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礦山的人們
2024-09-26 06:16:06
作者: 魯迅
因為煙氣,屋子裡就青蒼,悶熱了起來。凳子不夠了。農夫和襲擊隊員們夾雜著,塞滿了通路,擠在門口,就在萊奮生的頸子後面呼吸。
「開手罷,約瑟夫·亞伯拉彌支,」略勃支不滿意似的說。他對於自己和隊長,都不以為然。——所有的事情,到了現在,已經都好象完全無聊而且麻煩了。
木羅式加擠進門口,顯著陰鬱而獰惡的臉,和圖皤夫並排站下。
萊奮生特地鄭重說明,倘若他不以為這案件和農夫以及襲擊隊兩面有關,倘若隊裡面沒有許多本地人,他是決不使農人們放下工作的。
「照大家判定的辦就是了。」他學著農夫的緩慢的調子,沉重地收了梢。他慢慢地坐在凳子上,向後一轉,便忽然成了渺小的並不惹眼的人——將集會留在暗地裡,使他們自己來議事,他卻燈心似的消掉了。
起初有許多人同時說話,雜亂無章,不得要領,後來又有人隨聲附和,集會立刻熱鬧起來了。好幾分鐘中,竟不能聽清一句話。發言的大抵是農人,襲擊隊員們只是沉靜地默默地在等候。
「這也不對,」夏苔一般的白頭髮,總是不平的遏斯泰菲老頭子嚴峻地大聲說,「先前呢,米古拉式加[42]的時候呢,做出這等事來的小子,是在村子裡打著遊街示眾的。偷的東西掛在頸子上,敲著鍋子,帶著走的……」他仿佛學校里的校長那樣,搖著他乾枯了的手指,好象在嚇誰。
「不要再給我們來講你的米古拉式加了罷!……」曲背的獨隻眼的——講過日本人的那人大聲說。他常常想擺手,但地方狹,他因此更加發狠了。「你總是你的米古拉式加!……時候過去了哩!……請了請了哩,再也不會回來的了!……」
「是米古拉式加也好,不是米古拉式加也好,做出這樣的事來,總之是不好的。」——老頭子很不屈服。「就是這樣種作著,在養活大家的。不過來養偷兒,我們卻不必。」
「誰說要養偷兒呀?偷兒的幫手,是誰也不來做的。說起偷兒來,你倒說不定正養著哩!」獨眼的男人隱射著十年前逃到不知那裡去了的老頭子的兒子,說。「這裡是要兩樣的天秤的!這小伙子,已經戰鬥了六年,——為什麼嘗了個瓜就不行了?……」
「但是為什麼要偷呢?……」一個人詫異地說。「我的上帝,這算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只要到我們這裡來,我就給他裝滿一口袋。有有,拿罷,——我們又不是餵牲口,給一個好人,有什麼不情願的!……」
在農民的聲音中,並不含有憤懣。多數的人們,於這一件事是一致的,——舊的規則已經不中用了,必須有什麼特別的方法。
「還是大家自己來決定罷,和議長一起!」有人大聲說。「這一件事,我們沒有什麼要插嘴的……」
萊奮生從新站起,敲著桌子。
「同志們,還是挨次來說罷。」他鎮靜地,然而分明地說了,給大家能夠聽到。「一齊說起來,什麼結局也不會有的。但木羅式加在那裡呢?……喂,到這裡來……」他顯了陰沉的臉,接著說,大家的眼睛便都轉向傳令使所站的地方。
「我可是在這裡也看見的……」木羅式加含糊地說。
「去罷,去罷!……」圖皤夫推著他。
木羅式加躊躇了。萊奮生向前面走過去,象鉗子似的,用那不瞬的視線,釘一般將木羅式加從群集中間拔出了。
傳令使不看別人,垂著頭走到桌子那邊去。他汗出淋漓,他的手在發抖。他覺得自己身上有幾百條好奇的視線,想抬起頭來,但立刻遇到了生著硬麻一般鬍子的剛卡連珂的臉。工兵同情地而且嚴厲地在看他。木羅式加受不住了,向著窗門那面,就將眼睛凝視著空虛的處所。
「那麼,我們就來評議罷。」萊奮生仍象先前一樣,非常平靜地,然而使一切人們,連在門外的也能夠聽到地,說。「有誰要說話麼?……哪,你,老伯伯,你有什麼要說罷?……」
