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024-09-26 06:16:20
作者: 魯迅
一 在部隊裡的美諦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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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泰信斯基從為了糧食,跑到野戰病院裡來的經理部長的助手那裡,才知道了出發的事。
「是刁鑽的腳色——這萊奮生。」助手將蒼白色的駝背曬著太陽,說。「倘若沒有他,我們怕都完了罷……你想想看!——到野戰病院去的路,誰也不知道。所以,來攻擊我們的時候,——我們領了全部隊,到了這裡了!想一想罷,我們是怎麼的……況且在這裡,是糧食呀,糧秣呀,都已經準備得停停當當。真會想……」助手感嘆著,搖搖頭。但式泰信斯基卻覺得他的稱讚萊奮生,與其說為了他真是「刁鑽的腳色」,倒是因為將自己所沒有的性質歸之別人,於助手自己反而覺得舒服的。
這一天,美諦克第一次能夠站起來了。他支著臂膊,走向草地去。在腳下感著驚人地愉快的有彈力的短草,他無端地歡笑。後來躺在行榻上,也許因為疲勞了,或者是為了這大地的歡欣的感覺,心臟高聲地跳個不停。兩腳還為了衰弱在發抖,而快活的好象馬蟻在爬一般的癢覺,卻穿透了全身。
美諦克散步時,弗洛羅夫羨慕似的向他望,於是美諦克就總不能克服了仿佛對他不起的感情。弗洛羅夫已經病得很久,久到將周圍的人們的同情都汲盡了。在他們的不能省的愛護和掛念中,他聽到了「你究竟什麼時候才死呢」?這一個永是存在的疑問。然而他不願意死。對於「生」的他的執迷的這分明的盲目,就象墓石一樣,將大家壓著了。
直到美諦克留居病院的最後的一天,他和華理亞之間,就繼續著奇妙的關係,這好象一種遊戲,那對手希望著什麼,是彼此都明白的,然而又彼此害怕著對手,誰也不敢跨出大膽的,決定底的一步去。
在她那結識了許多男人,多到在記憶里,他們的眼睛的顏色,頭髮的顏色,或者連姓名也分不清了的辛苦而很難忍受的一生中,華理亞對誰也從來不能說出「可念的,可愛的人」的話過。美諦克是她有對他來說這話的權利,而且也要說這話的最初的男人。在她,是只有他,——只有這樣美,這樣溫和的男人,——才能夠使她那為母的熱情,得到平靜,她以為正因為這緣故,所以愛了他的。(但其實,這確信是在她愛了美諦克之後,才在她裡面發生出來的,而她的不孕性,和她的個人底的希望也有著獨立的生理底原因。)在不安的沉默中,她每天呼喚他,每天不倦地貪婪地尋求他——將他從人們之中領出,將自己的遲暮的愛來獻給他罷……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竟沒有決計直白地來說出。
美諦克雖然也以那剛剛成熟的青春的熱和空想,希望著一樣的事,然而他竭力迴避著和她兩個的牽連——或者招畢加和自己在一處,或者訴說著自己的不舒服。因為從來沒有接近過女人,他膽怯了。他也想到,自己竟不能象別人一樣麼,於是十分羞。他偶然也戰勝了這膽怯,然而這回是憤怒的木羅式加的形象,他揮著鞭子,從泰茄中走了出來的形象,湧現於他的眼前,於是美諦克便經驗到銳利的恐怖和對他還未報答之恩的意識的混合起來的東西了。
