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美諦克

2024-09-26 06:15:54 作者: 魯迅

  其實,救來的漢子,從最初就為木羅式加所討厭的。

  木羅式加不喜歡有些漂亮的人。在他的生活的經驗上,那是輕浮的,全不中用的,不能相信的人物。不但這樣,負傷者從最初起,就將自己是不很有丈夫氣概的人這一件事曝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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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白臉……」將失了知覺的青年,放在略勃支的小屋的床上時,木羅式加喃喃地說。「只受了一點擦傷,這小子就已經軟綿綿了。」

  木羅式加很想說些非常侮辱底的事,但他尋不出相當的話來。

  「當然的,拖鼻涕娃娃……」他終於用了不滿的聲音,嘮叨著。

  「住口罷。」萊奮生嚴厲地將他的話打斷了。「巴克拉諾夫!……到了夜裡,你應該帶這年青人到病院去。」

  負傷者紮上繃帶了。從上衣的旁邊的袋子裡,發見了一點錢,履歷證(那上面寫著他叫保惠爾·美諦克,)一束信件和一個少女的照相。

  大約二十多個什麼也不佩服的,被太陽曬得黑黑的,鬍子蓬鬆的男人們,挨次研究了淡色綣發的柔和的少女的臉。於是照相就羞答答地回到原先的處所去了。負傷者是失了神,顯著僵硬的沒有血色的嘴唇,死了似的將手放在毛毯上,躺著。

  他沒有知道在昏暗的藍色的悶熱的傍晚,載在臬兀的貨車上,被運出了村子。待到他覺得時,已經臥在舁床上。在水上盪搖一般的最初的感覺,溶合在浮在頭上的星天的茫然的感覺中。毛茸茸的沒有眼的昏暗,從四面逼來。流來了針葉樹和闊葉樹葉的浸了酒精似的強烈的新鮮的氣息。

  他對於這樣舒服地,小心地搬著他走的人們,感到了幽靜的感謝之念。他想和他們說話,動一動嘴唇,但在什麼也還沒有說出的時候,又已失掉意識了。

  第二回甦醒時,天已經很明亮。煙似的杉樹枝上,溶著明朗的悠閒的太陽。美諦克躺在樹陰的旅行榻上。右邊站一個身穿灰色的病人睡衣的瘦長而挺直的男人,左邊呢,是靜淑的,柔和的女人的形姿,彎腰在行榻的上面。她那沉重的金紅色的辮髮,直拖到他的肩頭。

  美諦克從這淑靜的形姿——她的大的霧一般的眼睛,柔軟的綣發,還有溫暖的,帶點黑味的手,所首先感到的,——是一種憐憫之念,一種柔情,她將這一律施捨,及於一切,幾乎並無限制。

  「我在那裡?」美諦克輕輕地問。

  那長的,挺直的男人,更從上面什麼地方伸下骨出的堅硬的手來,按了他的脈:

  「不要緊的……」他靜靜地說:「華理亞,準備換繃帶罷,再去叫哈爾兼珂來……」他默然片刻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又添上去道:「那麼,就立刻做完了。」

  美諦克熬著疼痛,睜開眼來,望一望在說話的男人那一面。他有著黃色的長臉,窪得很深的發光的眼睛,那眼睛冷冷地盯住負傷者,而有一隻忽然厭倦地起來了。

  將粗的紗布塞進幹了的傷口裡去的時候,痛得非常。但美諦克是在自己身上,不斷地覺著溫和的女手的小心的接觸的,沒有叫喊。

  「這就可以了,」繃帶一完,長大的男人說。「三個真的洞,頭上沒有什麼——不過是擦傷。過一個月,一定好的。難道我不是式泰信斯基麼?」他略略有了些元氣,將指頭動得比先前更快了,只有眼睛仍舊發著寂寞的光在看望,而右眼——是單調的著。

  人們洗過了美諦克。他用肘支起身來,環顧了四近。

  不相識的人們,在粗木材的小屋裡,做著些事情。煙通里騰起青煙來,屋頂上點滴著樹液。黑嘴的大啄木鳥,在林邊專心致志地敲出聲音來。拄了拐杖,身穿病院的睡衣的白髯的安靜的老翁,慈和地巡視著一切。

  在老翁上面,小屋上面,美諦克上面,為樹脂的氣味所籠罩,飄浮著泰茄的飽足的幽閒。

  在大約三星期之前,將許可證藏在長靴里,手槍放在衣袋裡,從市街來到的時候,美諦克是模胡地推測,以為人們是在等候他的。他活潑地用口哨吹出市街的調子來;他的血液在血管里奔騰,他熱望著鬥爭和活動。

  礦山的人們——他先前僅從報章上面知道的——以活的形相,——穿著火藥的煙和英雄底的偉業所做成的衣服,在他面前出現了。為了好奇心,勇敢的想像,以及仿佛亮色綣發的娃兒的苦而且甜的回憶,他膨脹了起來……

