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孤獨
2024-09-26 06:16:00
作者: 魯迅
木羅式加的到來,將美諦克在單調的平和的病院生活的影響之下,在內部產生了的心的平和破壞了。
「為什麼他那麼輕蔑地看我的呢?」傳令使一去,美諦克想。「即使他是將我從火裡面救出來的,這就給了嘲笑我的權利麼?況且,全體,最要緊的……是全體的人們……」他望著自己的細瘦的指頭和縛在床墊下面的副木上的腿。而且按在心中的舊日的憤恨,以新的力量燃燒起來了。他的魂靈,象負傷的野獸一般,在不安和痛楚中戰慄。
自從那個生著薊草似的有刺的眼的長臉的青年,挾著敵意力抓了他的衣領的時候以來,人們就都用嘲笑來對付美諦克。誰也不幫助他,誰也不同情於他的冤枉。雖在如睡的寂靜,呼吸著愛與平和的這病院裡,人們也只是因為義務,所以愛撫他的。而在美諦克,所最痛苦,最哀傷者,是當他的血滴在那大麥田裡以後,覺得自己是孤獨的人了。
他慕畢加。但老人是鋪著睡衣,將柔軟的帽子當作枕頭,在林邊的樹下呼呼地睡著。從圓的,發光的禿處,後光似的,透明的銀色的頭髮,向四面散開。兩個夥伴——有一個一隻手縛著繃帶,一個是跛腳的——從林子裡出來了。一到老人那裡,就站住,狡獪地互使著眼色。跛子就去尋出一枝幹草來,於是好象自己想要打嚏一般,動著鼻子,揚著眉毛,用草去探畢加的鼻孔。畢加懶洋洋地絮叨著,動著鼻子,用手來拂除了兩三回,但到底給大家滿足,竟打了一個大嚏。兩個人都失了笑,低彎著腰,恰如鬧了惡作劇的孩子一般,回顧著,逃到小屋那邊去了,——有一個小心地曲著臂膊,另一個是偷兒似的蹩著腳。
「喂,你這掘墳的幫手!」第一個漢子看見哈爾兼珂在土堡上,坐在華理亞的旁邊,便叫了起來。「你為什麼摟著我們的女人的?……來,來,也給我摟一下罷……」他就在那裡並排坐下,用那沒病的手,抱住「姊妹,」一面發出貓打呼盧聲,說,「我們喜歡你呢——因為你是我們中間獨一無二的女人呀,但是,趕走這骯髒的小子罷,趕他到魔鬼那裡去,趕掉這狗養的……!」他還是用那一隻手,竭力要推開哈爾兼珂,但助醫卻從一面緊靠住華理亞,咬緊了被「滿洲爾加」[40]所染黃了的整齊的牙齒。
「但是我釘在那裡才是呢?」跛子可憐地用鼻聲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正義在那裡呵,誰看重著傷兵呢,——你們究竟是在怎麼想的,同志們,親愛的諸君?……」他著濕潤的眼瞼,將手亂揮,彈簧裝置一般飛快地說。
他的對手想不給他走近,踢著腳,象在嚇他;助醫悄悄地將手伸進華理亞的衣服下面去,用大聲不自然地笑了。她並不推開哈爾兼珂的手,只是溫和地疲乏了似的在看他們。但忽而感到美諦克的惶惑的視線,她便跳了起來,慌忙整好上衣,臉上紅得象芍藥一般了。
「你們簡直象蒼蠅跟蜜一樣,只是釘,你們這般雄狗!……」她粗野地突然說,低垂了頭,跑進小屋裡去了。門間夾住了衣角,她惱怒地拉出,再盡力關上門,連破縫裡的苔蘚也落了下來。
「哪,了不得的姊妹呵!」象唱歌一樣,跛子說。於是好象嗅了鼻煙似的,蹙著臉,靜靜地,微微地,討厭地笑起來了。
從楓樹下的行榻上,從迭了四張的高高的墊被上,將給病痛磨瘦了的黃色的臉向著空中,冷淡地,嚴峻地,負了傷的襲擊隊員弗洛羅夫在凝眺。他的眼,就如死人的眼一般,昏暗,空虛。弗洛羅夫的傷,是沒有希望的了;而他自己,從臟腑痙攣得痛到要死,開始在他自己的眼中,凝眺了空虛的廣大的天空的那時以來,也已經明白。美諦克在自己身上,感到他的不移的視線,便發起抖來,嚇得將眼睛看了別處。
「大家……在鬧……」弗洛羅夫沙聲說,動動手指,——好象在通知誰,自己還是活著似的。
美諦克裝作沒有聽見。
連到了弗洛羅夫早已忘卻他了之後,他還是久不敢向他那面看,——他仿佛覺得這負傷者總含著骨瘦如柴的微笑,還在對他凝視似的。
