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開始
2024-09-26 06:16:23
作者: 魯迅
木羅式加遇見了美諦克,自己也以為奇的,是先前的怨恨和憤怒,都不再覺得了。所剩下的,只是這樣的有害的人,何以又在路上出現的這一種疑心,以及他木羅式加,對他應該憤慨的一種無意識底的確信。但是這邂逅,也還是將他打動,使他要將這事即刻和誰去談談。
「剛才在橫街上走,」他對圖皤夫說。「剛要轉彎,跑到我的鼻子尖前來了,——那個夏勒圖巴的小伙子呵,我帶來的,那個,記得麼?」
「這怎樣?」
「不,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他問說『到本部去,該怎麼走呢?……』『到後邊的——我說——第二個後院,往右……』」
「那又怎麼了呢?」圖皤夫在這裡面毫不能發見奇特之處,以為還有後文,便試探地問。
「不,遇見了就是了!……這還不夠麼?」木羅式加含著不可解的憤怒,回答說。
他忽然淒涼起來,不再願意和人們說話。原想到晚上的集會裡去的,但卻鑽進了乾草小屋子,然而不能睡。不愉快的回憶,成了沉重的擔子,向他上面壓來。在他,仿佛覺得美諦克是為了要使他從一種正當的方向脫出,所以特地在路上出現似的。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第二日,他好容易,才按住那再遇見美諦克的希望,什麼地方也靜不下:彷徨了一整天。
「我們為什麼連事情也沒有,卻老坐在這裡的?」他悵恨地,去對小隊長說。「要為了無聊,爛掉的呵……他究竟在那裡想些甚麼呀,我們的萊奮生?……」
「就在想要怎麼辦,才能使木羅式加開心呵。說是因為只是坐著想,所有的褲子都破完了。」
圖皤夫竟並不體察複雜的木羅式加的心情。得不到幫助的木羅式加,便在不祥的憂鬱中跑來跑去,知道他倘不能有強烈的工作來散一散悶,那可就要浸在酒里了。他從有生以來,這才第一次和自己的欲望戰鬥。然而他的力量是孱弱的,但有一偶然的事故,將他從沒落里救出了。
鑽在偏僻處所的萊奮生,和別的部隊的聯絡幾乎統統失掉了。有時能夠到手的報告,描給他看的是瓦解和苦痛的腐蝕這兩種可怕的圖像。死的鐵靴,毫無慈悲地蹂躪著馬蟻群,而瘋狂了的馬蟻,則或者因為絕望,即投身靴下,或者成了混亂的群,逃向不能知的彼方,徒為自己本身的酸所腐蝕。不安的烏拉辛斯克的風,是送來了煙一般的血腥。
萊奮生沿著多年絕了人跡的無人知道的泰茄的小徑,和鐵路作了連絡。他又得到報告,知道載著槍械和衣服的軍用貨車就要到來。鐵路工人約定了來詳細通知日子和時刻。萊奮生知道,部隊是遲遲早早,總要被發見的,而沒有彈藥和防寒衣,要在泰茄里過冬,是不可能的,於是決定了實行最初的襲擊。剛卡連珂趕緊放好急性佬[48]。濃霧之夜,悄悄地繞出了敵陣,圖皤夫的小隊突然在鐵路線邊出現了。
……剛卡連珂將接著郵件車的貨車截斷,客車並無損壞。在爆發的聲響中,在炸藥的煙氣中,破壞了的鐵軌跳上空中,於是抖著落在斜坡下面了。急性佬的閂子上繫著的一條繩,纏住了電線,掛著,後來使許多人絞盡了腦漿,想知道誰為了什麼和什麼緣故,將這東西掛在這地方。