  她一定象先前一樣,每天早上和餅乾一同喝咖啡,將皮帶縛了綠紙包著的書本,去上學校的罷……

  走到克理羅夫加的近旁時,從叢莽里,用培爾丹槍指著他,跳出幾個男人來。

  「你什麼人?」戴著水兵帽的一個長臉孔的青年問道。

  「呵……是從鎮上保送來的……」

  「證書呢?」

  他只得脫了長靴,拿出許可證書來。

  「沿……海區……委……員會……社會……革命黨……」水兵時時向美諦克射來刺薊一般的眼光,一字一字地讀下去。「哦……」他拖長了聲音說。

  忽然間,他滿臉通紅,抓住美諦克的衣領,用枯嗄的嘎嘎地響的聲音,叫喊起來:

  「你這流氓,你這壞透的!Tvoju,matj,tvoju matjl!」

  「什麼?什麼?……」美諦克惶惑地說。「但那是從『急進派』[32]那裡拿來的呵……請你讀完罷,同志!……」

  「搜 查!……」

  幾分鐘之後,被打壞而解除了武裝的美諦克,便站在戴著尖頂的狸皮帽,有著看透一切的黑眼睛的漢子的面前了。

  「他們沒有看清楚……」美諦克亢奮地嗚咽著,吃吃地說。「那上面,是寫著——『急進派』的……請你自己看一看……」

  「拿紙來我瞧。」

  戴著狸皮帽子的人,將全副精神注在許可證書上,團得稀皺的紙,在他的如火的眼光下冒煙。於是他將眼移向水兵那面去。

  「昏蛋!……」他粗暴地說,「你沒有看見寫著『急進派』麼……」

  「對,對了!」美諦克高興地大聲說:「我也早就說了的——是『急進派』……那是完全兩樣的……」

  「一說明白——我們可就白打了……」水兵感了幻滅似的,說。「古怪!」

  從這一日起,美諦克便成了這部隊的同人的一員。

  周圍的人們,和從他奔放的想像所造成的,是全不相同的人物。他們很污穢,粗野,殘酷,不客氣。他們互偷彼此的子彈,因為一點小事,就用最下賤的話相罵,因為一片肥肉,便鬧出見血的紛爭。他們又用所有的事,來揶揄美諦克,——笑他市上的短衫,笑他正確的發音,笑他不知道磨擦槍械,甚至於還笑他用膳之際,吃不完一斤的麵包。

  因此他們就並非書本上的人物,卻是真的活的人。

  到如今,美諦克躺在密林中的寂靜的平地上,從新經驗了一切了。他煩惱這善良,樸素,然而誠實的感情,使他和部隊聯合起來。又由一種特別的病態的敏感,感到了他周圍的人們的愛和愁,以及睡著的密林的寂靜。

  病院是設在兩條流水匯合的尖端。在啄木鳥鑿著的林邊,暗紅色的滿洲楓樹在柔和地私語。下面,在坡下,是包在銀色的野草里的細流兩道,不倦地在歌吟。

  病人和負傷者很稀少。重傷二名:是肚子上受了傷的蘇羌的襲擊隊員弗洛羅夫,還有美諦克。

  每天早晨,將他們領出那氣悶的小屋的時候,美諦克那裡,便跑來一個淡色鬍子的閒靜的老人畢加。他將一種古舊的,完全被人忘了的光景,描出來給他看:在崩頹的生滿莓苔的庵院近旁,不象這世間的幽靜里,在湖側,在安羅特的岸邊,坐著一位頭戴圓帽,蕭閒的白髮老翁在釣魚。老翁上面是平靜的天空,在催倦的暑熱中,是沉寂的樅樹,平靜的,蘆葦茂密的湖。平和,夢,靜寂……

  美諦克的魂靈所嚮往的,豈不是正是這夢麼?

  畢加用了好象鄉下教士的唱歌那樣的聲音,講出兒子——紅軍之一的兒子的事來。

  「是的……他回到我這裡來了。我呢,不消說,是坐在養蜂場裡的。長久沒有見面了,大家接吻,那自然無須說得。但一看,他總有些輕浮的臉相……『阿爹,』他說,『我到赤塔去。』——『那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阿爹,』他說,『捷克·斯羅伐克人到了那裡了呀。』——『那麼,要和那捷克·斯羅伐克人怎樣呢?……留在這裡罷;你瞧,不是很安穩麼,我說……』真的,說起我的養蜂場來,可真象天堂一樣:白樺,你知道,還有菩提樹開著花,親愛的蜜蜂……嗡嗡……嗡嗡……」

