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2024-09-26 06:15:49 作者: 魯迅

  關於新人的故事

  一

  少年作家法捷耶夫的小說《毀滅》,——在我們的文藝生活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們無產階級作家的隊伍從作者得到堅實而可靠的生力軍。

  關於西伯利亞游擊隊毀滅的故事——這是我們無產階級文學前線上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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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捷耶夫的書引起了社會上及出版界的注意。

  他主要的成功,在於指示我們——可以說在我們文藝中是最先的——其所描寫的人不是有規律的,抽象而合理的,乃是有機的,如活的動物一樣,具有他各種本來的,自覺與不自覺的傳統及其偏向。

  如果我們同意於上面這種評價,那麼,在他的書中,我們更看出一種優點,即是他對於其所描寫的人物的深情的愛。作者對其本階級人的情愛,正是助長他能描寫這些「英雄」內心的鎖鑰;並且剖露它,指示出在可詛咒的傳統之下,存在著他們過去的,珍貴的,金的,礦苗。自然,作者的這種熱愛,是有一定的限制的。

  法捷耶夫關於游擊隊說得很少。多數的礦工及農民差不多沒有提到,因為他們是很廣泛的群眾。從他們中間選出了隊長萊奮生,副隊長巴克拉諾夫,傳令使木羅式加,看護女礦工華理亞及其他,至於工兵剛卡連珂,小隊長圖皤夫,牧羊人美迭里札,軍醫式泰信斯基,以及最後(死前)一幕所說的重傷的游擊隊員弗洛羅夫等等,也都不大說起了。

  作者從眾人中間將這些「英雄」挑選出來,是具有特別的愛護,(這種愛護甚至於在少年美諦克的略述中都感覺得到——他在游擊隊組織中是代表這種外來的,偶然的,甚至於有害的分子;)並且在作者對於他們的同情心,使他們的思想及意識宣示出來,以致傳染到讀者的同情心。讀者以生趣,甚至於以個人的興趣,追隨於這熱情的劇本及其所挑選的人物的命運之後,有時會忿然釋卷,好象他們中的一個,為自己所熟識的,已經死去一樣,而對於其他的人,同樣要好的人,他也不相信他們將來就會死掉。作者對於他所挑選的人這種特殊的愛的關係,無論如何是不僅在於《毀滅》的藝術,而且是包含著小說的社會意識的意義的。在這裡,我們的少年的作家表現了他個人對於他自己階級弟兄們的「同志的,人的」關係,——這些人在過渡的,病態的時代是很容易染到官僚式的無情,爭逐的意識,情願坐以待斃或者好一點說,則是平庸的形式主義的,但是僅僅這個同志的關係,即足以將勞動的無產階級分子全體都粘合起來。

  二

  法捷耶夫的小說標題為《毀滅》,因為他書中所描寫的是游擊隊敗亡的故事,但是又可以換一個標題,為:新人誕生的詩。游擊隊長萊奮生為反對國外陰謀家,為反對白黨,為反對舊世界的一切社會勢力而鬥爭,這最後的原因是因為他胸中有一種:

  「強大的,別的什麼希望也不能比擬的,那對於新的,美的,強的,善的人類的渴望。(點是我們加的——V. F.)

  但他同時又知道這個新人的日子還沒有到來。

  「當幾萬萬人被逼得只好過著這樣原始的,可憐的,無意義地窮困的生活之間,又怎能談得到新的,美的人類呢?」

  但是無論如何,這位新人——美的,強的,善的,——已經覺醒了,他掙扎著,要擺脫那過去的遺產,然而這些東西卻非常的鞏固,因此,新人的誕生,其結果同游擊隊的命運一模一樣,往往——毀滅。

  中學生美諦克加入了布爾塞維克的游擊隊,但是他馬上覺到他完全不能應付他眼前的新任務。他完全不能以同志的態度去對待那些游擊隊員,他不能擺脫一切傳統觀念以加入游擊隊的集團生活,完全不能將他整個私人交出,受公共事務的支配。

  「他在全世界上,最愛的還是自己,——他的白晰的,骯髒的,纖弱的手,他的唉聲嘆氣的聲音,他的苦惱和他的行為,連其中的最可厭惡的事。」

  結果他又回到了他所出身的那社會去。他依然是個舊人,一切受過去的支配。他的新人也就沒有誕生出來。

  華理亞轟轟烈烈的歷史之結局也不是勝利,而是「毀滅」在革命之前,當她還是礦工姑娘的時候,她已經「放蕩」了,後來就嫁給了礦工木羅梭夫,依舊過著從前的生活,最後,在十月革命之後,她和他一同加入了游擊隊,作看護,她很輕狂地,毫不經意地,從一個人的臂中轉入另一人的懷裡:好了,她面前有一個年紀輕輕的中學生,如此地「漂亮,」這般地羞人答答——她將她所有的,未曾得到滿足的,妻的本能與母的本能都放在他身上了,她離開了同她向來沒有度過家庭生活的丈夫,從此之後再也不為大家所用,在她胸中火熱般地誕生了一個新人,但是這位青年知識分子卻不能看中她的愛情與熱誠,一切都依舊——她還是大眾的姑娘,木羅式加的老婆。

  「這算收場了,一切又都變了先前一樣,就象什麼也未曾有過似的,——華理亞這樣想。——又是老路,又是這一種生活,——什麼都是這一種……但是,我的上帝,這可多麼無聊呵!」

  木羅式加也遭了同樣的「毀滅。」

  可詛咒的過去牢牢地盤據了他——這位勇敢的游擊隊員——腐蝕了他整個的生命,妨礙他伸直腰干,來作新人。在這本小說中有好幾幕是描寫這位傳令使的靈魂上的過去的重壓,描寫他想走「正路」的自覺的或本能的企圖,但是「正路」總不讓他走上。