當騎兵斥候在四近偵察之間,圖皤夫帶了滿滿地載著物件的馬匹,藏在斯伐庚的森林的田莊裡,一到夜,就逃出叫作「面頰」的山谷去了。幾天之後,到了希比希,一個人也不缺。
「喂,巴克拉諾夫,可就要動手哩……」萊奮生說。但在他的起伏的視線里,卻辨不出他是在開玩笑呢,還是在說真話來。就在這一天,他只留下些可以帶走的馬,將外套,彈藥,長刀,硬麵包,都分給各人,僅剩了馱馬能夠運送的這一點。
到烏蘇里的烏拉辛斯克山溪,已經都被敵軍占領。新的兵力集中於伊羅罕札河口,日本軍的斥候在各處偵察,常常和萊奮生的巡察衝突起來。到八月底,日本軍開始前進了。他們從這田莊進向那田莊,一步一步都安排穩妥,側面布置著綿密的警備,伴著長久的停止,慢慢地進行。在他們的動作的鐵一般固執之中,雖然慢,卻可以感到有自信的,有計算的,然而同時是盲目底的力量。
萊奮生的斥候顯著殺伐的眼回來了,但他們的報告,是互相矛盾的。
「這究竟是怎麼的!」萊奮生冷冷地回問。「昨天說他們是在梭羅孟那耶的,今朝卻在摩那庚了,——那麼,他們是在後退麼?……」
「那我我不知道,」斥候吶吶地說。「也許前哨在梭羅孟那耶罷……」
「那麼,在摩那庚的,不是前哨,卻是本隊,你怎麼知道的呢?」
「農人們說的……」
「又是農人們!……人怎樣命令你的呀?」
斥候於是捏造了些胡說八道的事情,說明他何以不能深入。但其實,他是給女人們的饒舌嚇住了,離敵十威爾斯忒,就坐在叢莽里,吸著菸捲,在等候可以回去了的時候。「你自己拱出一回鼻子去罷。」——他一面著眼,用鬼鬼祟祟的農夫眼色,斜瞥著萊奮生,一面想。
「你應該自己去走一趟了,」萊奮生對巴克拉諾夫說。「否則,在這裡我們會給人家撲殺,象蒼蠅一般。這些傢伙是沒法可想的。你帶了誰,在太陽未出之前就動身罷。」
「帶誰去呢?」巴克拉諾夫問。他內心雖然洶湧著劇烈的戰鬥底的歡欣,但硬裝著認真的深思遠慮模樣,他也如萊奮生一樣,是以為必須將自己的真感情遮掩起來的。
「你自己挑選罷……那個苦勃拉克那裡的新來的也可以——是叫作美諦克的罷?又可以順便看看那是怎樣的青年。人們說他好象不行,但是他們弄錯的也說不定……」
做斥候去是美諦克的無上的機會。他在部隊中的短短的生活之間,已經存貯了非常之多的尚未成就的工作,不會完結的約束,和未曾實現的希望,而於那每一事,則連本可成就的事,也至於失掉那價值和意義了。而且綜合起來,這些責任和懶惰,壓在他身上,是沉重而且苦痛,使他不能從這被囚的,無意思的狹窄的環境中逃出,現在他覺得,仿佛仗這勇敢的一擊,便可以衝破了。
他們在未明之前出發。泰茄的尖頂上,已經閃著微紅,山腳下的村中,送來了第二遍的公雞叫。四周是寒冷,昏暗,還有些陰森。這境遇的異常,危險的豫感,成功的希望,——凡這些,在兩人裡面,激起了一種戰鬥底的心情;各種另外的情感,全不重要了。在身體中——是血液生波,筋肉見韌,而空氣則冰冷地,竟至於顯得好象在鑽刺,在發聲。
「阿呀,你的馬,滿生著疥癬哩。」巴克拉諾夫說。「沒有照管麼?那是不行的……一定是苦勃拉克模模胡胡,沒有教給你怎麼理值罷?」一個知道如何養馬的人,會毫無良心,一直弄到這模樣,巴克拉諾夫是連夢裡也想不到的。「沒有教罷,唔?」
