西倒進玻璃杯里去。

  「等一等!——你在幹什麼?……」美諦克顯著嚇得圓睜的眼,撲向他。「等一等!我都聽到了!……」

  式泰信斯基栗然,回過頭來,他的手更加發抖了……突然,他走近美諦克去,可怕的紫色的脈管,在他額上漲了起來。

  「滾!……」他用了兇險的絞殺似的低聲,說。「要你的命!……」

  美諦克吃了一驚,不禁跳出小屋去。式泰信斯基也即刻定了神,轉向弗洛羅夫那面去了。

  「什麼?……這是什麼?……」弗洛羅夫向杯子一瞥,擔心似的問。

  「這是溴素劑,喝罷……」固執地,嚴正地,式泰信斯基說。

  他們的眼光相遇了,並且彼此心照,被縛在一個思想上,凝結了……「完了。……」弗洛羅夫想,然而並不很吃驚——他於恐怖,於不安,於悲戚,都不覺得了。一切都看得是極其單純而且安易。當「生」只約給他新的苦惱,而「死」卻是由此脫離的意思的時候,他為什麼那麼苦惱,那麼求生而怕死的呢,倒是莫名其妙的事。他恰如搜求什麼似的,惴惴地環顧了周圍,眼光就留在旁邊小桌上沒有動過手的剩著的食物上。那是加了牛乳的果子羹,已經冷掉,蒼蠅在那上面飛舞的了。從傷病以來,在弗洛羅夫的眼睛裡,這才現出了人類底的哀情——是對於自己的憐憫,或者對於式泰信斯基的憐憫罷。他順下眼去,一到再睜起時,他的臉便平靜而溫順了。

  「倘若到蘇羌去,」他緩緩地說:「給我說一聲,不要太傷心……我是完結了……大家也都是總有一天要走到這一步的……大家。」他用了關於人們的必然的死的思想,雖然還沒有全得到明白的證明,然而已經從個人底的——他弗洛羅夫的——死,滅掉了那特別的,各個的,恐怖的意義,而將它——這死——弄成什麼普通的,一切人們所固有的東西了那樣的表情,重複地說。於是想了一下,他又說:「我有一個孩子……在礦山里……他叫菲迦……平和了之後,請想到這小子,怎樣都好,照顧照顧他……好,拿來罷!……」忽然間,他用了潤澤的,發抖的聲音結束了。

  牽著蒼白的嘴唇,覺得寒慄,著眼睛,式泰信斯基將杯子送到他那裡去。弗洛羅夫用兩手捧住,喝完了……

  ……美諦克被枯樹絆著,跌著,不管路徑,奔進密林中。他失了帽子,頭髮掛在眼睛上,討厭地而且粘粘地,好象蛛網,太陽穴在跳動,而且他的血液每一搏,他便重複地說著無用的,哀傷的言語,一面又固執著那言語,因為除此以外,也沒有什麼可以抓住了。忽然間,他撞到了華理亞,便閃著獰野的眼,跳到旁邊。

  「我正在尋你哩……」她高興地說,但給他的瘋狂似的模樣一嚇,不說下去了。

  他拉住她的手,急躁地,斷續地說起來:

  「聽那……他們將他毒殺了……弗洛羅夫……你懂麼?……他們將他……」

  「什麼?……毒殺了?……住口!……」她一切都明白了,一面忽然叫了起來。於是強有力地拖他向自己那邊,用熱的,濕濕的手,將他的嘴按住。「住口,不要管罷……來,從這邊去……」

  「那裡去?……唉,放手罷!……」他掙脫身子,咬響著牙齒,推開她。

  她又拉住他的袖子,要帶他走,一面執拗地重複說道:

  「不要管罷……來,從這裡去……人要看見我們了……有一個少年人……他跟住著我……來,趕快!……」

  美諦克幾乎要打她,才又掙脫了身子。

  「你那裡去呀?站著!……」她叫著,在後面追了上來。

  這瞬間,從叢莽後面就跳出了企什來——她電光一般迅速地逃向旁邊,連忙跳過小溪,躲進榛樹的密處。

  「不要玩麼——怎的?」企什跑近美諦克來,一面問。「試試罷,恐怕我運氣好一些!……瞧!……」他拍拍自己的腿,污穢地笑著,邁開大步,追趕華理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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