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第一步

2024-09-26 06:16:16 作者: 魯迅

  ……道路如有波浪的無窮的帶,向他流過,垂下的樹枝拂著木羅式加的臉,而他,則滿懷著憤怒和恚恨和復仇,策了發狂一般的馬,奔馳前去。和美諦克的愚蠢的斗口的每個要素,一個比別個更加強有力地,接連在他熱了的腦里發生——但雖然如此,木羅式加卻還覺得對於這樣的人,自己的侮辱的表現還沒有盡致。

  他也能夠使美諦克記得起來,例如,在那大麥田裡,他怎樣地用了撇不開的手,抓住了他;在他那瘋狂了似的眼中,怎樣地旋轉著對於自己的小性命的卑賤的恐怖。他也能夠將美諦克對於那綣發的小姐之愛——那照片恐怕還在他洋服的帖近心胸的袋子裡的小姐之愛,刻毒地嘲笑一通,並且用了最討厭的名稱,來稱呼那有點漂亮的小姐……他到這裡,便想起美諦克既然和他的妻「弄成一起」,對於那有點漂亮的小姐,就早已毫不感到什麼侮辱了。於是制服了敵人的勝利之感,便即消亡,木羅式加又覺到了自己的無可奈何的恚恨。

  ……為了主人的不公道,受了很大的氣苦的米式加,一直跑到覺得流涎的唇間,馬嚼子已經放緩,——那時候,它就放慢了腳步,而且一知道不再聽到新的叱吒聲了,便用了只在表面上見得迅速的步調前行,——正如感著侮辱而不失自己的威嚴的人類一樣。它連檞雀的聲音也毫不介意,——今晚那鳥兒太多叫,然而照例只是並無意義地叫,它以為比平常更瑣碎,更呆氣了。

  泰茄以黃昏的白樺為盡頭,疏朗起來;太陽穿過了樹幹的罅隙,來撲人面。這裡是舒適,澄明,爽快,——和那象檞雀的人類的瑣碎,是絕不相同的。木羅式加的激怒淡下去了。他已經說給,以及將要說給美諦克的侮辱的言語,早失卻了那復仇本身的輝煌的毛羽,顯現在他面前的只是墮落的精光的可憐相,——只見得是好象胡亂張揚的,並無意思的東西。他已經後悔跟美諦克吵架——沒有給自己「保住招牌」到底了。他這時覺得華理亞這人,還是象他先前所料一樣,對於他總決不是一個好女人,也知道了將決不再回到她那裡去。華理亞者,還是他「和大家一樣地」過活,凡事都看得單純,明朗時候,將他連在煤礦的生活上的最為親密的人,現在和她分離,使他經驗了一種感情,好象他生活中的這大而長的時期已經收場,而新的生活卻還未開始一樣。

  太陽向木羅式加的帽子的遮陽下面窺探進來——象冷冷的,不瞬的眼睛一般,還掛在山頂上,而周圍的原野,則已是不安地杳無人蹤了。

  他看了些在還未收割的田地上的沒有收拾的大麥束,忙得忘掉在堆積上的女人的圍身布,將頭鑽在路邊的鐵扒。歪斜的乾草堆上,是悲哀地,茫然無主地停著烏鴉,一聲不響。但這些一切,都在他的意識上滑過了,毫無關係。木羅式加是吹起了記憶上的極舊極舊,積迭起來了的塵埃。並且明白了這是完全沒有樂趣的,沒有歡欣的被詛咒的重擔。他覺得自己是被棄的,孤獨的人了。他好象飄過了廣大的無主的荒原,而可怕的空虛,卻只是更來增長他的孤獨。

  因了忽地從丘岡後面奔騰出來的驚惶的馬蹄聲,他就定了神。沒有抬頭的工夫——他面前已經豎著跨在大眼睛的會搗亂的馬上的,體面的,身上緊束皮帶的矮小的巡察,——馬吃了意外的人影子的嚇,用後腳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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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呵,你這該得詛咒的雌馬!……」巡察一面從半途中接取那為了衝突而落了下來的帽子,一面罵。「木羅式加,可是?快跑回去,快跑,——那邊已經是糟透了……」

