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萊奮生

2024-09-26 06:16:10 作者: 魯迅

  萊奮生的部隊,已經什麼事也不做,屯田了五星期,——所以預備的馬匹,輜重,還有從那四近,別的部隊的破破爛爛的馴良的逃兵們所曾經藏身的大鍋之類的財產,就增多起來。人們睡得過度,連站著在做哨兵的時候,也睡著了。不安的報告,也不能使這龐然大物移一個位置,——他是怕了輕率的移動了。——新的事實,對於他的這危懼,或則加以證明,或則給以嘲笑。自己的過於慎重,他也自笑了好幾回,——尤其是在日本軍放棄了克理羅夫加,斥候在數百威爾斯忒[43]之間,不見敵人隻影的事,明明白白了的時候。

  但除了式泰信斯基之外,卻誰也不知道這萊奮生的動搖。部隊裡面,大抵是誰也不知道萊奮生也會動搖的。他不將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分給別一個人,只常常用現成的「是的」和「不是」來應付。所以,他在一切人們,——除掉知道他的真價值的圖皤夫,式泰信斯基,剛卡連珂那些人之外的一切人們,就見得是特別正確一流的人物。一切襲擊隊員,尤其是什麼都想學隊長,連表面的樣子也在模仿的年青的巴克拉諾夫,大體是這麼想的:「我呢,自然,是孽障的人,有許多缺點,例如許多事情,我不懂得,自己之中的許多東西,也不能克服。我的家裡,有著精細的溫和的妻或是新娘,我戀愛她;我吃甘甜的瓜,喝加麵包的牛奶,或者又因為要在那裡的晚上引誘姑娘們,愛穿刷亮的長靴。然而萊奮生——他卻是全然別樣的人。不能疑心他做過這樣的事,——他懂得一切事,做得都恰如其分。他並不巴克拉諾夫似的去跟姑娘們,也不木羅式加似的去偷瓜。他只知道一件事——工作。因此之故,這樣的正確的人,是不得不信賴他,服從他的。」

  從萊奮生被推舉為隊長的時候起,沒有人能給他想一個別的位置了,——大家都覺得惟有他來指揮部隊這件事,乃是他的最大的特徵。假使萊奮生講過他那幼時,幫著他的父親賣舊貨,以及他的父親直到死去,在想發財,但一面卻怕老鼠,彈著不高明的梵亞林的事,那麼,大約誰都以為這只是恰好的笑話的罷。然而萊奮生決不講這些事。這並非因為他是隱瞞事物的人,倒是因為他知道大家都以他為特別種類的人物,雖然自己也很明白本身的缺點和別人的缺點,但要率領人們,卻覺得只有將他們的缺點,指給他們,而遮掩了自己的缺點,這才能辦的緣故。對於模仿著他自己的事,他也決不願意略略嘲笑那年青的巴克拉諾夫的。象他那樣年紀之際,他也曾模仿過教導他的人們。而且那時候,在他看來,他們也都見得是正確的人物,恰如現在的他之於巴克拉諾夫一樣。到後來,他知道他的教師們並不如此了,然而他對於那些人,仍然非常感激。現在,巴克拉諾夫豈不是不但將他的表面的樣子,並且連他先前的生活的經驗——鬥爭,工作,行動的習慣,也都在收為己有麼?萊奮生知道這表面的樣子,當隨年月一同消亡,而由個人底經驗所積蓄的這習慣,卻會傳給新的萊奮生,新的巴克拉諾夫,而這件事,也非常重要,非常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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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的一個潮濕的夜半,騎兵的急使馳到部隊裡來了。這是襲擊隊各部隊的本部長,年老的司荷威·珂夫敦所派遣的。老司荷威·珂夫敦寫了信來,說襲擊隊的主力所集中的亞奴契諾村,被日本軍前來襲擊;說伊士伏忒加近旁的決死的戰鬥,苦得快死的有一百多人;說自己也中了九彈,躲在獵人的過冬的小屋裡,還說自己的性命,恐怕也不會長久了。……

  敗北的風聞,以不祥的速度,沿著溪谷展了開去。然而急使尚且追上它,走掉了。於是各個傳令使,就直覺了那是自從運動開始以來,所派遣的最可怕的急使。人們的動搖,又傳播到馬匹去。毛鬣蓬鬆的襲擊隊的馬,露著牙齒,順了陰鬱的濕的村路,從這村狂奔到那村——潑起著馬蹄所激的泥水……