在這遊戲中,他消瘦而成為長條子了。但直到最後的瞬息間,他終於沒有克服那膽怯。他和畢加一同,簡直好象對於外人似的,向大家作了勉勉強強的別,走掉了。華理亞在小路那裡追上了他們。
「來,連作別,也不好好地作麼?」她因為飛跑和感奮,紅著臉說。「在那邊,不知怎地我難為情起來了……這樣的事倒向來沒有過,什麼難為情。」她說著,就照礦山裡的年青姑娘們誰都做的那樣,將鏤花的煙盒,好象做壞事似的塞在他的手中。
她的感奮和這贈品,和她很不相稱。美諦克可憐她了,而當畢加的眼前,又覺得抱愧。他微微地一碰她的嘴唇,她用了煙一般的最後的眼向他看,於是她的嘴唇牽歪了。
「來看我,不要忘記罷!……」當他們為森林所隱蔽時,她大聲叫道。待到知道了並無回答,便倒在草上,哭起來了。
在道上,從深的回憶得了解放的美諦克,時時覺得自己已是真的襲擊隊員,為了曬太陽,竟還捲起了衣袖,——這在他,以為當和那大可記念的「姊妹」交談之後,他所開始了的新生活,是十分緊要的。
伊羅罕札的河口,已被日本軍和科爾卻克軍所占領。畢加是駭怕,焦躁,一路訴說著想像出來的痛苦。美諦克竟無法使他同意,避出村子,繞道從山谷前行。他們遂只好順爬過山,沿著人所不知的山羊的小路走。到第二夜,他們從多石的峭壁,拚死命降向河流那面去。美諦克還沒有覺得自己的腳的健壯。幾乎到早晨,他們才摸到了高麗人的農場。兩人貪饞地吸了沒有鹽的刁彌沙。一看見乏透了的可憐的畢加的模樣,美諦克總不得不記起曾經使他心醉的坐在幽靜的葦盪旁邊的那閒靜的,爽朗的老人的形象來。畢加就好象用了自己的壓碎了似的神情,在映發沒有休息和救援的這寂寞的不安和空洞。
他們於是在疏疏落落的田莊裡走,在這裡,沒有一個聽到關於日本軍隊的人。部隊經過了這裡沒有呢?——對於這詢問,他們是向河上指點,打聽新聞,請喝蜜的克跋斯[46],姑娘們則窺看美諦克。是收穫時期已經開始了。道路隱沒在密叢叢的沉重的麥穗里;一到早晨,空的蛛網上,便停著露水,在空氣里,是充滿著秋前的象在申訴一般的蜂鳴。
他們到得希比希,已是傍晚了。村莊站在多樹的丘岡的向陽之處,——從相反的一面,射過西下的夕照來。看見在倒敗的,生菌的祈禱所旁,有一群帽上滿綴紅布的快活的,喧嚷的青年們,在玩九柱戲。一個穿著高背的農人長靴的,生著三角的尖劈一般的紅鬍子的,好象童話插畫上的侏儒那樣的小男人,剛將柱子拋完,卻出醜地全部失敗了。嘲弄的笑聲是那酬答。這小男人也沒法地微笑,但好象並不介意,倒也一樣地非常高興似的。
「那是他,萊奮生。」畢加說。
「那裡?」
「那,那邊,那好個紅鬍子的……」畢加就拋下正在驚詫的美諦克,用了惡魔似的敏捷,奔向小男人那邊去了。
「喂,大家,瞧罷,——畢加!……」
「唔,是畢加哩……」
「爬來了麼,這禿頭鬼!……」
青年們放下遊戲,圍住了老人。美諦克立在一旁,決不定走過去好呢,還是等到叫他好。
「和你同來的是誰呀?」萊奮生終於問。
「從病院裡來的一個人——很好的青年……」
「那是木羅式加帶了來的負傷者呵。」有知道美諦克的,插口說。美諦克聽得在說他了,便走近大家去。
原來九柱戲那麼不行的小男人,卻有著大的敏捷的眼——那眼釘住了美諦克,將他翻一個轉面,恰如檢查其中的一切似的,就這樣地過了幾秒時。
「到你的部隊裡來的,」美諦克因為忘記了放下袖子,紅著臉,一面說。「先前是在夏勒圖巴那裡的……到受傷為止。」他添上一句,想增些重量。
「從什麼時候起,到夏勒圖巴那裡去的?……」
「從六月的,唔,的中旬……」
萊奮生又射過他那試探的,檢查的眼光來,問道:
「能放槍麼?」
「能的……」美諦克含胡地回答。
「遏菲謨加……拿一枝馬槍來……」
去取馬槍之間,美諦克覺得有幾十隻好奇的眼睛,從各方面將他釘住。他將這無言的纏繞,開始當作敵意了。
「那麼……打什麼好呢?」萊奮生用了眼向四近搜尋。
「打十字架!」有人高興地提議。
「不,打十字架,那不必……遏菲謨加,拿九柱戲的柱子去豎起來,是的,那邊,在那裡……」
美諦克拿了槍,因為驚惶,幾乎要閉上了眼睛(這驚惶的籠罩他,並非因為要打靶,卻是為了他覺得大家好象都在希望他失敗的緣故。)
「將左手再靠近些——那麼,就容易了。」有人忠告道。
表示出分明的同情的這話,很幫助了美諦克。他一扳機頭。於是槍在音響中發射了——那時他不能不閉一閉眼——但他還能夠分辨那站著的柱子已經飛開。
「好……」萊奮生笑了。「養過馬沒有呢?」
「沒有。」美諦克用了在這樣的成功之後,即使擔當了別人的罪孽也不要緊那樣的心情,自白說。
「這可惜,」萊奮生說。人看見,他是真在可惜的。「巴克拉諾夫,將『求契哈』牽給他罷。」他狡猾地著眼:「好好地養去,是溫和的馬呵。怎麼養法,小隊長會教的……我們將他編到那一個小隊裡去呢?」
「據我想來,還是苦勃拉克那裡,——他那裡正缺著人。」巴克拉諾夫說。「和畢加一起罷。」
「也好……」萊奮生同意了。「那麼你去就是了……」
……向「求契哈」的最初的一瞥,逼得美諦克非將自己的成功和因此發生的孩子一般自以為榮的希望,全都忘卻不可了。她是一匹善於流淚的,瘦弱的,污白色而且有著窪脊樑和大肚子的,溫和的馬,先前為農民或別人所有,一生中連耕了許多兌削契那[47]的地面。還不但這些哩,最壞事的是她懷著胎,她的奇特的名字,適合到恰如上帝的祝福,正適合於沒有牙齒的老婆婆一般。
「這給我,唔?……」美諦克低聲地問。
「這馬看相不很好,」苦勃拉克拍著她的屁股,說。「蹄子有點缺勁——不知道為了糧食,還是為了有些生病的意思……但騎著走,是可以的……」他將蓋著帶白色的針的四方形的頭,轉向美諦克這一面,用了愚鈍的確信,重複說道:「騎著走是可以的……」
「這裡沒有另外的馬麼?」美諦克一面對於「求契哈」和騎著她也可以走路的事,突然感到要命的憎惡,一面便反對了。
苦勃拉克並不回答這話,但無聊地,單調地,開始講起為了養護這脫毛的牝馬的無數的危險和疾病,早晨,日中,晚上的該做的事來。
「一從行軍回來不要即刻將鞍子除下,」小隊長教導他說:「給她立一會,等她有些涼。一將鞍子除下,就給她擦背——用手掌,或是乾草,還有,上鞍之前,也得擦的……」
美諦克嘴唇發著抖,只凝視著馬匹之上的地方,卻並沒有聽。他的勇敢的襲擊隊員的心情,恰如小碟子裡的水一般,全都乾涸了。他自己覺得只因為開初就要輕賤他所以特地分給他這樣傷了蹄子的丟臉的牝馬。這時候,美諦克是從他非開始不可的那新的生活的觀點,在看一切自己的行為的。現在帶了這樣討厭的馬,那新的生活之類,就好象無從說起——此時的他,恐怕誰都以為不再是完全兩樣了的,強有力的有自信的人物,他也還是先前的可笑的美諦克,連好馬也不能交給他的了。
「除此之外,這馬,舌頭還在發炎……」小隊長並不管美諦克怎樣地在受辱,這話可能進他耳朵去,只是堅決地說。「這是應該用礬來醫治的,但不幸這裡沒有礬,我們在用雞糞醫治著這病——這也是很有效驗的方子。用破布包起來,在加上嚼子去之前,裹在嚼子的周圍的——真靈得很……」