「在這裡,有什麼話好說呢。」遏斯泰菲老頭子惶窘著,說:「我們是,不過是,自己一夥里的話呀……」
「事情不很簡單麼,自己們去決定就是了!」農民們又嚷嚷地叫了起來。
「那麼,老伯伯,讓我來說罷……」突然間,圖皤夫用了按住的力量,說,不知道為什麼,他看著遏斯泰菲老頭子那一面,也將萊奮生錯叫作「老伯伯」了。
在圖皤夫的聲音中,有一種難名的威逼,使大家的頭都轉到他那面去。他走近桌子,和木羅式加並排站定了,——並且用了那大的,茁壯的身子,將萊奮生遮掩起來。
「叫我們自己來決定?……你們擔心麼!?……」他挺出胸脯,拖長著熱心的怒聲說。「那麼,就自己來決定罷!……」他忽然俯向木羅式加,將那熱烈的眼盯在他上面。「你是我們一夥麼,你說,木羅式加?……是礦工?」他緊張著,刻毒地問。「哼,哼,是骯髒的血呀,——蘇羌的礦石呵!……不願意做我們的一夥麼?胡鬧麼?丟礦工們的臉麼?——好!……」他的聲音,恰如響亮的硬煤一樣,發著沉重的鋼一般的聲音,落到寂靜里去了。
木羅式加白得象布一樣,牢牢地凝視著他的眼,心臟是在搖擺,仿佛受了槍彈的打擊似的。
「好!……」圖皤夫重複說……「去搗亂就是了!……倒要看看你離開了我們,會怎樣!……至於我們呢……要趕出這小子去!……」他忽然向著萊奮生,簡捷地說完話。
「瞧著罷,——只不要鬧糟了自己!……」襲擊隊中的一個大聲說。
「什麼?」圖皤夫兇猛地回問,向前走了一步。
「我的上帝,好了罷……」從角落上,發出吃了驚的老人的鼻聲來。
萊奮生從後面拉著小隊長的袖子。
「圖皤夫……圖皤夫……」他靜靜地叫道。「再靠邊一點,——將人們遮住了。……」
圖皤夫已經射出了最後的箭,看著隊長,惶惑地蹌踉著,平靜了下來。
「但是,為什麼我們總得趕走這呆子的呢?」將那綣發的給太陽曬黑了的頭,昂在群眾上面,剛卡連珂忽然開口說。「我毫不想來給他辯護,因為人是不能沒有著落的呀,——他做了壞事,況且我是天天和他吵架的……但是他,說起來,是一個能戰鬥的小子,——這總是不該抹殺的。我們是和他經歷了烏蘇里的戰線的,做著前衛部隊。他是我們的夥伴——決不做內應,也決不賣大家的……」
「夥伴……」圖皤夫悲痛地插嘴說。「那麼,你以為我們就不是他的夥伴麼?……我們在一個礦洞裡開掘……差不多有三個月,我們在一件外套下面睡覺!……現在該死的臭黃鼠狼,」他忽然記起了那甜膩聲音的企什來,「卻想來教訓我們一下了!……」
「我就在說這個,」疑心似的斜瞥著圖皤夫那面,剛卡連珂接下去說,(他以為那罵詈是對他的了。)「將這事就這樣簡單地拉倒,是不行的。但要立刻驅逐,也不是辦法,——我們就毀了自己。我的意見是這樣的:應該問他自己!……」他於是用手掌沉重地在空中一劈,仿佛要將別的無用的意見,從自己的意見分開。
「不錯!……問他自己罷!……如果他在懊悔,他該會自己說出來的!……」
圖皤夫想擠回原地方去,但在通路的中途站住了,搜查一般地凝視著木羅式加。他卻毫無主見地呆看著,只用汗津津的指頭在弄小衫的扣子。
「說呀,你在怎麼想,說呀!……」
木羅式加用橫眼向萊奮生一瞥。
「是的,我這樣……」他低聲說了起來,但想不出話,沉默了。
「說呀,說呀!」大家象是激勵他似的叫喊。
「是的,我這樣……幹了一下……」他又想不出必要的話來了,便轉臉向著略勃支那面……「哪,這些瓜兒……如果我知道這是不對……還是懷了壞心思來做的呢?……我們這裡的孩子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我也就這樣……並且照圖皤夫說,我是將我們的夥伴全體……我實在是,弟兄們!……」驟然之間,他的胸中有什麼東西迸裂了,他抓著胸膛,全身挺向前面,從他兩眼裡,射出了溫暖的濕潤的光,……「為了夥伴,我可以獻出我最末的一滴血來。這樣子……這樣子,我還丟你們的臉……還是怎樣!……」