「我怎麼說呢?……」美諦克窘急起來:「就全般說,他是不很肯照應的。可是聽誰好呢,也不知道。」他愧對自己的謊話,在鞍橋上縮著身子,一瞥巴克拉諾夫。
「誰都可以,你只要好好地問就是了。在那裡明白這等事情的人很多。他們裡面盡有著好小子……」
美諦克也幾乎翻掉了據為己有的企什的意見,巴克拉諾夫有些中他的意了。他胖得圓圓的,綴住了似的坐在鞍上。他的眼褐色而銳敏,將一切事物,在動盪中抓住,而在這瞬息間也已經將要點從不關緊要的事物中析出,發出實踐底的結論來:
「喂,朋友,我先前就在看你的鞍子為什麼寬滑了的!你將後面的肚帶收得很緊,前面的卻拖著。不反一反,是不行的。好,給你來系過罷……」
美諦克還沒有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巴克拉諾夫已經跳下馬,在鞍子那裡動手收拾了。
「那……你的鞍韉也打著皺哩……下來罷,下來罷——要把馬糟蹋了。給你從頭弄好罷。」
數威爾斯忒之後,美諦克就確信起來,巴克拉諾夫比他良好而且能幹得遠,不但這一點,巴克拉諾夫也是非常強壯而且勇敢的人,因此他美諦克應該服從他,毫無貳話。巴克拉諾夫這一面,則不挾一些先入之見,以接近美諦克去,雖然接著也覺得自己的優越,但還是竭力要憑著沒有羼雜的觀察,來定他的真價值,一面看作同等的腳色,和他去談天:
「誰紹介你來的呢?」
「原沒有誰,是自己跑來的,雖然給我證明書的,是急進派……」
美諦克記起了式泰信斯基的奇特的舉動,就想將保送他的團體的意義,設法弄得含糊些。
「急進派?……你不該和他們往來的——和這些臭小子……」
「但我是不管這些的……只因為有兩三個高中學校的同學在那裡,我就也……」
「你在高中學校卒了業麼?」巴克拉諾夫截住話。
「唔?是的,卒了業的……」
「那很好。我也進過職業學校。學旋盤工。但沒有卒業,因為上學太晚了。」恰如分辯似的,他說。「後來我在造船廠做工,直到兄弟長大……這之間,這回的亂子就鬧起來了……」
暫時緘默之後,他沉思似的,拖長了調子說:
「是的……高中學校……孩子時候,我也很想進去的,但怎麼能……」
美諦克的話,好象在他心裡喚起許多無用的回憶來了。美諦克用了突然的熱心,開始來說明巴克拉諾夫的不進高中學校,並不算壞事情,倒是好。他在無意中,想使巴克拉諾夫相信自己雖然無教育,卻是怎樣一個善良,能幹的人,但巴克拉諾夫卻不能在自己的無教育之中,看見這樣的價值,美諦克的更加複雜的判斷,也就全然不能為他所領會了。他們之間,於是並不發生心心相印的交談。兩人策了馬,在長久的沉默中開快步前進。
路上時時遇見斥候,但他們仍然說謊,象先前一樣。巴克拉諾夫只是搖頭。他們在離梭羅孟那耶的小村三威爾斯忒的田莊裡下了馬,步行前去。太陽已經西傾,農婦們的雜色的頭巾,點綴著疲倦了的田野。從肥大的禾堆上,則靜靜地躺下濃厚的,柔軟的影子來。巴克拉諾夫向著迎面遇見的馬車,問在梭羅孟那耶可有日本兵沒有。
「聽人說,早上來了五個人,現在卻又沒聽說了……但願能夠給我們收起麥子來——他們先在地獄裡……」
美諦克的心狂跳起來了,但他並不覺得恐怖。