  「怎麼了呀?」

  「是的,那邊跑來了逃兵,在吹很大的牛屄呵,很大的牛屄哩——日本人來了呀,什麼什麼呀!……農人們從田裡跑了來,女人們是叫喊……都將貨車拉到渡頭去了,市場到人家倒是一片污穢。管渡人幾乎給打死了,去了來,來了去,不能將大家都渡過去——將大家!……但是我們的格里式加跑了十二威爾斯忒去一看,——什麼日本人那些,連影子也沒有,——都是胡說八道。就是造無聊的謠呀。本該槍斃他的——如果不可惜子彈,真是!……」巡察噴著唾沫,揮著鞭子,將帽子忽脫忽戴,一面亂整著綣頭髮,好象除了自己在講的一切之外,還想說道:「喂,瞧罷,朋友,姑娘們是多麼喜歡我呵。」

  木羅式加記得起來,這青年是兩個月前偷了他的洋鐵的熱水杯,後來卻主張這是「從歐戰時候」就有了的。熱水杯是已經不可惜了,但這回憶,卻立刻——較之滿心是別的事,木羅式加並不在聽的巡察的話還要迅速地——將他推上了部隊生活的平常的軌道。——急使,凱農尼珂夫的到來,阿梭庚的退卻,傳遍部隊的風聞——這些一切,就洗掉了往日的黑的渣滓,成為不安的波濤,撲向他來了。

  「你嘮叨些什麼——逃兵?」他打斷巡察的話。那人吃了一驚,揚起眉毛,拿著剛剛除下,又正要去戴的帽子,動也不能動了。「你單會出風頭,混帳小子!」木羅式加輕蔑地說。他憤怒著,將韁繩一拉,幾分鐘後,就到了過渡的處所了。

  膝髁上生一個大瘡,縛著一隻褲腳的多毛的管渡人,將裝得滿滿的渡船,前推後推,已經完全疲憊。但這一岸上,還擁擠著許多人。渡船將要到岸,人們,口袋,手推車,哭喊的嬰孩,以及搖籃的巨大的雪崩,便直擠向那上面去——人們各要首先上船,大家就擠,叫,軋,掉,——管渡人想維持秩序,叫破了喉嚨,然而沒有效驗。得了和逃兵親口交談的機會的獅子鼻的女人——為從速回家的志願和將自己的新聞告訴別人的志願之間不能解決的矛盾所苦惱,——三回趕不上渡船,背後拖一個裝著餵豬的蕪菁葉子的比她自己還大的口袋,剛在「上帝呀,上帝呵」的呼天,卻又說起話來了,——說是再等第四回的擺渡罷。

  木羅式加遇到了這騷擾,照老脾氣,是很想(「開開玩笑地」)將人們更加嚇唬一通的,但不知為什麼竟轉了念頭,一跳下馬,便去安撫大家了。

  「你在這裡講什麼日本人呀,那都是謊人的。」他去打斷那模樣已經發了痴的女人的話:「她還對你們說,他們『放瓦——斯』……什麼瓦斯?大概是高麗人在燒乾草罷咧,她就當作瓦 斯了……」

  農民們便忘掉了那女人,都來圍住他——他驟然覺得自己是偉大的,有責任的人了。而且連對於這自己的特別的職務,以及按下了自己要去「嚇人」的意思的事,也感到高興,——他反駁,嘲笑著逃兵的胡說,一直到最後跑來的人,都完全走散。待到下一次的渡船到岸的時候,已沒有先前那樣混亂了。木羅式加自己去指點馬車挨次上船,農民們後悔著從田地里回來得太快了,就恨恨地罵馬。連拖著口袋的獅子鼻女人,也終於載上了誰的貨車,坐在兩個馬頭和大大的農夫的屁股之間了。

  木羅式加從闌幹上彎身下去,看見船間走著兩個水泡的圈,——這一個圈,沒有追上別一個,——這自然的秩序,使他記起了他自己現在怎樣地組織了農民們的事來,——這回憶,是很愉快的。

  他在村子的柵門口,遇見了巡察的輪班,——那是五個人,屬於圖皤夫的小隊裡的。他們用了笑聲和好意的罵詈,來歡迎他。為什麼呢,因為他們是常常喜歡會見他的,但並無什麼可說的話,——也因為他們都是健康的,茁壯的傢伙,而暮天又復涼快,清爽了。

  「折斷脖子折斷腿!……」木羅式加作別,羨慕地目送著他們。他願意和他們以及他們的笑聲和罵聲在一起,——充了巡察,和他們一同在這涼快,清爽的暮天裡馳驅。

  和襲擊隊的會見,使木羅式加記起他離開病院時,沒有帶回式泰信斯基的信,並且也許要因此受罰的事來。他幾乎要被趕出部隊的那集會的情形,便突然歷史底地在眼前出現,而且有東西來刺了他的心。木羅式加到這時候,這才覺得這一件事,在他是這一月里最為重要的事——較之病院裡所發生的事,也重要得很遠的。