  萊奮生遇見急使,是夜裡十二點半,過了半點鐘,牧人美迭里札所率的騎兵小隊,便越過了克理羅夫加村,循著希霍台·亞理尼的人所不知的鳥道,扇似的向三方面擴張開去,——並且將不安的通知,送給斯伐庚戰鬥區的諸部隊去了。

  萊奮生匯集諸部隊送來的零散的報告,已經有四天了。他的腦緊張著,直感地在動作,恰如正在傾聽一般。但他卻仍象先前,冷靜地和人們交談,著那與眾不同的碧綠的眼,並且揶揄巴克拉諾夫的跟著「骯髒的瑪沙」。有一回,由恐怖而膽子大了起來的企什,問他為什麼不講應付的方法的時候,萊奮生便溫和地敲著他的前額,答道,「那不是小鳥兒[44]的腦袋所能知道的。」他好象在用那一切樣子,示給人們,只有他分明地知道這一切何以發生,怎樣趨向,其中並無什麼異樣的可怕的事,而且他萊奮生,早已有了適宜的萬無一失的救濟之策了。但實則他不但並無什麼策略,倒象勒令一下子解答那含有許多未知數的許多題目的學生一樣,連自己也覺得為難。那不安的急使的一星期之前,襲擊隊員凱農尼珂夫到一個市鎮去了,他還在等候從那地方來的報告。

  這人在急使到後的第五天,弄得鬍子蓬鬆,疲乏,飢餓,然而仍舊是出發以前照樣的狡黠,紅毛——只有這他毫沒有改樣——回來了。

  「市鎮統統毀掉了,克拉什理曼是被關在牢里了……」用了打牌上做手腳的人一般的巧妙,從很大的袖子裡的一個袋子裡,取出幾封書信來,凱農尼珂夫說,還用嘴唇微微地笑著,——他是毫沒有什麼高興的,然而倘不微笑,他就不能說什麼了。「在符拉迭爾羅·亞歷山特羅夫斯基和阿里格——有日本的陸戰隊在……蘇羌是全給弄糟了……這事簡直象壞菸草!……哪,你也吸罷……」他便向萊奮生遞過一枝金頭的菸捲來。這「你也吸罷」是說菸捲的呢,還是說「象壞菸草」一樣不好的事情的呢,竟有些不能辨別了。

  萊奮生望一望信面——於是將一封裝進衣袋裡,拆開另一封信來:那正證實著凱農尼珂夫的話。在充滿著虛張聲勢的公文式的字裡行間,那敗北和無力的悲憤,卻令人覺得過於明白。

  「不行麼,唔?……」凱農尼珂夫同情地問。

  「可以……不算什麼……但信是誰寫的——綏圖赫?」

  凱農尼珂夫肯定地點頭。

  「就象他——他是總要分了部門來寫的……」萊奮生用指甲在「第四部:當面的任務」之處的下面抓了一條線,——嗅一嗅菸草。「壞菸草呵,是不是?給我一個火……但大家面前,你不要多話呵……關於陸戰隊和別的事……給我買了煙管沒有呢?」他並不聽凱農尼珂夫的為什麼不買煙管的說明,又在注視紙上了。

  「當面的任務」這一部,是由五個條項所構成的。其中的四條,從萊奮生看來,仿佛是呆氣的不能實行的事。(「唉,穆綏不在,真糟,」——他想,他這時才痛惜克拉什理曼的被捕。)第五條是這樣地寫著的:

  「……目下,襲擊隊指揮者所要求的最重要的事,——排除任何的困難也須達成的事,——是即使不多,也須保持強固而有規律的戰鬥單位,他日在那周圍……」

  「叫巴克拉諾夫和經理部長來。」萊奮生迅速地說。

  他將信件塞進圖囊中,於是在那戰鬥單位的周圍,他日會形成什麼呢,他也沒有看到底……從許多的任務里,只描出了一件——「最重要的東西」。萊奮生拋掉熄了的菸捲,敲著桌子……「保持戰鬥單位」……這思想他總是不能消釋,以化學鉛筆寫在便箋上的六個字的形象,留在他的眼前。他機械底地取出第二封信,望著信封,知道是妻子所寄的。「這可以且慢,」他想著,又藏進袋子去:——「保持戰鬥單位……」