從小屋裡面,在門口拙笨地彎著身子,走出醫生式泰信斯基來。他一走出,便如折迭小刀一樣,伸直了身子,於是他出門的時候,怎麼能夠彎轉的呢,便令人覺得奇怪了。他大踏步走近大家來,而且因為忘記了為什麼,便著一隻眼,愕然站住了……
「熱……」他終於彎了臂膊,倒摩著剪短的頭髮,懸空地說。他原是要來說,將不能同時給大家做母,且又做妻的人,這樣地加以窘迫,是不行的。
「躺著,悶氣罷?」他走近美諦克去,將乾癟的熱的手掌按在他的額上,問道。
他的突如的懇切,動了美諦克的心,恰如堅硬的球在咽喉里忽然溫暖地柔軟地消釋了:
「我是——不……因為復了原就出去的。」美諦克微微顫抖地說,「但是,你怎樣?……長久住在森林裡。」
「但是,倘若這是必要的呢?……」
「什麼是必要的呢?」
「我住在森林裡的事呵……」式泰信斯基拿開手,而且這才用了人間底的好奇心,以那發光的黑眼睛,認真地來注視美諦克的眼。那眼睛顯得遼遠而且淒涼,正如將對於每當長夜,在煙氣蓬勃的希霍台·亞理尼連峰的篝火旁,齧著密林的孤獨的人的說不出的神往,吸了進去一樣。
「我知道的。」美諦克寂寞地說,也親昵地,寂寞地微笑了。
「但不能宿在村里麼?……我的意思是,自然不只你一個,」他趕忙堵住了意外的疑問,道,「是全個病院。」
「在這裡,危險少呵……你是從那裡來的呀?」
「從鎮上來的。」
「很久以前?」
「是的,已經一個多月了。」
「可認識克拉什理曼麼?」式泰信斯基驟然活潑起來了。
「是的,認識一點……」
「那麼,他在那裡現在怎樣?還有,你另外認識誰呢?」醫生便劇烈地著一隻眼;於是忽然之間,好象有誰從後面推了他的膝彎一般,坐在樹樁上面了。他總是尋不出適宜的位置來,將臀部在樹樁上移動。
「認識洪息加,藹孚列摩夫……」美諦克數了出來,「古略耶夫,茀連開勒。不是那戴眼鏡的一個——那是不認識的,但這別一個,是小個子……」
「那豈不是全是『急進派』的人們麼!」式泰信斯基吃驚似的說。「你怎麼會認識那些人們的呢?」
「因為我和那些人們相處很久的……」美諦克不知道為什麼,惴惴然含胡地低聲說。
「這,這……」式泰信斯基好象要說話了,但沒有說出來。
「談得很好。」他用了總是毫不親熱的聲音,冷淡地說著,站起身來。「總之……好好地保養罷……」他並不看著美諦克,接著說。於是宛如怕給叫了回去似的,趕緊向小屋那面走去了。
「還認識華秀丁……」想要拉住什麼一般,美諦克從後面叫道。
「哦……哦……」式泰信斯基略略回頭,連聲答應,然而走得更快了。
美諦克知道有什麼不合他的意了——他就縮了身子,滿臉通紅。
忽然,這一個月里的一切經驗,一下子都奔到他上面來,——他想再拉住一點什麼東西,然而已經不能夠。他的嘴唇發抖了,他想熬住眼淚,趕緊著眼,但終於熬不住,很多很快地涌了出來,流下他的臉。他象忍苦的孩子一樣,用被布蓋在頭上,低低地哭了起來,——竭力不發抖,不出聲,免得給別人覺得他不中用。
他絕望地哭了許多時,而他的思想,也眼淚一般地咸而苦。後來漸漸平靜了,他也還這樣地蒙了頭,不動地躺著。華理亞近前了好幾回。他很知道她那穩實的腳步聲,——恰如「姊妹」的負著義務,要推了裝滿東西的手車,直到死的瞬息間一般地。她暫時停在榻旁,好象難於決心模樣,但她就又走掉了。畢加也跛著腳走了過來。
「你在睡覺麼?」他謹慎而柔和地問。
美諦克裝作睡著模樣。畢加等了一會。聽得在被布上,唱著黃昏時候的飛蚊。
「那麼,睡罷……」
一到昏暗,又有兩個人走近來了——華理亞和別的一個誰。他們小心地抬起行榻,運進小屋裡面去。那裡面是潮濕,熏蒸。
「去——去……到弗洛羅夫那裡去……我就來,」華理亞對那一個人說。
她站在榻旁幾秒時,於是小心地從頭上揭開被布來,一面問道:
「你怎麼了,保盧沙?……不舒服麼?……」
這是她第一次稱他為保盧沙[41]了。
美諦克在暗中看不清她的臉,但覺得在小屋裡,和她的存在一共只有他們這兩個人。
「很不舒服……」他陰鬱地,靜靜地說。
「腿痛麼?……」
「不,只是……」
她忽然彎下身子,將大的柔軟的胸脯緊貼著他,在嘴唇上接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