  「米赫留忒加。」他對馬說,抓住它的鬐甲。「我是什麼事都不高興幹了……」米式加將頭一搖,噴著鼻子。

  木羅式加一面向本部走,一面下了堅固的決心,「一切都不管,」只去請給自己解除了傳令使的義務,放他回小隊,夥伴的地方去。

  在本部的大門口,巴克拉諾夫正在審逃兵,——他們都被解除了武裝,在監視之下。巴克拉諾夫坐在一級階沿上,在寫下名姓來。

  「伊凡·菲立摩諾夫……」一個人竭力伸長頸子,用了哀訴的聲音,吞吞吐吐地說。

  「什麼?……」巴克拉諾夫象萊奮生平時的舉動一樣,將全身轉過來向著他,嚇人地問。(巴克拉諾夫的意思,以為萊奮生這樣做,是為了加重自己的發問的斤兩的,——但其實,萊奮生之所以如此,卻因為頸子上曾經受過傷,不這樣便往往轉不過去的緣故。)

  「菲立摩諾夫?……父稱呢!……」

  「萊奮生在那裡呀?」木羅式加問了。回答是向門昂一昂頭。他整好頭髮,走進小屋去。萊奮生在屋角上辦事,沒有看到他。木羅式加躊躇著弄著鞭子。在木羅式加的意中,本也是象在隊裡的一切人們一樣,以為隊長是極正的人物的。然而生活的經驗,卻將並無正人的事,教給了他,於是他努力使自己相信,萊奮生倒正相反——是一個最大的壞人,無論什麼,都「要掩飾的漢子」。但雖然如此,他也相信隊長是「從頭到底,無不看透」的,所以幾乎瞞他不得,——因此來託事情的時候,木羅式加總經驗到一種奇怪的心虛。

  「你總是老鼠一樣,將腦袋鑽在書本里,」他終於說。「我是沒有差池地送了信回來了。」

  「沒有回信麼?」

  「沒 有……」

  「好罷。」——萊奮生將地圖推開,站了起來。

  「聽那,萊奮生……」木羅式加開頭了。「有事情托你哩……如果肯聽——就做永久的朋友,真的……」

  「永久的朋友?」萊奮生微笑著回問道。「那麼,托什麼事,說出來罷。」

  「給我回小隊去罷……」

  「為什麼忽然要回小隊去了?」

  「說起來話長呀——總之,我是厭透了。真的……簡直好象我並不是襲擊隊,倒是……」木羅式加將手一擺,蹙了臉,仿佛怕說話不慎,弄壞了事情似的。

  「那麼,誰做傳令使呢?」

  「教遏菲謨加能夠擔當,就好。」木羅式加逼緊說。「呵,那小子,一說到馬,我告訴你罷,是好到在舊軍隊裡受過賞的!」

  「你說是做永久的朋友罷?」用了恰如這事有著特別的意義似的調子,萊奮生再問道。

  「不要開玩笑了罷,你這鬼東西!……」木羅式加熬不住,說出來了。「來和你商量事情,你卻在發笑……」

  「不要這麼氣惱罷,氣惱,是壞身體的呵……對圖皤夫說去,教送遏菲謨加來,並且你……去你的就是了。」

  「這正是朋友了呀,這正是朋友了!……」木羅式加高興得叫了起來。「萊奮生……tvoju matj……這真好透了!……」他向頭上去硬扯下帽子來,摔在地板上。

  「呆子……」

  木羅式加到得小隊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他在小屋裡,遇見了大約二十個人。圖皤夫騎在凳子上,在小燈的燈光下弄「那干」。[45]