  經理部長和巴克拉諾夫到來的時候,萊奮生已經知道,他要做的是什麼了,——他和在他指揮之下的人們:他們為要保持這部隊,作為戰鬥單位起見,是來做凡有一切的事的。

  「我們應該立刻從這裡出發。」萊奮生說。「我們的準備,都停當了麼?……經理部長的發言……」

  「是的,經理部長的發言。」巴克拉諾夫反響似的說,顯著仿佛豫知了這一切的趨向一般的臉相,收緊了皮帶。

  「要我——這個,沒有辦妥的工作,我是不做的。我準備著,什麼時候都可以出發……不過那些燕麥又怎麼辦呢?那是……」於是經理部長將一大串濕的燕麥,破的貨包,病的馬匹「不能運送燕麥」的事,一句話,就是將表明他全未準備的事,他以為這移動是有損的計劃的事的情形,冗長地說了一通。他竭力想不看隊長,病底地顰著臉,著眼睛,而且咳嗽著,這是因為豫先確信著自己的失敗了的。

  萊奮生抓住了他的衣扣,說:

  「你說昏話……」

  「不,這是真的,約瑟夫·亞伯拉彌支,我想,我們還是駐屯在這裡好……」

  「駐屯?……這裡?!……」萊奮生恰如同情於經理部長之愚似的,搖一搖頭。「頭上已經就要出白頭髮了。你說,你究竟在用什麼想的,用腦袋還是用卵袋的呀?……」

  「我……」

  「住口!」萊奮生含著許多意義地抓著他的扣子只一拉。「準備去,要什麼時候都能走。懂了沒有?……巴克拉諾夫,你監督著罷……」他放掉扣子。「羞人!……你的貨包之類,毫沒有什麼要緊的……小事情!」他的眼睛冷下去了,在他的峻峭的視線之下,經理部長終於也確信了他在著忙的貨包之類——真是小事情了。

  「是的,自然……那是明明白白的……問題並不在這裡……」他喃喃地說,好象倘若隊長認為必要,便連自己背著燕麥走路,也將贊成的一般。「那有什麼煩難呀?還可以立刻的!即使是今天——即使是一轉眼……」

  「哪,就是呵……」萊奮生笑起來了。「這就是了,就是了,去罷!」他在他的背脊上輕輕一推。「你要給我什麼時候都可以……」

  「老狐狸,厲害的,」懷著恚怒和感嘆,經理部長走出屋子去的時候,想。

  到傍晚,萊奮生召集了部隊評議會和小隊長。

  他們各執了不同的態度,接受萊奮生的報告。圖皤夫是拈著濃厚的沉重地拖下著的髭鬚,默默地坐了一晚上。他分明是和萊奮生同意的。對於出發,最為反對的,是第二小隊長苦勃拉克。他是這一群中的最舊,最有功勞,而且最不高明的隊長。但沒有一個幫襯他的人。苦勃拉克是克理羅夫加的本地人,他所主張的,是克理羅夫加的田地,而不是工作的利益,那是誰都知道的。

  「蓋上蓋子罷!得帶住了……」牧人美迭里札打斷他。「已經是忘掉老婆的裙子的時候了呀,苦勃拉克伯伯!」他照例地因了自己的話而激昂,用拳頭敲著桌子。而且他的麻臉上,也即刻沁滿了汗。「再在這裡,人會將你們象小雞一樣——帶住而且蓋上的!……」他於是響著胡亂的腳步聲,用鞭子敲著椅子,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不要這麼拚命,朋友,不然,立刻會乏的。」萊奮生忠告他。但在心裡,卻佩服著軟皮鞭似的緊緊地編成的柔軟的身體的激烈的舉動。這人連一分鐘也不能鎮靜地坐定,全身是火和動,他的兇猛的眼睛裡,燃燒著再來戰鬥的無厭的欲求。

  美迭里札將自己的退卻的計劃立定了。由此看來,顯然是他的熱烈的頭,雖對於很大的廣漠,也並無恐怖,而且未曾失掉了軍事上的銳敏。

  「對的!……他的頭很不錯。」巴克拉諾夫感嘆起來,但對於美迭里札的獨立的思想的過於大膽的飛躍,又略有些歆羨。「前幾時還在看馬的,再過兩年,一定會成為指揮我們的罷……」

  「美迭里札麼?……呵——阿……是的,是一個腳色呀!」萊奮生也共鳴了。「但是,小心些罷,——不要自負……」

  然而利用了各人都以自己為比別人高強,不聽別人的話的這熱心的論爭,萊奮生就將美迭里札的計劃,用了更單純,更慎重的自己的計劃換了出來。但他做得很巧妙,很隱藏,他的新的提案,便當作美迭里札的提案而付了表決,並且為大家所採用了。

  在回答市鎮和式泰信斯基的書信中,萊奮生通知幾天之內,就要將部隊移到伊羅罕札河的上流希比希村去,而於病院倘沒有特別的命令,便還留在那地方。萊奮生是還住在那鎮上的時候,就認識了式泰信斯基的。這回是他寫給他的第二封告警的信了。