  畢加從頭上除下柔軟的黑帽子來,高興地搖著圓圈。

  「但是,怎麼樣?……他到底走掉了!他不曾留下……走掉了……現在是,科爾卻克[33]們將我的養蜂場搗毀了,兒子也不見了……說這是——人生!……」

  美諦克喜歡聽他的講說。他愛那老人的單調的歌聲和從他的舒坦的心中所流露的態度。

  然而他更喜歡「好心姊妹」[34]到來的時候。她是為野戰病院全體縫紉,洗濯的。在她那裡,人能感到對於人類的很大的愛,而對於美諦克,她卻尤其顯著特別的柔順與溫情。創傷逐漸好起來,他也逐漸用了世俗的眼來看她了。她的腰微彎,顏色蒼白,她的手,以女人的手而論,是大到必要以上的。然而她以特別的,穩確的腳步走路,她的聲音里,常常含蓄著一些東西。

  而且一遇到她並坐在行榻上,美諦克就不能靜臥了。(關於這事,他大約是決沒有告訴那亮色綣發的姑娘的。)

  「是輕浮的女人呵,那個華留哈!」有一回,畢加對他說。「木羅式加,她的男人,就在部隊裡,她卻還在兜兜搭搭……」

  美諦克向老人用眼睛所指示的方向去一看。那「姊妹」正在森林的空地上洗衣服,助醫哈爾兼珂,則浮躁地在她旁邊糾纏。他時時彎腰向她這面去,說些什麼有趣的事。她好幾次停下做事的手來,用了神秘的煙一般的眼睛,向他那面看。「輕浮」這句話,在美諦克裡面,是引起鋒利的好奇心來了。

  「她為什麼……這樣的呢?」他問畢加,並且竭力遮掩著自己的錯亂。

  「鬼知道罷了,為什麼她是那麼隨便的。就是前面沒有準兒……不能說一個不字——就為此……」

  美諦克記起了「姊妹」給他的最初的印象,於是莫名其妙的寂寞,在他裡面蠢動了。

  從那時起,他就更加留心地注視了她的行動。其實,她和男人們——至少,和可以不靠別人幫助的男人們,是「在一處」得太多了。但在病院裡,確也沒有一個另外的女人。

  一天早晨,換了繃帶之後,她整理美諦克的行榻,比平時更長久。

  「在我這裡坐一坐罷……」他紅著臉,說。

  許多工夫,她定著他看——恰如那一天,一面洗東西,一面凝視著哈爾兼珂的一樣。

  「你瞧……」她帶著幾分驚疑,不自覺地說。

  但是,枕頭一放好,她就和他並排坐下了。

  「哈爾兼珂可中你的意呢?」美諦克問。

  她似乎沒有聽到質問——並且用了大的煙一般的眼睛,看定了美諦克,憑自己的意思回答道:

  「還這麼年青……」於是好象覺到了:「哈爾兼珂?……唔,不壞呀。你們都一樣的——很多。」

  美諦克將手伸到枕頭下面去,拿出包著報紙的小小的一束來。從褪色的照片上,一個熟識的少女的臉,向著他凝視。但在他,已經不見得是先前一般可愛了,——那總好象是用了並不親熱的,做作出來的歡欣,在對他凝視,而且——美諦克雖然怕敢自白這件事——為什麼先前竟那麼常常想到她的呢,他也覺得詫異起來。他將亮色綣發的少女的肖象,送到「姊妹」面前去時,為什麼要送過去,該不該送過去,是自己沒有明白的。

  「姊妹」先是接近地,後來是較遠地伸開手去望照相。但忽然叫了一聲。掉下照片,從榻上跳了起來,慌忙向後回顧了。

  「好一個出色的婊子呀!」從樹陰里,出了誰的嘲笑的,發沙的聲音。

  美諦克向那邊斜睨過去,就看見一個格外熟識的臉,不馴服的暗紅色的前發,掛在帽下面,而且有著嘲笑的,綠褐色的眼,這和前一回的,是兩樣的神情。

  「唔,你嚇了一跳?」發沙的聲音平靜地接著說。「我並不是說你呵——倒是說照相……我雖然換了許多女人了,卻不曾有過那樣的照相。恐怕什麼時候你會送我一張的罷?……」

  華理亞定了神,笑起來了。

  「哪,我真給嚇了一跳……」她說,並且似乎變了和平日不同的唱歌似的婦人的聲音了。「你從那裡跳出來的呀,你這粗毛鬼?……」於是向著美諦克這面:「這是木羅式加,我的男人。他總喜歡鬧些什麼花樣的……」

  「我知道這人的……有一點。」傳令使在「有一點」這字上,添上了嘲笑底的音節,說。

  美諦克為了羞和恨,沒有話說,躺著象一個打得稀爛的人。華理亞已經忘記了照相,和男人說著話,用腳將它踏住了。美諦克正在慚愧,也不敢叫她拾起照相來。

  待到他們到密林里去了的時候,他因為腿痛,咬著牙齒,自去拾起那污了泥土的照相,並且將這撕得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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