  「噯哈,壞種……」他用低音,在鬍子下面說。看見木羅式加手裡的包裹,他吃了一驚。「你怎麼又帶行李回來了?莫非革掉了麼?」

  「完了!」木羅式加叫道。「開缺!……連酬勞也沒有,就滾出來了……教遏菲謨加準備罷——隊長的命令……」

  「那麼,是承你的情,推薦了我的罷?」生著瘡的瘦削的總在不平的青年,那遏菲謨加,冷嘲地問。

  「去罷,去罷——去就知道。……總之,遏菲謨·綏密諾微支,就是賀你高升呀!……你應該請我們喝一杯……」

  為了再在夥伴隊裡了的歡喜,木羅式加是遍開玩笑,揶揄,抓那管事的女人,在小屋裡跳來跳去,終於碰了小隊長,將擦槍油和手槍的一切機件一同翻倒了。

  「你這廢物,鏽軸子!……」圖皤夫罵著,在他的背上就是一掌,打得這樣有力,木羅式加的頭幾乎要從身上脫落了。

  這雖然很痛,但木羅式加卻並不生氣,——倒愛聽圖皤夫用了誰也不懂的自己的言語和表現的罵詈:他承認在這裡是一切應當如此的。

  「是的……正是時候了,已經是這時候了……」圖皤夫說。「你回到我們這裡來,很好。要不然,會全學壞了的——象那不用的螺絲釘一般鏽掉,大家都為了你丟臉……」

  大家為著別的原因,贊成著這是好事情,——因為許多人們,對於木羅式加,凡為圖皤夫所討厭的處所,倒是喜歡的。

  木羅式加竭力要不記起到病院去的時候的事來。他極怕有人來問他道:「那麼你的女人怎樣了呢?……」

  於是他和大家一同,走到小屋那邊去給馬匹喝水……岸上的林中,貓頭鷹在叫,鈍鈍地,並不嚇人;水上的霧裡,是點染著馬頭,帖耳伸頸,一聲不響,——在岸上,則烏黑的叢莽,將身隱在芬芳的冷霧中。「唉,這才是生活哩……」木羅式加想著,和氣地喊了馬。

  在屋子裡,是修鞍,擦槍;圖皤夫高聲讀那礦工寄來的信。並且一面就寢,一面為了「回到諦摩菲的懷裡來了的紀念」,將木羅式加添任了守夜的哨兵。

  一整夜裡,木羅式加覺得自己是真正的兵士,而且是好的,有用的人了。

  夜間,圖皤夫在肋下覺到了重重的衝撞,醒過來了。

  「什麼事?什麼事?……」他驚問著坐起,——還不及在黯淡的燈光中睜眼,——就有遠遠的槍聲,接著是第二響,與其說是他聽到,倒是覺得了……

  臥床旁邊站著木羅式加,在叫喊:

  「快起來!聽到對岸有槍聲哩!……」

  疏疏的淒涼的槍聲,隔著頗有規則的間隔,一槍一槍地接續著。

  「叫大家起來,」圖皤夫命令道:「立刻到所有小屋去……趕快!……」

  幾秒鐘後,完全整好武裝,他跳在後院裡了。展開著無風的寒冷的天空。銀河的迷濛的窮途上,星在慌張地走。從乾草小屋的昏暗的洞裡,陸續跑出襲擊隊員的紛亂的形姿來,——且罵,且走且系彈匣帶,拉出了馬匹。從棲枝上,雞發狂地叫,掉了下去;馬是倔強,嘶鳴。

  「拿槍!……上馬!」圖皤夫指揮著。「密忒加·綏涅!……跑到小屋去,叫起大家來……趕快!……」

  炸藥的火花,咻咻地響著,和煙一同從本部的廣場上飛向空中了。睡了的婦女,由窗口伸出臉來,又即縮了回去。

  「動手哩……」有誰用了帶些發抖的低聲,說。

  從本部跑來的遏菲謨加,在門口叫道:

  「警報!……大家全副武裝到集合地去!……」他在門上迅速地勒轉馬嘴,還喊些什麼知不清的話,跑掉了。

  派去的人回來的時候,才知道小隊的大部分,並沒有宿在營里,——傍晚出外去散步,睡在姑娘們那裡了罷。惶惑了的圖皤夫,決不定還是單將聚集了的人們出發好呢,還是自己到本部去,探明出了什麼事情好。他就一面罵著上帝和教士,一面派人到各方面,一個一個的去搜索。傳令使帶了「全小隊立刻集合起來」的命令,已經來了兩次了,但他還不能將人們召集,只如被捕的野獸一般,在院子裡跑來跑去,絕望之餘,幾乎要用彈子打進自己的額角去,而且實在,倘使他沒有常常覺著自己的重大的責任,恐怕也打了進去了。這一夜,許多人們就都吃了他毫不饒放的拳頭。

  疲乏了的犬吠聲送在後面,小隊終於跑向本部去了,——發狂的馬蹄的鐵聲,充滿著為恐怖所壓的街道。

  圖皤夫看見全部隊都在廣場上,很吃了一驚。大路上排列著移動的準備已經妥當的輜重,——許多人下了馬,坐在馬旁邊在吸菸。他用眼去尋萊奮生的小小的身材,——他站在照著炬火的粗木材旁,鎮靜地和美迭里札在談話。

