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024-09-26 06:15:51 作者: 魯迅

  一 木羅式加

  在階石上鏘鏘地響著有了損傷的日本的指揮刀,萊奮生走到後院去了。從野外流來了蕎麥的蜜的氣息。在頭上,是七月的太陽,浮在熱的,淡紅色的泡沫里。

  傳令使木羅式加,正用鞭子趕開那圍繞著他身邊的發瘋了似的雞,在篷布片上曬燕麥。

  「將這送到夏勒圖巴的部隊去罷,」萊奮生遞過一束信去,一面說,「並且對他們說——不,不說也成,——都寫在那裡了。」

  木羅式加不以為然似的轉過臉去,卷他的鞭子,——他不大高興去。無聊的上頭的差遣,誰也沒有用處的信件,尤其是萊奮生的好象外國人一般的眼睛,他已經厭透了。這又大又深,湖水似的眼睛,和他的毛皮長靴一同,將木羅式加從頭到腳吸了進去,而且在他裡面,恐怕還看見了木羅式加自己所不知道的許多的事情。

  「壞貨,」生氣似的著眼睛,傳令使想,——照例立刻下了結論了,「猶太人都是壞貨。」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為什麼老站在那裡的?」萊奮生發怒說。

  「但是,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同志隊長,一要到什麼地方去,立刻是木羅式加,木羅式加的。好象部隊裡簡直沒有別人一樣……」

  木羅式加故意稱作「同志隊長,」還他一個職分,平常是簡單地稱呼名字的。

  「那麼,我自己去麼,唔?」萊奮生冷嘲地問。

  「為什麼要自己去呢?人們多得很……」

  萊奮生帶著人們用盡平和的方法,還是說不明白的陰淒淒的相貌,將信件塞在衣袋裡。

  「到經理部長那裡去繳了槍械來。」他用了極冷靜的調子說,「並且你可以離開這裡,我用不著你那樣的多講廢話的東西。」

  從河上吹來的軟風,梳過了頑固的木羅式加的捲毛。小屋近旁,枯焦的苦蓬叢里,螽斯不疲倦地在赤熱的空氣中打鼓。

  「且慢……」木羅式加不服地說。「拿信來……」

  一將信件藏在小衫和胸脯之間,較之對於萊奮生,倒是對於自己說道:

  「叫我走出隊去,那是斷乎做不到的,繳械就更不行了。」他將滿是灰塵的帽子向後一推,用了快活的,響亮的聲音,添上去說:「哪,朋友萊奮生,因為並不是為了你那漂亮的眼睛,我們這才動手來革命的呀。你我之間……明白告訴你,象我們礦工……」

  「就是呵,」隊長笑了起來,「但你開頭竟這樣地開玩笑……這蠢才……」

  木羅式加抓住萊奮生的衣扣,拉過他去,很秘密似的低聲說:

  「真的,朋友,我正要到野戰病院裡的華留哈[26]那裡去,全都準備停當了,你可恰恰拿出你的信件來。所以蠢的不是我,倒是你哩……」

  他用那綠褐色的眼睛,狡猾地使一個眼色,並且笑了出來——直到現在,一講到他的妻子,在他那笑影中,也還露出黴菌一般多年滋長在他那裡的狠褻的基調。

  「諦摩沙!」萊奮生向著呆站在階沿那邊的孩子,叫道:「去管燕麥去:木羅式加要出去了。」

  馬廄旁邊,工兵剛卡連珂跨在翻轉的洗濯槽上,整理著皮革的包囊。閃閃的太陽照著他光著的頭,——他那暗紅色的須髯的結子,糾結得象毛毯一樣。砥石似的臉俯在包囊上,宛如揮著鐵扒一般地在用針。強有力的肩頭,石臼似的在小衫下面搖動。

  「什麼,你又出去麼?」工兵問道。

  「是的,工兵閣下!……」

  木羅式加直得如弦,將手掌舉在未必適宜的處所,給看一個敬禮。

  「稍息。」剛卡連珂謙虛地說,「我也有過你那樣蠢的時代的。叫你去幹什麼呀?」

  「哼,小事情;隊長叫我去運動運動。要不然,他說,你大概就要生孩子了。」

  「昏蛋,」工兵用牙齒咬著線,一面在嘴裡說,「廢料。」

  木羅式加從馬廄里拉出他的馬匹來。那強壯的小牡馬,注意地聳著耳朵。它有力,多毛,善走,而且很象它的主人:有著亮亮的,綠褐色的眼睛,一樣地身子茁實,腳是彎的,[27]一樣地單純的狡猾,並且詭譎。