「我是——小孩子,還是什麼呢?」美諦克不去聽小隊長的話,自己想。「不,我到萊奮生那裡去,說我不高興騎這樣的馬罷……替別人受苦時義務,我是絲毫也沒有的。(在他,是要自以為好象在做誰的犧牲,這才舒服的。)不,我要統統直白地說出來,給他不至於誤會……」
但小隊長一說完,馬匹安全交給美諦克之手的時候,他才後悔他沒有聽取小隊長的講解了。「求契哈」低著頭,在動她懶懶的白色的嘴唇。美諦克省悟了她的全生命,現在就在他手裡。然而他不知道怎樣處置這單純的馬的生命,卻仍如先前一般;他連好這溫和的牝馬也做不到,她就在暗中將頭伸到別個的乾草去,使別的馬和守夜人發恨,並且在馬廄里往來。
「遭瘟的,那個新傢伙在那裡呀?……怎麼連自己的馬也不好的?……」有人在小屋裡大叫。於是聽到發怒的鞭聲。「滾,滾,昏蛋!守夜人!——帶了馬去呀,滾她娘的……」
美諦克因為奔跑和內部的熱,渾身流汗,頭裡充滿著最惡毒的罵詈,時時碰著有刺的樹叢,在黑暗的,睡了的街道上行走,要尋出本部來。有一處,他幾乎撞進散步的一群裡面去,——嘶嗄的手風琴在絞出「薩拉妥夫斯卡耶」的曲子,菸捲在燒,劍和拍車在響,姑娘們在發尖聲,而大地則因發瘋似的跳舞而在顫抖。美諦克怕向他們問路,繞開了。倘沒有一個人的形相,從路角那邊向著他出現,他也許會走一整夜的罷。
「同志!本部在那裡呀?」美諦克走近去,一面說。並且知道了那是木羅式加。「阿阿,晚安……」他惴惴地,羞慚地說。
木羅式加發了一種含胡的聲音,就在惶惑中站住……
「到第二個後院,往右。」他終於不想別的事,回答說。於是兩眼異樣地發著閃,並不回顧,從旁邊走過了……
「木羅式加……是的……他在這裡……」美諦克想。他就恰如先前一樣,突然覺得自己是孤獨,環繞著各種的危險,木羅式加呀,暗的不熟識的街道呀,不知怎麼調理的溫和的馬呀。
走到本部時,他的決心已經完全無力。他已經不知道來幹什麼,不知道做什麼好,說什麼好了。
大約二十個襲擊隊員,躺在空虛的,平野一般廣大的後院中央所燒的篝火的周圍。萊奮生是高麗式地曲著腿,為生煙發響的火焰所魅惑,就坐在火的直近旁。這使美諦克更加想起童話里的侏儒來了。美諦克走近去,站在那後邊,——誰也沒有向他這面看。襲擊隊員們順次講著淫褻的故事,其中是一定夾著奇怪的教士,淫亂的教士的妻,還有輕步地上,因了教士之妻的溫婉的心情,巧妙地欺騙教士的勇敢的青年的。從美諦克看來,他們的講著這些事,並非因為這真可笑,倒因為此外無可講,而且他們的笑,也只是為了義務。然而萊奮生卻總是注意傾聽,大聲地,好象真是出於本心地鬨笑。當大家要他也來講述的時候,他就也講了幾件可笑的事情。他在聚集於此的人們里,是最有教養的人,所以他所講的,也就成了最好的最淫褻的故事。但看起來,萊奮生卻毫不顧忌,用了滑稽的平靜模樣開談,並且淫褻的句子,仿佛別人的話一般滔滔而出,和他全不相干似的。
一看見他,美諦克便自然而然地自己也想去講一講,——他是以這樣的事為可恥的,並且竭力裝著超然於這些之上的樣子,但其實卻愛聽這一類話,——然而他害怕,倘若他在火旁坐下,大家就會詫異地對他看,他覺得那是最不愉快的。
他於是沒有加入,走掉了,——心裡懷著對於自己的不如意,對於一切人們,尤其是萊奮生的怨恨的心情。「哼,不要緊,」他憤恚地閉著嘴唇,想。「無論如何,我不來伺候那馬的,要死,死掉就是。看他說什麼罷;我不怕的……」
從此他真不再留心到馬匹上去了。只在練習和喝水時候,牽出她去。如果他在注意較深的指導者那裡,他是一定要立刻遭打的。然而苦勃拉克對於自己的小隊的情形,並無興致,就只聽其自然。「求契哈」是遍身瘡癤,餓著,渴著走,只偶然受些別人的照應,而美諦克則被大家所憎惡,以為是「傲慢,懶惰的人」。