  「你怎麼會這麼遲的?」巴克拉諾夫對他發話了。「還在說:『我們……礦工……』哩。」他已經有些著忙,要不然,大約是決不會向圖皤夫來說這樣的話的。

  小隊長單是搖手。

  他最為悵恨的,是意識著這年青人,巴克拉諾夫,現在正有用一切言語來斥罵他的十足的權利,而且雖是這斥罵,對於他圖皤夫之罪,也還未能算是十足的懲罰。況且巴克拉諾夫又觸著他最痛之處了:在他自己的心的深處,圖皤夫是以為惟有礦工這名目,乃是在這地上,人類所能有的最尊的名目的。現在他確信了惟有他的小隊,卻正將他自己,將蘇羌的礦工們,而且將全世界的一切礦工們,辱沒了,至少直到第七代。

  象心縱意的罵過之後,巴克拉諾夫就去叫回巡察去了。圖皤夫由五個從河邊回來的自己的兵士口中,才知道並無什麼敵人,他們是奉了萊奮生的命令,「毫無目標,向空中」開了槍。他這時便明白了萊奮生是要試一試部隊的戰鬥準備。但這隊長的試驗,不能給他滿足,為了他不能來做別人的模範了的這種意識,他更加覺得狂躁了。

  這樣地各小隊整列起來,舉行點呼的時候,就知道了雖然如此,卻還是缺少許多人。而散失得最多的,則是苦勃拉克的隊裡。苦勃拉克自己也因為日間去和家族作別,酒還沒有醒。他屢次向著自己的小隊演說道——「怎麼能尊敬自己這樣的廢料,豬一般的東西呢?」——並且哭起來了。於是全部隊就都看見苦勃拉克醉著。只有萊奮生卻裝作沒有覺得,因為倘不然,便須將苦勃拉克撤換,然而又沒有可以替他的人。

  萊奮生檢查過隊伍,回到中央,舉起一隻手。手冷冷地,嚴厲地在空中停了幾秒時。在只波動著神秘的夜的聲息中,便發生了一種寂靜。

  「同志們!……」萊奮生開口了,他的聲音是低的,但在各人,卻聽得很分明,恰如自己的心臟的鼓動一樣。「我們從這裡出發……到那裡去——現在用不著說明。日本軍的勢力——固然沒有看得它太大的必要——然而,還是有我們不如隱藏起來,到時機的來到為妙的那麼大小的。這並不是我們完全走出危險之外了的意思。並不的。危險是常常掛在我們上面的。一切襲擊隊員,都應該明白這件事。我們沒有辱沒我們的襲擊隊之名麼?……在今天,是不能說沒有辱沒的。我們是女孩兒似的散亂了!……倘若真的是日本軍到來了,會怎樣?……他們就會將我們殺了個乾淨,好象小雞!……是多麼的恥辱呵!……」萊奮生忽然屈身向了前方,而他的結末的話,則如放開的渦卷鋼條一樣,頓時彈了過來,於是一切人們,便忽然被其圍住,覺得自己就象給不可捉摸的鐵的手指,在暗中扼殺的小雞一般了。

  連什麼都不懂得的苦勃拉克,也仿佛有著確信似的說道:

  「不錯……都不錯的……」他將四角的頭轉到旁邊去,用大聲打起呃逆來。

  圖皤夫是一秒一秒的在等候萊奮生來這樣說:「例如圖皤夫——他今天就是事情完了的時候才到的。但我的屬望於他,豈不比對誰都還大的麼——是恥辱呵!……」然而萊奮生卻誰的姓名都沒有提起。他總是不多說話的,但他恰如敲那又鈍又強的釘,以作永久之用的人一般,就只執拗地敲著一個處所。只是為了要查明他的話,達到了那本人之處沒有,他便看著圖皤夫那邊,突然這樣說:

  「圖皤夫的小隊跟著輜重去……因為他們是很敏捷的……」於是他在馬鐙上站起,將鞭一揮,發號令道——「立……正!……從右三列走動……開步走!」

  馬嚼子一齊發響了,馬鞍相軋有聲,而且恰如海底的大魚一般搖盪著,緊密的人列,在深夜裡游向那從古老的希霍台·亞理尼山巔之後,升起古老的,然而永是新鮮的曙光之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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