「那麼,他們是真在摩那庚了。」巴克拉諾夫說。「來的那些一定是斥候。總之,去罷……」
他們被憂愁的犬吠聲所迎接,進了村中。在豎起一束縛在竿上的乾草和門前停著馬車的客店裡,他們「巴克拉諾夫式地」將麵包放在大碗裡,喝過牛乳。到後來,美諦克每當帶著一種不舒服,想起這回的馳驅,則在自己眼前,總看見巴克拉諾夫顯著活潑的臉相,上唇帶些牛乳點,走出街上去了那時的神情。他們走不到幾步,突然從橫街里跑出一個提高了裙子的胖女人來,一撞見他們,就柱子一般站住了。她的圓睜的眼,陷在頭巾中,她的嘴,是被捕的魚似的在吸空氣。而且忽然,用了最尖利的高聲,叫起來了:
「孩子們,我的孩子們,你們那裡去呀?許許多日本兵,就在學校裡邊呵。他們就要到這裡來了,快逃罷,他們就要到這裡來了!……」
美諦克還沒有全領會她的話之際,從橫街里已經出現了開正步,背槍枝的四個日本兵。巴克拉諾夫發一聲喊,同時也抓起了手槍,就在眼前瞄了准——向兩個發射了。美諦克似乎看見他們的背後噴出血團,兩個人都倒斃在地面上。第三彈沒有打中,手槍也不靈了。餘下的日本兵中的一個,連忙逃走,別的一個是從肩頭取下槍枝來。但是,當此之際,為強有力地主宰了他的新的力量所動,壓倒了恐怖的美諦克,卻對他連放了好幾槍。當最後的一彈打中了日本兵時,他已經倒在塵土裡抽搐了。
「我們跑罷!……」巴克拉諾夫叫道。「到馬車那裡去!……」
幾分鐘之後,他們就解下了在客店前發跳的馬,揚起著塵埃的熱的旋渦,在街上疾走了。巴克拉諾夫站在馬車上,時時反顧,看可有追來的人,一面用韁繩的頭,竭力打馬。大約在村子的中央模樣,有五六個喇叭卒在吹告警的嗽叭。
「他們在這裡……統統!……」他用了得意的憤怒,大聲說。「統統!……是主力!你聽到他們在吹嗽叭麼?……」
美諦克是什麼也沒有聽到。他倒在馬車的底板上,正在自己能夠逃脫了的狂喜中,料想那在熱而乏的塵土裡被他打死了的日本兵,因為臨終的苦惱,在拚命地掙扎。他看見巴克拉諾夫時,似乎他那痙攣的臉,也見得討厭,可怕了。
過了些時,巴克拉諾夫已經在微笑。
「我們幹得出色!是不是?他們進村子,我們也進村子——就是一下子。但是你,朋友,是一個好腳角。我還料不到你會這樣哩,真的!沒有你,他的彈子就要將我們打通了!」
美諦克竭力要不看他,躺著,埋了頭,黃而且青,臉上顯著暗色的斑,在車子裡——好象爛了根的谷穗。
走了兩威爾斯忒遠近,聽不見有人追來,巴克拉諾夫便將馬靠近遮在路上的獨株的榆樹下。
「你,等在這裡,我趕緊上樹去,看一看怎麼樣……」
「為什麼?……」美諦克用了斷然的聲音問。「我們快走罷,應該去報告一切……主力在那地方,是明明白白的……」他要使自己相信自己所說的話,然而不能。他現在怕敢留在敵人的左近。
「不,還是等一等好。我們不是專為了來殺三個蠢才的。給嗅出確實的事情來罷。」
大約過了三十分鐘,二十人上下的騎兵,從梭羅孟那耶村緩步出來了。「倘給看見了,不知道會怎樣哩?」巴克拉諾夫心中感著戰慄,一面想:「我們恐怕不能坐這馬車去了罷。」然而他自製著,決計等到最後的可能的時間。被丘岡遮住,為美諦克所看不見的騎兵已經到了半路之際,巴克拉諾夫就在那瞭望處望見了步兵,——他們踏起濃塵,閃著槍,排成密密的柱子,正從村子裡走出……在火速的疾驅,直到田莊之間,兩個襲擊隊員幾乎弄死了馬匹。他們在田莊裡換騎了自己的馬,數瞬之後,已在路上向希比希疾走了。