另外的聲音從街上透進了屋子中,——狗在式尼德庚的村莊裡叫,姑娘們在唱歌,從牧師那裡的鄰居傳來了整齊的鈍聲,好象挨磨一樣。在渡頭,是人們拖聲喊著「呵,拉呀!」的聲音。
「可是叫我怎樣來罰自己呢?……」木羅式加接下去說,悲痛地,但比先前已經更加穩當,也沒有那樣誠懇了。「只能夠立誓……礦工的誓呀……那是不會翻的……我決不幹壞事了……」
「但是,如果靠不住呢?」萊奮生很注意地問。
「靠不住……」木羅式加愧在農民們的面前,顰了臉。
「但是,如果做不到呢?……」
「那時候,怎樣都可以……槍斃我……」
「好,要你的命!」圖皤夫嚴緊地說,但在他眼睛裡,已經毫無怒色,只是親愛地,嘲笑似的在發閃了。
「那麼,完了罷!……完了哩!」人們在凳子上嚷著。
「那麼,總算這就完了……」農民們高興這麻煩的集會,不久就完。便說,「一點無聊的事,話倒說了一整年……」
「那麼,這樣決定罷,還是……?沒有別的提議麼?……」
「快閉會罷,落地獄的……」從剛才的緊張忽然變了暢快的心情,襲擊隊員都嚷了起來。「煩厭透哩……肚子又餓得多麼凶,——肚腸和肚腸擠得鐵緊羅!……」
「不,等一等,」萊奮生舉起手來,鎮靜著,著眼睛,說。
「這問題,這算完了。這回是別的問題了!……」
「什麼呢,又是?!」
「我想,有定下這樣決議的必要的……」他向四近看了一轉……「這裡簡直是沒有書記的麼!……」他忽而微微地,溫和地笑起來了。「企什,到這裡來寫罷……是這樣的決議呵:在軍事的閒空的時候,不得追趕街上的狗,卻須幫一點農民的忙……」他仿佛自己相信著有誰要幫農民的忙似的,用了含有確信的口氣說。
「不呀,那樣的事,我們倒一點不想的!」農民中有人說。
萊奮生想:——「著了!」
「噓……噓!……」別的農人打斷了他。「聽罷。叫他們做做罷——手也不會就磨損的!……」
「給略勃支,我們格外幫忙罷……」
「為什麼格外?」農民們嚷了起來。「他是怎麼的一位大老爺呀?……?……做議長算得什麼,誰都會做的!……」
「閉會,閉會!……沒有異議!……寫下來罷!……」襲擊隊員從位置上站起,也不再聽隊長的說話,橐橐地走出屋子去了。
「唉呀……凡涅!……」一個頭髮蓬鬆的,尖鼻子的少年,跑到木羅式加這裡來;穿著長靴,開小步拉他往門口走。「我的頂愛的小寶寶,小兒子,拖鼻涕小娃娃……唉呀!……」他靈巧地拉歪了帽子,別一隻手擁著木羅式加,走得門口的地板得得地響。
「放手,放手!」傳令使推開他,卻並不是壞意思。
萊奮生和巴克拉諾夫,開快步從旁邊走過了。
「圖皤夫這傢伙,倒象是強的。」副手亢奮著,口噴唾沫,揮著手說。「使他和剛卡連珂吵起架來,該是有趣的罷!你想,誰贏?……」
萊奮生在想別樣的事情,沒有聽到他的話。潮濕的塵埃,在腳底下覺得軟軟地。
木羅式加不知什麼時候剩在後面了。最後的農夫,也趕上了他。他們已經平靜地不慌不忙地在談論,——恰如並非從集會,卻從工作之後回來的一般。
「那猶太人象個樣子。」一個說,大概是指萊奮生了。丘岡上面爬著歡迎的小屋的燈,在招人們晚膳。河流在煙霧裡,喧嚷著幾百絮絮叨叨的聲音。
「米式加還沒有餵哩……」木羅式加逐漸走到平時走慣的處所,便記得起來了。
在馬廄里,是覺得了主人的到來,米式加就靜靜地,不平似的嘶著,——好象在問「你在那裡亂跑呀?」的一般。木羅式加在暗中摸到硬的鬃毛,便將馬牽出了馬廄。
「瞧哪,多麼高興呀。」馬用了那冰冷的鼻子,來亂碰他的頭的時候,他推著米式加的頭,說:「你光知道裝腔,我呢,——我卻得來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