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用嗅覺[35]
2024-09-26 06:15:57
作者: 魯迅
木羅式加和華理亞傍晚回來了,彼此不相顧盼,疲勞而且乏力。
木羅式加來到森林的空地上,將兩個指頭塞在嘴裡,象強盜一般,尖厲地吹了三下。恰如在童話里那樣,從林中跑出一匹長毫的,蹄聲響亮的馬來時,美諦克就記起在什麼地方見過這人和馬來了。
「米赫留忒加[36]……狗養的……等久了罷?……」傳令使愛撫地低聲說。
經過美諦克的旁邊,他射了他一眼,帶著譏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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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直下斜坡,走進峽谷的叢綠之處,這時木羅式加又記起美諦克的事來了。「為什麼就是那樣的東西跑到我們這裡來的呢?」他懷著憎惡和疑惑,自己想。——「我們開手的時候,誰也不來,現在在成功了的當兒,他卻跑來了。……」在他,便覺得美諦克真是「在成功了的當兒,」跑了進來似的,——但在實際上,前面卻橫著艱難的十字架的道路。「這樣的廢物跑了來,做些孱頭的事,無聊的事,卻教我們去弄好……但是,我的老婆這賤貨,究竟看中了小子的什麼地方呀?」
他又覺得生活麻煩起來,舊的蘇羌的路,已經走不通,人要給自己另尋新路了。
沉在比平時更不愉快的深思中的木羅式加,竟沒有覺得已經騎到了溪谷。這處所——是在甜香的蓼草里,在捲毛的苜蓿里,響動著大鐮刀——人們將自己耗在艱難的工作的日子裡。人們都有苜蓿般捲縮的鬍子,穿著長到膝髁的小衫。他們邁開整齊的,彎曲的腿,踏著割過的地方向前走,野草便馥郁地,無力地,倒在他們的腳下了。
見了武裝的騎馬的人,大家便慢慢地停下作工的手來,將疲於工作的手遮在前額上,向後影望了許多時。
「簡直象蠟燭一樣!……」當木羅式加將身子在踏上站直,而將那站直的身子,撲向前方,恰如蠟燭的火焰一般,微微動搖,用穩穩的快步,跑了過去的時候,他們讚嘆著他的風采,說。
彎曲著的河的那邊,是村會議長呵馬·略勃支的瓜田,木羅式加將馬勒住了。在田裡,是荒蕪的,到處沒有主人的用心的照管。(當主人專心於社會底的工作的時候,瓜田上滿生野草,父祖的小屋是顧不到了,大肚子的甜瓜,好容易總算在芬芳的苦蓬叢中成熟,而嚇鴉草人則宛如瀕死的鳥兒一般。)
偷兒似的環顧了周圍,木羅式加便使馬向歪斜的小屋那邊去。他小心地向裡面窺探。沒有一個人。那裡面,只散亂著些破布,鏽鐮刀的斷片,胡瓜和甜瓜的乾了的皮。解開袋子,木羅式加跳下馬,於是伏身靠地,在地面上爬過去。熱病一般地拗斷瓜藤,將甜瓜塞在袋子裡,有幾個是用膝蓋抵斷,就在那地方吃掉了。
米式加掉著尾巴,用狡獪的,懂得一切似的眼,眺望著主人。忽然聽到了索索的聲音,便豎起多毛的耳朵,慌忙將毛鬣蓬鬆的頭轉到河那邊去了。從柳陰里,岸上走出一個身穿麻布褲,頭戴灰色氈帽,長髯闊背的老人來。他手上沉重地提著一把顫動的魚網,網裡面是平鰓的青魚在垂死的苦痛中掙扎。在麻布褲上,壯健的裸露的腳上,染著些從魚鱗流出,被冷水沖淡了的血腥。
一看見呵馬·愛戈羅微支·略勃支的高大的形相,米式加就知道他是栗殼色的大屁股的牝馬——它隔著板壁一同住,在一個馬房一同吃,而且它常常苦於對她的欲情的那牝馬的主人了。於是它歡迎似的豎起耳朵,仰了頭,愚蠢地,而且高興地嘶鳴了起來。
木羅式加嚇了一大跳,就是半彎的姿勢,用兩手按住袋子,僵掉了。
「你……你……在這裡幹什麼呀?……」略勃支用了很嚴厲和痛苦的眼光,向木羅式加一瞥,發出帶著受氣和發抖的聲音,說。他沒有從手裡放下那抖得很利害的魚網來。而那些魚,則仿佛沸騰的不可以言語形容時候的心臟一樣,在腳邊亂跳。
木羅式加拋了袋子,膽怯地垂著頭,跑到馬那邊去。一跨上鞍,他就想,應該取出甜瓜,拿了袋子來,不給留下證據的。但也很明白,沒有這個也橫豎都是一樣的了,便用拍車將馬一刺,開了揚塵的發瘋般的快步,順著路跑掉了。
「哪,等著罷,即刻懲辦你——自然要辦的!……自然要辦的!……」略勃支只是連喊著這句話;他也總不能相信,一個月來,象自己的兒子一般給了衣,給了食的人,卻會在那主人為了給社會服務而荒掉田地的時候,來偷那田地里的東西的。
略勃支家中的小園裡,樹陰下放著一張圓桌,那上麵攤開著裱過的地圖,萊奮生正在詢問剛才回來的斥候。
那斥候——穿著農人的短襖和草鞋——是剛到過日本軍的陣地的中心來的。他的曬黃的圓臉,因了幸而脫險的高興的亢奮,還在發光。