  「米式加……好,好……這惡魔,」木羅式加將革帶收緊,愛撫地喃喃地說,「米式加……好,好……上帝的牲口。」

  「如果有人好好地看一看你們倆裡面誰聰明,」工兵認真地說,「是不應該你騎著米式加走,倒應該米式加騎著你走的,真的呢。」

  木羅式加從園裡騎著跑出去了。

  野草蒙茸的村路,向著河那邊。河對岸展開著蕎麥和小麥的田,浴著日照。在溫暖的,朦朧的遠處,顫動著希霍台·亞理尼連峰的青尖。

  為了穀粒的甜味,木羅式加的鼻孔張開,臉上的皺紋也伸直了,他的眼睛晃耀得象長明燈一樣,而且深深地一起一落,又寬闊,又調勻,象給太陽曬熱了的鍋子的,是他的胸脯。

  在胸膛里——由不能知道的遠祖的靜穆的黑土之力——已經幾乎被煤屑所蝕的魂靈,便波動起來了。

  木羅式加是第二代的礦工。被上帝和人們所破敗的他的祖父,還是耕種田地的,他的父親才用煤來替代了黑土。

  當嘶嗄的汽笛叫人們早上換班的時候,木羅式加生在第二號豎坑相近的,昏暗的小屋裡了。

  「男的麼?……」當礦區的醫生走出小屋子,告訴他生下來的是男孩子的時候,父親回問道。

  「那麼,是第四個了,……」他和善地計算。「好熱鬧的生活……」

  後來,他穿起防水布的,滿是煤末的短衫,去做工去了。

  到十二歲,木羅式加就和汽笛一同起身,推手車,說些不必要的,大抵是粗野的話,學會了喝燒酒。蘇羌的煤礦的四近,有許多酒店,至少是不亞於打洞機器的。

  離礦洞一百賽旬[28]的處所,谷是完了,而熄火山的小丘岡開了頭。老樅樹上生著苔蘚,從這裡儼然俯視著小村落。灰色的多霧的早晨,便聽到泰茄[29]的鹿,怎樣地和汽笛競叫。在山間的青的峽谷里,越過峻坂,沿著無窮的鐵軌,貨車載了煤塊,日復一日的爬向亢戈斯車站去。山脊上給油染黑了的卷揚機,在不歇的緊張中發抖,卷著滑潤的索子。丘岡的腳下,在芳香的樅樹林中,造著磚屋,這風景的侵入者;人們在——不知道為了誰——作工;小鐵路的機器在歌吟,電氣起重機在怒吼。

  生活實在是熱鬧的。

  在這種生活中,木羅式加並不尋求新路,但走著舊的,已經幾代走穩了的路。時候一到,他便買下綢的短衫,皮的接統的長靴,每逢節日,跑到平地的村里去。在那裡和別的少年們拉風琴,和朋友們吵架,唱淫猥的曲兒,而且使村姑們「墮落」。

  歸途中呢,「礦山的人們」便在田裡偷些西瓜和圓圓的謨隆的胡瓜,向峻急的溪谷里用水來澆身體。他們的響亮的,高興的聲音,使泰茄驚動,缺了的月,從岩陰嫉妒似的來窺;在河上,是漂著溫暖的夜的濕氣。

  時候一到,木羅式加也被人摔在污穢的,發著包腳布和臭蟲的氣味的警察署里了。這是出在四月的同盟罷工的高漲,煤礦的瞎馬的眼淚一般,暗的地下水無日無夜地從礦洞的天井上滴下,誰也不想去汲它出來的時候的。

  他被監禁,決不是因為做了什麼偉大的工作,只因為他會多話:他們希望來威嚇他,也許能夠知道罷工領袖的名字。和瑪辛斯克的酒精私販子們一同坐在臭的小房間裡,木羅式加對他們講了無數的淫猥的奇聞,但關於罷工主使者,卻終於什麼也沒有說。

  時候一到,他又被送上戰場去,進了騎兵隊了。他在那裡,也象大家一樣,學會了對於「跑路狗」[30]輕蔑地睨視。他受傷了六回,被空氣打擊了兩回,到革命前,已經完全免了兵役了。

  他一回家,連醉了兩禮拜,和一個好的有名人物結婚了,是在第一號豎坑抽水的,雖然不受孕,卻是放蕩的女人。無論做什麼,他都不很估量:在他,覺得生活是十分簡單的,毫不複雜,享受些什麼,只如蘇羌園裡偷來的一條圓圓的謨隆的胡瓜。