長於先見的萊奮生,在他們未到之前,(他們是夜裡才回來的,)就布置了加嚴的警備——苦勃拉克的徒步小隊。小隊的三分之一,和馬匹一同留下,其餘則在村旁的舊蒙古城寨的堡壘後面,當警備之任。美諦克將馬交給巴克拉諾夫,和隊一同留下了。
美諦克雖然很疲勞,但不想睡。霧從河邊展布開來,空氣是冷的。畢加翻一個身,說著夢話。步哨的腳下,野草在作響,象謎一般。美諦克仰臥著,睜眼在尋星星。星在仿佛躺在霧帳背後的黑的空虛中,依稀可見。於是美諦克自己裡面,感到了更暗的,更鈍的——因為那地方是星也沒有的緣故——和這一樣的空虛。他還以為這一樣的空虛,弗洛羅夫一定常常感到。他突然想起,這人的運命,不和他的運命相象麼,因此就立刻害怕起來了。他竭力想逐出這恐怖的思想,然而弗洛羅夫的形象,總浮在他的眼前。他沒有活氣地帶著掛下的手和枯透了的臉,躺在行榻上在看他,他的上面,楓葉在幽靜地作響。「他死了呵!……」和恐怖一同,美諦克想。然而弗洛羅夫動起指頭來,並且轉臉向他,帶著骨立的微笑,說:「大家……在鬧……」忽然之間,他在行榻上發了痙攣,從他那裡有什麼團塊迸散,於是美諦克看見那全不是弗洛羅夫了,是日本兵。「這可怕……」他全身發著抖,又這樣想。但華理亞彎腰在他上面,低聲說:「你,不要怕呀。」她冷靜,溫柔。美諦克立刻輕鬆了。「你不要怪我沒有好好地作別罷,」他溫和地說,「我是喜歡你的。」她將身挨近他來。忽然,一切飛散,沉沒在無何有中,幾瞬間後,他已經坐在地上,著眼,用手在尋槍枝了。在很明亮了的周圍,則人們卷著外套,忙碌著。藏身叢莽中的苦勃拉克,是在看那望遠鏡。大家都聚在那裡,問道:
「那裡?……」「那裡?……」
美諦克摸到了槍,爬到牆上,知道大家是在說敵人。然而看不見敵,於是他也發問了:
「那裡?……」
「你們為什麼擠作一團的?」小隊長忽然用力將誰一推,怒叱道。「散開!……伏倒!……」
沿著堡壘排開時,美諦克還伸了頸子,努力想看敵人。
「但是敵在那裡呀?」他向那在他旁邊的人問了好幾回。那人爬著,不理他的話,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側著耳朵,而他的下唇是拖下的。他突然回顧,發狂似的向他吆喝起來。美諦克來不及回答,——就聽到號令之聲了:
「小隊……」
他挺著槍,還是什麼也沒有看見,並且因為大家看見,他卻看不見而發惱——和「放」的號令一齊,胡亂地開槍。(他沒有知道小隊的大約一半的人們,也是什麼也沒有看見,只因為免得後來給人笑話,瞞著罷了。)
「放!……」苦勃拉克再號令說,於是美諦克又開槍。
「唉唉,給逃走了!……」人們在四處大聲說。大家都忽然隨便高談,臉上也活潑地亢奮起來了。
「夠了,夠了!……」小隊長叫喊道。「在那裡放槍的是誰呀?愛惜子彈!……」
