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對頭

2024-09-26 06:16:13 作者: 魯迅

  開了可紀念的農民集會的第二天,萊奮生就在寄給式泰信斯基的第一封信里,提議將野戰病院也漸次加以整理,以減自己的危懼,且免他日過分的煩難。醫生將信看了好幾遍,——於是他就格外頻頻眼,在他的黃臉上,顎骨也見得更加崚嶒起來,大家也就不知怎地成了不愉快的陰鬱的心情了。恰如從乾枯的兩手所拿的小小的灰色信封中,爬出了不安的萊奮生的驚愕,咻咻作響,將每一片葉,每一個人的心裡所存在的平安和靜謐,全都趕走了似的。

  ……不知道為什麼,晴朗的天氣忽然變化,太陽和雨輪流出現。滿洲的黑楓樹,也比別的一切都早覺得臨近的秋氣,悲哀地歌唱起來了。老了的黑嘴的啄木烏,以異常的急促,啄著樹皮,——畢加則感到鄉愁,成了壞脾氣。他終日在泰茄中彷徨,疲乏,還是照舊的不滿,走了回來。來縫紉呢,線就亂下,下棋呢,總是輸的。而且在他,有宛如用乾草來吸了腐敗的池水一般的感覺。然而人們已經分散,回到各各的村子去了——整理起沒有興頭的兵丁的包裹來,悲哀地微笑著,各各分手。「姊妹」是一面還檢查一回繃帶,一面和「小兄弟」們接吻,作最後之別。於是他們就將草鞋浸在苔蘚里,向不知邊際的遠方,向泥濘里走去了……

  華理亞在最後送了跛子的行。

  「再會,小兄弟,」吻著他的嘴唇,她說。「你看,上帝是愛你的——賜給了這樣的好天氣!不要忘記我們這可憐人罷……」

  「上帝,那是在那裡的呀?」跛子微微一笑。「上帝是沒有的……不,不,見鬼!……」他想像平時一樣添上愉快的笑話去,但突然,臉肉發跳,揮一揮手,回過頭去,陰森森響著飯盒,一蹩一蹩從小路上走掉了。

  負傷者之中,現在剩下的,就只有弗洛羅夫和美諦克,還有雖然一向什麼病痛也沒有,然而不願出去的畢加。美諦克穿了托「姊妹」縫好的沙格林皮的襖子,用枕頭和畢加的睡衣墊著背脊,半坐在行榻上。他的頭上已經不扎繃帶,他的頭髮長了起來,捲成帶深黃色的輪子,顳顬上的傷疤,使他全臉見得更加誠實和年老了。

  「你也好起來了;你也就要去的罷……」「姊妹」淒涼地說。

  「但我到那裡去呢?」他含糊地問,自己也有些吃了驚。這問題,是剛才燒起來的,於是生了模胡的,然而已經相識的表象——在這裡,毫不能覺得什麼的歡欣。美諦克皺了眉。「我是沒有什麼可去的地方的。」他莽撞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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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罷!……」華理亞愕然說。「到部隊去,到萊奮生那裡去。你會騎馬麼?——到我們的騎兵隊去……不要緊,一學就會的……」她和他並坐在行榻上,拿了他的手。美諦克沒有轉過臉去,但凝視著小屋的上面。而遲遲早早,總得走出這裡去的一個思想——他現在好象用不著的這思想,就苦得恰如毒草之在舌上了。

  「不要怕那!」仿佛她也明白他似的,華理亞說。「這麼漂亮,年青,卻膽小……你膽子小呵。」她親愛地重複說,並且悄悄地環顧了周圍,在他額上接吻了。在她的愛撫中,覺得總有些似乎母親的愛撫。「在夏勒圖巴那裡,雖然那樣子,但我們這裡卻不要緊……」她沒有說完話,忽然附著他的耳朵,說道:「在那邊的,都是鄉下人,但我們這邊,大概是礦工呵——好傢夥——和你們馬上會要好的……你常常到我這裡來罷……」