據斥候的話,則日本軍的本部,設在雅各武萊夫加。兩個中隊,是從卜斯克·普理摩爾斯克向著山達戈進展,但在斯伐庚斯克的鐵路支線那裡,卻全不見日本軍的蹤影,從夏巴諾夫斯基·克柳區起,斥候是和夏勒圖巴的部隊的兩個武裝的襲擊隊員,一同坐了火車來的。
「那麼,夏勒圖巴退到哪裡去了呢?」
「在高麗人的農場裡……」
斥候想在地圖上尋出那地方來,然而並不是容易事,他怕敢露出自己的無學,便用指頭亂點了什麼一處鄰境。
「在克理羅夫加,受損得很利害,」他哼著鼻子,活潑地說下去。「現在是,大半的人們,都散在各處的村子裡,夏勒圖巴是躲在高麗人的冬舍裡面,吃刁彌沙[37]哩。聽說酒喝得很兇,全不行了。」
萊奮生將這新的報告,和昨天由陀畢辛的酒精私販子斯替爾克沙傳來的報告,以及從市鎮上送來的報告,比較了一下,於是不知怎地感到了不利的前征。對於這樣的事,萊奮生是有特別的感覺的——蝙蝠所稟的第六感。
到司派斯科去的協同組合的委員長,兩星期沒有回家來;幾個山達戈的農夫,忽然記得起家鄉來,前天從部隊逃走;而且和部隊同是向著烏皤爾加前進的跛腳的馬賊李福,不知道為什麼忽而向撫順河的上流那面轉了彎,走掉了,——在這些事情上,感到了不利的前征。
萊奮生從頭到尾問了一回斥候。細細地研究著地圖。他堅忍執拗得怕人,恰如泰茄的老狼,雖然幾乎沒有牙齒了,而仗著許多代的優勝的智慧,還能夠率領全群,跟著它走動。
「那麼,什麼特別的事……沒有覺到麼?」
斥候不懂得那意思,惘惘然看他。
「什麼也沒有嗅出來,什麼也沒有嗅出來!……」萊奮生攢聚了三個指頭,急忙送到鼻子下面去,說明道。
「不,什麼也沒有嗅出來……只是這樣……」斥候認錯似的回答說。「我是什麼——是一隻狗,還是什麼呀?」——他懊惱地想,他的臉就突然發紅,帶誚,宛如山達戈市場的賣魚女人的臉一般了。
「好了,去罷……」萊奮生揮手,從他後面,冷嘲底地一那深淵似的碧綠的眼睛。
獨自一個,他沉思著,在小園裡徘徊。站在蘋果樹旁,許多工夫他注視著大頭的沙土色的甲蟲,在樹皮里做些什麼事,但突然,沒來由地到了這樣的結論了——倘不即加準備,部隊是就要全滅的。
在柵門那裡,萊奮生撞見了略勃支和自己的副手巴克拉諾夫,——他是一個強壯的有了十九歲的青年,身穿青灰色的軍裝外套,帶上有一把常不收好的短劍。
「將木羅式加怎麼辦呢?……」眉頭打著緊結,從那下面的熱烈的黑眼裡閃出憤怒來,他就在那地方叫喊。「他偷了略勃支的瓜了……請你聽罷……」
他向隊長和略勃支點頭,伸出兩臂,象給他們紹介一般。萊奮生久沒有看見他的副手有這樣地亢奮了。
「但是,不要嚷罷。」他平靜地,並且勸諭地說:「嚷是沒有意思的。到底為了什麼事呀?……」
略勃支用了發抖的手,交出那晦氣的袋子來。
「他把我的田地的一半都糟掉了,同志隊長,真的!沒有工夫到那裡去,——許多日子之後,我終於去扳網了,——我一從柳樹叢里鑽出……」
他於是說出自己的各種不幸來,尤其特別申明的,是自己在為了大眾的幸福做事,因此農事那一面便只好疏忽了。
「家裡的女人們,你該是知道的,不象別家那樣,去做田裡的事,卻在割草的。簡直象犯人一樣……」
萊奮生注意地忍耐地聽完了他的話,便叫木羅式加來。
這人進來了,將帽子靠後腦戴得隨隨便便地,並且帶著明知道是自己的不好,但以準備說了謊,來辯護到底的人的傲慢的表情。
「這是你的袋子?」隊長要將木羅式加吸進自己的永不昏暗的眼珠里去似的,問。
「我的呀……」
「巴克拉諾夫,拿下他的『斯密斯』[38]來……」
「你什麼意思,拿下?……不是你給了我的麼?……」木羅式加跳到旁邊,解開了手槍的皮匣的扣子。
「不要發昏罷,不要……」眉間的結打得更緊了,巴克拉諾夫用了粗暴的聲音,但忍耐著,說。
被解除了武裝的木羅式加,立刻溫和起來了:
「究竟說我拿了多少那裡的瓜呀?……況且,呵馬·愛戈羅微支,你可知道你在幹什麼事,這實在是不值得說的……真是!」
略勃支等候著似的低了頭,扭著帶泥的赤腳的趾頭。
因為要審議這木羅式加的行為,萊奮生便發命令,於傍晚召集村民大會,部隊也去參加。
「得給大家知道……」
「約瑟夫·亞伯拉彌支……」木羅式加用了茫然的,暗淡的聲音,說。「部隊呢——不要緊……那是沒有什麼的:但為什麼要通知鄉下人呢?」
「喂,朋友,」萊奮生不理木羅式加,向著略勃支那邊,說。「我和你說句話……單是兩個。」
他拉了委員長的臂膊,引到一邊,托他在兩天之內,收集了村中的麥子,做十普特[39]硬麵包。
「不過誰也不要給知道呀——為了誰,為了什麼,要硬麵包的……」
木羅式加知道談話已經完畢,失望地鑽進衛兵所去了。
萊奮生和巴克拉諾夫兩個人還留著,命他從明天起,給馬加添些燕麥的成數。
「到經理部長那裡去說去,要竭力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