美諦克從大家的話里知道,日本軍的斥候已經來過了。也一樣地並未看見的許多人,這時就嗤笑美諦克,並且自誇著他們所瞄準的日本兵,是怎樣地從鞍橋滑落。這時大炮聲轟然而起,反響充滿著溪谷中。幾個人因為怕,就伏在地面上,美諦克也毛骨悚然,象給打倒了一樣,——這是他平生所聽到的最初的炮聲。炮彈在村子後面的不知什麼處所炸裂了。接著機關槍的發狂地拚命地作響,頻繁的馬槍聲到處殷殷然。然而襲擊隊並不回答。
過了幾分鐘,或者一點鐘——時間感覺是被苦惱所消滅了——美諦克覺得襲擊隊員已經增加起來。並且看見了巴克拉諾夫和美迭里札,——他們是從堡壘上走下來的。巴克拉諾夫拿著望遠鏡。美迭里札則臉在痙攣,鼻孔張得很大。
「伏著麼?」展開了額上的皺紋,巴克拉諾夫問。「那,怎樣?」
美諦克悲苦地微笑了。並且對於自己,呈著非常的緊張,問道:
「我們的馬在那裡?……」
「我們的馬在泰茄里,我們也就要到那邊去了……只要略略一防,就好……我們是不要緊的。」他分明要使美諦克放心,加添說。「但是,圖皤夫的小隊,卻在平地上……呀,惡鬼!……」他給近處的爆炸一悚,忽然怒號起來。「萊奮生也在那裡……」於是用兩手按住望遠鏡,沿著散兵線,跑到不知那裡去了。
到其次應該射擊的時候,美諦克卻已經能夠看見日本兵——他們作成幾條散兵線,走著叢莽之間的路,正在前進。從美諦克看去,是近到雖在必要之際,也早不能逃出他們了。他這時所感到的,不是恐怖,倒是一種苦痛的期待,不知道這一切要什麼時候才完。
在這樣的瞬間之中,苦勃拉克不知從那裡出現,叫了起來:
「你瞄著那裡呀?……」
美諦克向周圍四顧,才知道小隊長的話,和他並不相干,是在說先前不知道為什麼他竟沒有留心到的畢加。畢加將臉緊靠了地面,躺著。在頭上胡塗地探著槍閂,正在射擊他自己面前的樹木。苦勃拉克叱罵了他之後,也不過是子彈已完,空有槍閂發響這一點不同罷了,他仍舊繼續著無異於前的工作。小隊長將他的頭用靴子踢了幾下,但畢加依然沒有抬頭。
……這之後,大家開始是雜亂地,後來則成了疏疏的鏈子,向什麼地方疾走。美諦克也一同奔跑,對於這些一切的為什麼和怎樣地出現,全都莫名其妙。他只覺得雖是這最絕望底的擾亂的瞬息間,也還是決非偶然,決非無意識;而且在指導他和他的周圍的人們的行動者,乃是和他現在的經驗不同的許多人。這些人們,他沒有看見。然而他在自己中,感得他們的意志,待到進了村落的時候——那時他們是作著長的鏈子,在走的——他不知不覺,用眼來搜尋那主宰著他的運命者,究竟是什麼人。走在最前面的是萊奮生。然而他見得非常之小,而且那麼滑稽地揮著很大的盒子炮,要相信他是主要的指導底力,可不容易。美諦克正在努力想解決這矛盾,而密密地,惡意地,四面又飛下子彈來。這些子彈,仿佛掠過頭髮,甚至於掠過耳朵上的茸毛。鏈子向前疾奔,幾個人死掉了。美諦克感到,倘若再要應戰一回,他就會和畢加毫不兩樣了。
作為這一天的混亂的印象,遺留下來的,還有跨著揚開火焰似的鬃毛,露著牙齒的馬的木羅式加的形相。他跑得極快,令人分不出木羅式加從那裡為止,馬從那裡開頭來。到後來,他才知道木羅式加是被選為戰鬥之際,聯絡小隊的騎兵的一個。
美諦克的完全恢復原狀,是在泰茄之中,被近時走過的馬所踏爛了的山間小路上。這處所,是幽暗,寂靜,端嚴的杉樹,用了那安穩,苔封的枝幹,隱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