  「但木羅式加,——他會怎麼說呢?」

  「那麼,照片上的那人,會怎麼說呢?」她笑著回答,同時將身子離開美諦克,——因為弗洛羅夫轉過頭來了。

  「……我是連想到她的事也早已忘掉了……我將照片撕碎了。」他說了之後,又慌忙加上去道:「那一回沒有看見紙片麼?……那就是的。」

  「那麼,木羅式加就更沒有什麼了——他一定是已經慣了的。他自己也在遊蕩……你用不著擔什麼心的——要緊的是常常來看我。不要給什麼人趕上前……衝上去。不要怕我們那些小子們,那只是看看好象兇狠,——將手指放進嘴裡去,便會咬斷的一般。但並不壞到這樣——不過樣子罷了。你只要自己先露出牙齒來……」

  「你就也露出牙齒來的麼?」

  「我是女人,我恐怕全用不著這樣的——我恐怕就用愛來制勝。不過在你們男子漢,不這樣可不行……只是怕你做不到。」她沉思地加添說。於是又彎身向他,低語道:「也許,我的愛你,就為此……這我可不知道了……」

  「這是真的,我一點也不勇敢,」到了後來,美諦克將兩手托在頭後面,用不動的眼睛看著天空,想。「但我就真的做不到麼?總得來做一做才是,如果別人是做得到的……」他的思想里,這時已經沒有悲哀,或淒涼孤獨的感覺了。他已經能夠從旁來看事物,用別種眼光來看事物了。這的來由,是因為他的病有了一種轉變,傷是好得快了,身體也茁壯,健康起來了的緣故。(但這也許是由於地土,——因為土是在發酒精和馬蟻氣味的,——或者也許是由於華理亞,——因為她有柔和的,煙色的眼睛,又總是用了善良的愛之心來說話——而且極願意信任她的。)

  「……實在,我有什麼悲觀的必要呢?」美諦克想,這時候,他就覺得好象並無悲觀的什麼原因了。「應該現在就好好地站起來:不要趕不上誰……對誰都趕不上,是不行的……她的話一些不錯。在這裡是別樣的人們:所以,我也應該變過……我來改罷。」他對於華理亞,對於她的話,對於她的善良的愛之心,幾乎覺得是兒子一般的感謝,一面用了未曾有的決心,想。「……這麼一來,一切便會從新改變下去的罷……待到我回到鎮上去的時候,誰都將另眼相看的罷——我是一個全然別樣的人了……」

  他的思想,遠遠地彎向旁邊——未來的光明的日子去了。所以那些也就輕淡地,仿佛在泰茄的空地上所見的柔軟的薔薇色雲一般,自行消褪。他想,——在窗戶洞開的柔軟的客車中搖幌著,和華理亞兩個人回市鎮去,窗外面,是漸遠漸淡的群峰和那一樣的柔軟的薔薇色雲,浮漾空中的罷。而他們兩人,是緊偎著坐在窗際——華理亞說給他溫言,他撫摩著她的頭髮——而她的綣發,則金光燦爛,將如白晝似的……華理亞在他的幻想里,也毫不象煤礦第一號的曲背的抽水女工了,——因為美諦克所想像,是並非現實所有,而只是他所但願如此的。

  ……過了幾天,從部隊又送到了第二封信——送信來的是木羅式加。他搗了一場大亂子,疾風似的從林中衝出,大聲嚷著,使馬用後腳站起,說些辨別不清的話。他這麼鬧,就為了精力的過多,並且——不過為了開玩笑。

  「你幹什麼呀,你這惡鬼,」受驚的畢加,用了唱歌似的叱責聲,說。「這裡是有一個人要死了,」他將頭歪向弗洛羅夫那面,「你卻在嚷嚷……」

  「阿呀,阿呀……綏拉菲謨爹爹!」木羅式加向他作禮。「給你致敬!……」

  「我並不是你的老子,況且我的名字,是菲菲陀爾呀……」畢加惱怒了,——他近幾時常常發怒,——那時候,他就見得是一個可笑的,可憐的人了。

  「那有什麼相干呢,菲陀舍,不要那麼生氣罷,那麼生氣,頭要禿的呵……阿呀,給太太請安!」木羅式加除下帽子,套在畢加的頭上,向華理亞鞠躬。「真好,菲陀舍,帽子和你很合式。不過你褲子再拉高一點罷,要不然,拖了下來簡直象嚇鴉草人一樣——很不象智識階級哩!」