  「他又懷著連自己也是生疏的——悲傷,疲乏,幾乎老人似的——苦惱,接續著想:他已經二十七歲了,但已無力能夠來度一刻和他迄今的生活不同的生活,而且此後也將不會遇見什麼好處……

  「木羅式加現在是拚命盡了他一生的全力,要走到萊奮生,巴克拉諾夫,圖皤夫這些人們所經過的,於他是覺得平直的,光明的,正當的道路去,但好象有誰將他妨礙了。他想不到這怨敵就住在他自己里,他設想為他正被人們的卑怯所懊惱,於是倒覺得特別地愉快,而且也傷心。」

  這樣子,木羅式加也沒有能夠走上「平直的,光明的,正當的道路。」舊的象是有力些。它(指舊的——譯者)在小說的一開始時便已警告一般地抬了頭,那時他——游擊隊員——偷過別人的瓜,便是他在作公務人,作鄉村蘇維埃主席的時候,也還是如此。在小說結穴的時候,它更是得了全勝,那時,他——游擊隊員——將科爾卻克的軍隊從鄉村中驅走之後,喝醉了,醉得同豬玀一樣,白軍的槍彈來時,才用身體的毀滅來「毀滅」了他靈魂中覺醒的新人。

  三

  在其關於工人密哈里·維龍諾夫的絕妙的論文中(參看一九二六年五月五日的《真理報》,)戈理基曾解釋他為什麼不早一點寫篇小說來描寫這位出色的工人,道:

  「要寫這一種人是非常困難的,當然,俄國文學家底筆還不慣於描寫這種真實的英雄。

  「或者,很快地就可學會,」戈理基又加上了這一句。

  法捷耶夫在描寫隊長萊奮生的時候,毫無疑義地將這件難事做成功了。

  他在描畫這位出眾的腳色的時候,各方面都是無懈可擊的。

  但是用無產階級的眼光看來,所謂「真實的英雄」者,是什麼意思呢?

  這個人,應當先於一切地,大於一切地,用他自己(無產階級的)階級底生活,任務,要求,利益,理想,來過生活。

  老實說來,萊奮生便是這種人。

  作者費了很多精力來明示我們,他怎樣作一隊的首領,指出他——開始是沒有經驗的——怎樣造就自己來擔起這件任務,指出他怎樣個別地,整個地用鐵手抓著了這游擊隊,而他們又何等地信仰他意志與智慧的大力,何等心悅誠服地來受他的指揮。同時他又很好地顯出,這位公認的領袖與組織者也有時不知所措,而又何等痛心地覺悟,他還不很高明。還有一個特性更為重要,因為這是新人或「真實的英雄」底根本特性,就是:將整個自己完全交給公共事務。游擊隊員們也是這樣地看他:

  「他只知道一件事——工作。因此之故,這樣的正確的人,是不得不信賴他,服從他的。」(點是我們加的——V. F.)

  這裡,我們只走馬看花地指出一幕來便夠了。有一次萊奮生接到了兩封信——有一封象是關於前線的情形,別一封是妻寄來的。自然是願意讀第一封信,但是他只讀了第一封信的幾個字:「保持著戰鬥單位。」他辦完了必要布置與命令之後,才從袋子裡掏出妻底信:「找不到什麼地方做事,能賣的東西已經全部賣掉,孩子們是生著壞血病和貧血症了。」他坐下來寫回信。

  「開初,他是不願意將頭鑽進和這方面的生活相連結的思想里去的,但他的心情漸被牽引過去,他的臉漸漸緩和,他用難認的小字寫了兩張紙,而其中的許多話,是誰也不能想到,萊奮生竟會知道著這樣的言語的。」

  此後,生活底這一方面慢慢消滅了,讀者眼前依舊是這位有機地加入了集團的人。第一件便是他的隊伍。

  「獨有這大受損傷的忠實的人們,乃是他現在惟一的,最相接近的,不能漠視的,較之別人,較之自己,還要親近的人們。」

  而且這都是帶動者的集團(勞動的農民與勞動的無產階級)。

  當他這十八個人(除他之外)的隊伍被白軍擊潰而穿過森林之後,他遠遠地望見一條河流,在那裡流過他快樂的,嘈雜而熱鬧的生活,人們在那裡動彈,草捆在那裡飛舞,機器在那裡乾燥地準確地作響,細小的水珠似的噴出了女孩子們的輕笑。萊奮生的眼中卻正含著清淚,因為他所心愛的巴克拉諾夫死掉了。(如果他活著,就可以造成第二個萊奮生。)

  「用了沉默的,還是濕潤的眼,看著這在打麥場上的遠遠的人們,他應該很快地使他們變成和自己一氣,正如跟在他後面的十八人一樣。於是他不哭了。」(點是我們加的——V. F. )

  能夠不以自己的生活為生活,而以集團的共同生活為生活,這種能力便是「真實的英雄」底根本特性,在這一點上看來,這位游擊隊長便是他所熱烈夢想的新人。

  關於法捷耶夫的小說《毀滅》,還有許多話沒有說完,這本書還有許多不老練的地方,然而他毫無疑義地是我們無產階級文學戰線上的新勝利。

  希望作者能夠寫完這位新人的歷史,已經不是寫那戰爭的過去的歷史,而是寫和平建設的今日的歷史,要描寫新經濟政策之下的新人的誕生,比描寫國內戰爭時期的還要困難好多倍。

  V. 弗理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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