  或者就為了這種性子,一九一八年,他帶了妻子,去擁護蘇維埃。

  無論為什麼,從那時起,他被禁止,不准進煤礦去了,因為蘇維埃終於失敗,而新政府對於這樣的人物,是不很看重的……

  米式加不耐似的橐橐地頓著帶鐵的蹄。橙子色的飛虻,在耳朵周圍固執地營營地叫,一鑽進蒙茸的毛里,便一直叮得它流出血來。

  木羅式加騎向斯伐庚的戰鬥區域去了。明綠的榛樹的丘岡那邊,克理羅夫加河藏得看不見形姿;在那裡,就站著夏勒圖巴的部隊。

  「蘇……蘇……」悶熱地,不會疲乏的飛虻在唱歌。

  忽然,起了奇怪的,炸裂似的聲音,滾到丘岡的那邊去了。接著這,是第二——第三……好象掙斷了鏈子的野獸,在刺柴叢中驀地飛跑過去一般。

  「且慢。」略略收住韁繩,木羅式加說。

  米式加將茁壯的身體向前突著,馴良地站住了。

  「你聽!……在開槍……」在鞍橋上伸直了身子,傳令使亢奮地說:「在開槍!……是罷?」

  「拍拍拍。」——機關槍的聲音,好象用火焰的線,縫合了培爾丹槍的呻吟聲和短而分明的日本的馬槍的嗚咽聲,從丘岡後面流了過來。

  「快跑!……」木羅式加用了強有力的激昂的聲音叫喊。

  腳是照例深深地踏在踏里,發抖的手指,揭開了手槍的皮匣,米式加已經跳過瑟瑟作響的叢莽,在山頂上疾走了。

  剛近絕頂,木羅式加就勒住馬:

  「等在這裡罷。」他一面跳下地來,一面說,並且將韁繩拋在鞍橋的後面:忠實的奴隸米式加,是用不著系住的。

  木羅式加爬上了絕頂。從右邊,是遠繞著克理羅夫加河,端正到象閱兵式時候一樣,作成整然的散兵,走著帽上綴有黃綠色帶的小小的一式的人影。在左邊,人們混亂著,成了雜亂的堆,在帶著金色穗子的大麥里,一面開著培爾丹槍,一面在逃走。憤怒的夏勒圖巴(木羅式加因為烏黑的馬和尖頂的狸皮帽,知道了那是他)雖在四面八方揮著鞭子,也還不能使人們站下來。看見有幾個人,已在暗暗地撕掉紅帶了。

  「這賤胎,在幹什麼,他們究竟在幹甚麼呀!……」木羅式加喃喃地說,因為射擊,愈加憤激了起來。

  逃走過去的最後的人堆里,有一個瘦弱的青年,將手帕包了頭,身穿本地的短衣,用沒有把握的手勢拖了槍,蹌踉地在奔走。別的青年們怕將他剩下,看去象是特地在遷就他的步調。人堆忽然疏散,白繃帶的青年也倒下了。然而他並沒有死——他屢次起身,想爬,兩手一伸,便叫些知不清的什麼話。人們拋下他,也不回顧,加緊地跑走了。

  「賤胎,他們究竟在幹什麼呀!……」[31]木羅式加又這樣說,他的手指亢奮地捏緊了滿染著汗的馬槍。

  「米式加,這裡來!」他突然用了異乎尋常的聲音叫道。

  受了傷,浴著血的馬,用鼻子作一大呼吸,便和幽微的嘶聲一同,跳上了山坡。

  幾秒鐘之後,木羅式加已如平飛的小鳥一般,在大麥中間馳走了。他的頭上,吆喝紛飛著火和鉛的飛虻,馬背似乎騰過了深淵,大麥在它的腳下低聲叫喊……

  「躺下!……Tvoju matj ……」木羅式加叫著,將韁繩換在一邊,便用一側的拍車拚命地刺馬。

  米式加不願意躺在槍彈下,卻在頭上流血的扎著白色繃帶的,被棄而在呻吟的人的周圍,用四條腿跳來跳去。

  「躺下!……」木羅式加仿佛要用嚼子勒破馬的嘴唇一般,用憤怒了的嗄聲叫喊道。

  米式加為了吃緊,將發抖的膝頭一彎,伏在地上了。

  「痛呵,阿唷,好痛呵!……」傳令使將他載在鞍上的時候,負傷者便呻吟起來。青年的臉是蒼白的,沒有鬍鬚,雖然塗著血,卻見得頗有些漂亮。

  「不要響,孱頭……」木羅式加沙聲說。

  過了幾分時,他就放掉馬韁,用兩手扶定所載的人,繞著丘岡,走馬向那設著萊奮生的部隊的村落那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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