  「什麼——我們非立刻捲起釣竿來不可麼?」拆著信封,式泰信斯基問。「停一會,到營屋裡來取回信罷。」他對於從他肩上,望得頸子快要拔斷了的哈爾兼珂,遮掩著書信,一面說。

  華理亞在和丈夫的會見中,這時才覺到了奇妙的關係的不象樣子,弄著圍身布,站在木羅式加的面前。

  「為什麼長久不來的?」最後,用了好象做作出來的鎮定,她問。

  「你一定在等得太久了罷?」他覺到了她那不可解的客套,嘲笑地回問道。「不,不要緊,這回可要高興了——到林子裡去罷……」他沉默了一息,譏諷地加添道:「去吃苦……」

  「你的事,就只有那一件的,」她不看他,想著美諦克,不在意地

  回答。

  「那麼,你呢?……」木羅式加弄著鞭子,象在等候。

  「我並不是頭一回了。我們並不是外人……」

  「那麼,我們去麼?……」他注視不移地說。

  她解下圍身布,將捲髮披在肩上,用那不穩當的不自然的腳步,從小路上走掉了——並且竭力不向美諦克這面看。她知道他在用了可憐的惶惑的眼光相送,而且即使到了後來,也不會了解她是只在盡無聊的義務的。

  她在等候木羅式加從背後來抱住她。然而他並不走近。他們保著一定的距離,這樣默默地走了許多時。她到底忍不住了,站了下來,懷著驚愕和期待向他看。他走近來了,但是並沒有來擁抱。

  「在玩什麼把戲呀,姑娘……」他忽然用了沙聲,一字一字地說。「你已經入了迷了呢,還是怎樣?」

  「在說什麼呀——審問麼?」她抬起頭來,凝視著他——反抗底地,而且大聲地。

  木羅式加是早就知道她正如處女時代的行為一樣,當他外出的時候,也在輕浮的。他從那結婚生活的第一天,喝得爛醉了的他,早晨從地板上的人堆里醒來,看見他那「年青的」「合法底的」妻,和煤礦第四號的選礦手的紅毛的該拉希謨抱著睡覺的時候起,便知道這事的了。然而——在後來的生活中,也和那時候一樣——他對於這事,卻完全取著冷淡的態度。其實,他是從來沒有嘗過一回真的家庭生活,他本身也決不覺得自己是結了婚的人的。但美諦克那樣的漢子,能做他妻子的情人,在他卻以為是非常的侮辱。

  「究竟迷了誰呢,這倒願意知道知道的呵?」他注視了她的眼光,用隨便的平靜的嘲笑,格外客氣地問,——因為他不願意露出自己的忿恨來。「恐怕是那個小花娘的兒子罷?」

  「是那個小花娘的兒子便怎樣……」

  「對了,小子倒不壞——有點兒漂亮,」木羅式加補足說。「有味的罷。應該給小子縫一塊手帕,好擦擦小鼻子。」

  「倘若要用,會給縫,會給擦的……我給他擦呵!懂了沒有?」她緊對著臉,興奮了,便很快地說:「可是你到底是狠什麼呀?你發狠,那就怎樣呢?三年裡面弄不出一個孩子來——只有嘴巴會說得響亮……不中用的東西……」

  「姘的漢子有一個分隊了,叫我怎麼來和你生孩子——恐怕連趕忙張開腿來也來不及罷……不要對我這麼發吼了!」他怒喝著。「要不然……」

  「要不然,又怎樣?……」她挑釁似的說。「莫非要打麼?……來試試罷,我倒要看看你……」

  他舉起鞭子,愕然地,好象受了意外的思想的啟示,但隨即又將手垂下了。

  「不,我不打你……」他含胡地,遺憾地說,似乎還在疑惑,是否真不妨來打她。「打也不要緊,但我可不願意打娘兒們。」他的聲音里,含著她所未嘗聽過的調子了。「那,還是一同過活去罷,走你自己的路。會做太太也說不定的。……」他驟然迴轉身,向小屋那面走去了——一面走,一面用鞭子敲落著草的花。