全小隊中,只有兩個人和他有些親密,——那是畢加和企什。但他和他們交際,決不是因為他們合了他的意,乃是因為誰也不和他相往來的緣故。企什是竭力想博他的歡心,自己來尋他的。趁著美諦克為了沒有擦過的槍,和小隊長吵鬧之後,獨自躺在天篷下面,惘惘然凝視著篷頂的瞬間,企什便用了逍遙的腳步,走近他來,這樣說了:
「您在生氣麼?……呸,算了罷!這樣的一個胡塗的沒有學識的東西,用不著當真的。」
「我也並不生氣。」美諦克嘆了一聲,說。
「那麼,無聊?倘是這,那又是一回事,倘是這,我也知道……」企什坐在拆掉了的車子的前段上,照平常那樣子,伸開了抹得很濃的長靴。「唔,其實是,我也無聊的——因為在這裡,智識分子真少。恐怕只有萊奮生,然而他也是……」企什將手一揮,含蓄地望著自己的腳。
「他也是——怎樣呢?……」美諦克因為好奇心,追問道。
「唔,然而他也是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學問的人呵。單是狡猾罷了。就在想將我們當作踏腳,來掙自己的地位。您不這樣想麼?」企什哀傷地微笑起來。「自然,您總以為他是很有勇氣,很有才能的隊長罷。」——他用了特別鄭重的發音,說出「隊長」這兩字來。「哼,豈有此理!——那都是我們自己幻想的!我告訴您……就拿我們的開拔的具體底的事情來看罷——我們不用一直的衝鋒,去打敗敵人,卻鑽進這骯髒的窟窿里來了。自然,您早知道,那是因為高明的戰略底觀點!在那邊,我們的同志們正在死掉也說不定,而我們卻在這裡——是為了戰略底觀點哩……」企什不自覺地從輪子上拔出木閂來,又惋惜地將這塞進原先的處所去。
美諦克並不相信萊奮生是真象企什所形容出來那樣的人,但聽他的話,是有趣的,——他久沒有聽到這樣有教養的談吐了,並且不知道為什麼,他相信其中也有幾分的真實。
「真是這樣的麼?」他站起來,說。「在我,卻原以為他是好象極其出色的人物的。」
「出色的人物?」企什討厭了。他的聲音失掉了平常的甜膩的調子,其中並且響著現今自己的優越的意識。「這是怎樣的誤解!……只要看他挑選的是怎樣的人,就是了!……那個巴克拉諾夫,是什麼東西呀?一個胡塗蟲!……自己以為了不得,但小子是怎樣的副手呢?莫非尋不出別的人了麼?自然,我是生病,負傷的人——我受了七粒子彈和空氣的撞傷——我是不耐煩做那樣麻煩的工作的,然而無論如何,我總該不會比小子還要壞——這無須誇口來說……」
「恐怕他沒有知道你是懂得軍事的罷?」
「呸,會不知道!誰都知道的,您去問問看。自然,大家是因為嫉妒,要說壞話的,然而這是事實!……」
美諦克漸漸有了元氣,也開講些自己的心情。他們在一處周旋了一天。這樣的幾次談天之後,不知怎地他有些反對企什了。然而他不能離開他。長久不見的時候,他竟會自己去尋覓。企什又教給他逃脫守夜和燒飯的事,凡這些,是早已失去那新鮮的魅力,只成著無聊的義務的了。
從那時候起,部隊的沸騰一般的生活,就從美諦克的旁邊走過了。他沒有看見部隊的機構的彈簧,沒有感到正在做著的一切事情的必要。在這樣的隔絕中,對於新的大膽的生活的他的幻想,就消失下去了,——雖然他學會了回嘴,不怕人;曬慣了太陽,習慣了穿著,在外觀上也和別的人不相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