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農民
2024-09-26 06:16:03
作者: 魯迅
想證實自己的推測,萊奮生比定刻還早,就到集會去;為了混進農民們里,聽聽有什麼特別的風聞。
集會是開在小學校里的。人們還到得很有限——從田地里回來得早的幾個,在階上講廢話。從開著的門口,望見略勃支在忙著收拾那生鏽的洋燈。
「約瑟夫·亞伯拉彌支,」農民招呼著萊奮生,於是一個一個,恭敬地向他伸出黑的,因為做工而成了木頭似的手來。他一個一個拉了手,謹慎地坐在一級階段上。
河的對面,村姑們齊聲唱著歌;有些乾草,潮濕的塵埃,篝火的煙的氣味。從渡頭,傳來著疲馬的蹄聲。農民的勞倦了的日子,在溫暖的暮靄中,滿載乾草的車輪聲中,吃飽了而還未榨乳的母牛的拖長的鳴聲中消去了。
「好象並不多呀。」略勃支走到門口來,說。「今天是不會多來的,因為有許多人就都在割草的地方過夜……」
「為什麼在工作日開起什麼會來了?還是出了什麼要緊事情了呢?」
「唔,出了一點事……」議長微微躊躇著,承認說。「他們一夥里,有一個幹了壞事了,——就是住在我那裡的。那原也算不得什麼事,並不大,可是弄得非常麻煩起來了!」他沒法似的,看一看萊奮生這邊,便不說話。
「如果是算不得什麼的事,先就不應該召集我們呀!……」農民們統統嚷了起來。「在種田人,現在是,就是一個鐘頭,也是要緊的時光呵。」
萊奮生解釋了一番。他們便鬧鬧嚷嚷地攤出農民式的哀訴來,——那是大抵關於割草和商品的缺少的。
「約瑟夫·亞伯拉彌支,你自己到割草地方去,看看大家用什麼東西在割草才是。好好的鐮刀,就是敷衍門面的也沒有呵,——都是修補過的。這簡直不是工作,是受苦呀。」
「前天,綏蒙將很好的一把弄壞了!給這小子,應該比誰都早些——因為是愛做事的農夫呀,割起草來,簡直象機器一般發響……正割著——碰著了沙鼠窠……倘你聽到這樣的響,你會看見火星……現在是,無論怎麼修,總趕不上原樣了。」
「那是一把很出色的鐮刀!……」
「我的家裡的那些人怎樣?……」略勃支沉思地說。「還順手麼?因為今年草是真多呵!到禮拜日為止,能夠割掉夏天的一塊,就好。這戰爭,真是了不得的吃虧呵。」
從黑暗中,幾個穿著長的骯髒的小衫的新的人影,出現在顫動的光條裡面了。有的拿著包裹,——是作工之後,順腳到了這裡的。他們和他們自己一同,帶來了嚷嚷的農夫的語聲,和柏油,汗,新鮮的割倒的草的氣味。
「上帝保佑你家……」
「哈——哈——哈!……伊凡麼?……來,到亮地方,給我看看你那狗臉,——哪,很給土蜂叮了罷!我看見的,你怎樣屁股一擺一擺的在逃走……」
「你這豬狗為什麼在我的地上割草的?」
「怎麼在你的地上?不要說昏話!……我是一絲不差,看定地界來割的。我不要別人的東西——自己的盡夠了。」
「人知道的……自己的盡夠了!你家的豬,不是趕一回,趕一回,總還是鑽進田裡來麼?……就要在我的田裡生小豬了……哦,自己的盡夠!人知道的……」
不知是誰,有著一隻眼睛在暗中發閃的,彎腰的茁實的男人,站出在群眾之上,說起話來了:
「三天以前,日本人到了山達戈哩。是秋圭斯克的人們說的。到來占領了學校——立刻就是女人:『露烏西亞姑娘,露烏西亞姑娘……嘶,嘶,嘶。』呸,鬼,Tvoju matj,上帝寬恕我……」他將臂膊用力一揮,憤憤地砍斷似的住了口。
「他們也要到我們這裡來的,那一定……」
「怎麼會有這樣的災殃的呵?」
「百姓全沒有靜一靜的工夫……」
「況且什麼都是百姓受損,什麼都是百姓當災!哪一邊都隨便,快點有一個定局就好……」
「就是這呀,兩邊可都不成的。往前走是棺材,向後走是墳墓——都一樣的!」