  「喂,等一等!……」她忽然充滿了少有的同情,叫了起來。「凡涅!……」

  「我是不要公子哥兒的吃剩東西的。」他激烈地說。「將我的給他去用就是了……」

  她躊躇了——在他後面追上去了呢,還怎樣——沒有追上去。她等著,直到他轉了彎,不見了——於是舐著乾燥的嘴唇,緩緩地在後面走。

  一看見從密林里回來得有這麼快的木羅式加,(傳令使是大擺著兩手,沉重地,憤怒地,動著身子走了去了,)美諦克便——憑著似乎毫無什麼實據,然而絕不容一點疑問的那意識下的確信——知道木羅式加和華理亞之間的「沒有事」,而那原因,則是——他,美諦克了。一種不安寧的高興和說不出的犯罪感,在他裡面無端蠢動起來。於是一遇到木羅式加的毀滅一切似的眼光,就開始覺得有些可怕了。

  行榻的近旁,木羅式加的粗毛的馬在吃草,索索有聲;看去好象傳令使在弄馬,而實際上,卻由一個暗的剛愎的力,將他引到美諦克這裡來了。然而充滿著受了創傷的自負和侮蔑的木羅式加,是連對自己也隱瞞著這事的。他每一步,美諦克的犯罪感便生長起來,高興消了下去。他用膽怯的,退縮的眼,看定了木羅式加,不能將眼從那裡離開。傳令使抓起了馬韁。馬用鼻子推開他,恰如故意似的,推得和美諦克對面了。於是美諦克突然受了因為憤怒而沉重,昏濁的冷的眼光,幾乎不能喘氣。這短促的瞬間,他覺得自己是大受壓迫,非常骯髒,至於動著嘴唇,開始要說了,卻並沒有話——他沒有話說。

  「你們坐在後方的這裡呀,這色鬼們,」不願意來聽美諦克的無聲的說明,木羅式加只照了自己的模胡的思想,帶著憤慨,說。「穿上了什麼沙格林皮的襖子哩……」他覺得他的憤怒,美諦克也許以為是因嫉妒而來的,那就是一件憾事。但他自己卻也沒有意識到真的緣故,只是滔滔地,不乾淨地罵了出來。

  「罵什麼呀?」美諦克滿臉通紅,回問道。自從木羅式加破口罵詈之後,不知什麼緣故,他倒覺得輕鬆一些了。「我是腿給砍壞了的,並不是在戰線後面……」他顯著帶怒的顫抖和熱烈,說。這瞬間,他就自己覺得仿佛兩腿真被砍傷,而穿沙格林的襖子者,大概不是他,倒是木羅式加似的了。「便是我們,也知道在戰線上的人們里,有怎樣的人的。」於是他更加臉紅,添上去道:「便是,我也要對你說,倘使我沒有受過你的幫助……不幸的是……」

  「噯哈……惱了麼?」木羅式加象先前一樣,不聽他的話,也不想了解他的義氣,幾乎要跳起來,叫喊道。「忘了我將你從火里救了出來了麼?……我們是將你似的傢伙帶在自己的頭上走著的呀!……」他大聲嚷,——恰如每天將負傷者象栗子一般,在「從火里」帶出來那樣。「我們的頭上呀!……你們是坐在我們的那裡的,要好好地記住!……」他說著,還用了無限的粗野,拍著自己的後項。

  式泰信斯基和哈爾兼珂從小屋裡跳出來了。弗洛羅夫帶著病底的驚愕,轉過了臉來。

  「你們為什麼在嚷嚷的?」用了令人驚怕的速度,著一隻眼,式泰信斯基問道。

  「我的良心在那裡麼?」木羅式加回答著美諦克所問的良心在那裡的話,叫喊說。「我的良心,藏在褲襠里呀!……這裡是我的良心——這裡,這裡!」他暴怒得說不出話來,裝著猥褻的姿勢。

  從泰茄中,從不同的兩側,「姊妹」和畢加都高聲叫著,跑了過來。木羅式加只一跳便上了馬,仍如他在非常憤激之際的舉動一樣,用力加上一鞭去。米式加便用後腳一站,仿佛受了火傷似的,跳向旁邊了。

  「等一等。拿了信去!……木羅式加!……」式泰信斯基惶惑著,叫道。但木羅式加已經不在了,只從喧囂的森林裡,傳來了漸漸遠去的瘋狂的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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