  他在深夜裡才做完他的工作;洋燈里的油已經點盡了。從敞開的窗間,流來了濕氣和爛葉的氣味。蟑螂在火爐後面索索作響,隔壁的小屋裡,有略勃支的打鼾聲。萊奮生忽然,記起了他妻子的信,便將油添在洋燈里,看了起來。並沒有什麼新鮮的,高興的事。仍象先前一樣,找不到什麼地方做事,能賣的東西已經全部賣掉,現在只好靠著「工人紅十字」的款子餬口,孩子們是生著壞血病和貧血症了。而且每一行里,無不流露著對於他的無限的關切。萊奮生沉思地理著鬍子,動手來寫回信。開初,他是不願意將頭鑽進和這方面的生活相連結的思想里去的,但他的心情漸被牽引過去,他的臉漸漸緩和,他用難認的小字,寫了兩張紙,而其中的許多話,是誰也不能想到,萊奮生竟會知道著這樣的言語的。

  於是欠伸了疲倦的手腳,他到後院去了。馬廄裡面,馬在踏蹄,齧著新鮮的草。守夜的衛兵緊抱著槍,睡在天幕下。萊奮生想:「倘若別的哨兵們也這樣地睡著,可怎麼呢?……」他站了一會,好容易克服了自己的渴睡的心情,將一匹雄馬從馬廄里牽出。他加了馬具。那衛兵仍舊沒有醒。「瞧罷,這狗養的。」——萊奮生想。他注意地拿了他的帽子,藏在乾草里,便跳上鞍橋,去查衛兵去了。

  他沿著灌木叢子,到了柵門口。

  「誰在這裡?」哨兵粗暴地問,響著槍閂。

  「夥伴……」

  「萊奮生?……為什麼在夜裡走動的?」

  「巡察員來了沒有?」

  「十五分鐘前來過了一個。」

  「沒有新消息麼?」

  「現下,是都平穩的……有菸草麼?……」

  萊奮生分給他一點滿洲爾加,於是涉了河的淺灘,到了田野。

  半瞎的月亮照臨著,蒼白的,滿是露水的叢莽,顯在昏暗中。淺河的每一個漣波,碰著礫石,都在分明地發響。前面的丘岡上,跳動著四個騎馬的人。萊奮生轉向叢莽那邊去,躲了起來。聲音逐漸近來了,萊奮生看清了兩個人:是巡察。

  「等一等,」一個一面說,一面勒馬向路上去,馬著鼻子,向旁邊跳了起來。有一匹感到了萊奮生跨著的雄馬,輕輕地嘶鳴了。

  「不是嚇了我們麼?」前面的一個用了激動的勇壯的聲音,說。「忒兒兒兒,……畜生!……」

  「同你們在一起的是誰呀?」萊奮生將馬靠近去,一面問。

  「阿梭庚的斥候呵……日本軍已在馬理耶諾夫加出現了……」

  「在馬理耶諾夫加?」萊奮生出了驚,說。「那麼,阿梭庚和他的部隊,在那裡呢?」

  「在克理羅夫加。」斥候的一個說。「我們是退卻了的……這戰鬥打得很兇惡,我們不能支持了。現在是派來和你這面來連絡的。明天我們要退到高麗人的農場去了……」他沉重地俯向鞍上,——恰如他自己的言語的厲害的重擔,壓著了他一般。「都成了灰了。我們給打死了四十個。一夏天裡,這樣的損害,我們是一回也未曾有過的。」

  「你早就離開克理羅夫加了麼?」萊奮生問。「迴轉罷,我和你一同去……」

  到了太陽快出的時候,他衰憊,瘦削,帶著充血的眼和因為不眠而沉重的頭,回到隊裡來了。

  和阿梭庚的會面,決定底證明了萊奮生所下的決心——銷聲匿跡,從速離開這裡的決心之正當。不特此也,阿梭庚的部隊的樣子,還將這事顯得很分明:所有聯繫,都在朽爛了,宛如鏽的釘子和鏽的鐵箍的桶,卻遭了強有力的大斧的一擊。人們不聽指揮者的話,無目的地在後園徘徊,而且許多人還喝得爛醉。有一個人特別留在萊奮生的心裡:一個綣發的瘦削的人,坐在路旁的廣場上,用渾濁的眼睛,凝視著地面,在盲目底的絕望中,向灰白的朝霧一彈一彈地放槍。

  一回來,萊奮生便將自己的信發出,給與受信人。但他已經決定於明晚離開這村莊,卻沒有給一個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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