萊奮生默默地聽著,沒有插嘴。人們將他忘掉了。他,看起來,是一個矮小的並不出色的男子——全體好象是從帽子和紅鬍鬚,還有高過膝蓋的毛皮的長靴所造成的一般。然而傾聽著雜亂的農民們的話,萊奮生卻從中聽出只有他知道的不安的調子來了。「我們要被人打敗的……一定……」他即刻想,而且跟著這思想,還生出了別的——實際底的清清楚楚的分明的思想來:「至遲明天,應該寫信給式泰信斯基,教他將負傷者藏起來,隨便那裡都可以……暫時之間,要躲掉,好象並沒有我們一樣……還有,應該將衛兵增添……」
「巴克拉諾夫!」他叫副手道。「來這裡一下……因為這樣……近一些坐下罷。我想,柵門口一個衛兵是不夠的。還應該派騎兵的巡察到克理羅夫加去……尤其是夜裡……我們已經太不小心了……」
「出了什麼事麼?……」巴克拉諾夫愕然。「有了什麼危險麼?還是,什麼呢?……」他將那剃光的頭,向著萊奮生那邊,而他的韃靼人一般的眼梢揚起的細長的眼,則很注意地,探索地在凝視。
「戰爭是,親愛的朋友,常常有危險的。」萊奮生溫和地,然而冷嘲地說。「戰爭是,我的好友,和在乾草小屋裡和瑪盧沙睡覺,是不同的呀……」他忽然噴出有力的愉快的笑來,向巴克拉諾夫的脅肋抓了一下。
「你瞧,這樣的滑頭……」巴克拉諾夫回答說,捏住萊奮生的手,立刻變了愛鬧的,善良的,活潑的青年了。
「不要嚷,不要嚷,——沒法逃脫的!……」他將萊奮生的手扭在背後,於不知不覺間一直將他推到門口的柱子上,溫和地在齒縫裡低聲說。
「去罷,去罷!——那邊瑪盧沙在叫你哩……」萊奮生笑道。「喂,放手罷,你這小鬼!……在會場上,這可不行……」
「正因為在會場上,是你的運氣,要不然,我簡直教你知道……」
「去罷,去罷,那邊瑪盧沙是……去罷!」
「我想,衛兵一個人不就很夠了?」巴克拉諾夫站起身來,一面問。
萊奮生微笑著,目送他的後影。
「你的副手實在是好傢夥呵。」一個人說。「既不喝酒,也不抽菸。況且第一是年青呀。大前天到小屋子裡來借馬軛……我說,『哪,可要喝一杯加了辣料的東西呢?』『不,』他說,『我不喝。』『如果你要給我吃什麼東西,』他說,『就給一點牛乳罷——牛乳,』他說,『那實在是很喜歡的。』後來他喝了,你知道,就象小孩子一樣——在大缽子裡,加了一小片的麵包……一個好小子,不會錯的!……」
在群眾之中,閃著槍口,漸漸看見襲擊隊的蹤影了。他們照著定刻,親睦地聚到集會來。最後來的是礦工,諦摩菲·圖皤夫走在前面,他是蘇羌的高大,強壯的選礦手,現在做了小隊長了。他們成了親密的集團,並不分散,擠進群集裡面去。只有木羅式加顯著陰鬱的臉相,坐在離開一點的壁前的凳子上。
「阿,阿……你也在這裡?」見了萊奮生,圖皤夫高興地叫道,——仿佛和他多年不見,而在這裡相遇,是出乎意料之外似的。「在那邊,我們的朋友干出什麼來了罷?」他將那大的烏黑的手,伸向萊奮生去,一面銅一般沉重地問。
「我們應當教訓他,教他一課……給別人看看榜樣的!」他沒有聽完萊奮生的說明,便又怒吼起來。
「對這木羅式加,是早該留心的了,——丟部隊全體的臉。」頭戴學生帽,腳穿擦亮長靴,叫作企什的聲音甜膩膩的青年,插嘴說。
「沒有請教你呀!」圖皤夫頭也不回,打斷了話。
那青年受了恨,咬著嘴唇,儼然地又想回嘴,一看見萊奮生的冷嘲的眼光,射在自己身上,便躲到群集裡去了。
「你看見了這傢伙了罷?」小隊長陰鬱地說,「你為什麼留他在這裡的呢?人說,他自己就因為偷東西,給專門學校斥退的。」
「不要相信那些風聞,」萊奮生指教地說。
「你們站在外面多麼長久呵!……」沒法似的擺著手,略勃支從門口叫喊道,好象他萬不料因為他那滿生野草的田地,竟會聚起那麼多的人們來一樣。「就開起來,可好呢——同志隊長?……還是我們老是纏著,直到公雞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