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毀滅
2024-09-26 06:15:46
作者: 魯迅
一
倘指為在去年蘇聯的文壇上最被看作問題的作品,那首先不可不舉這法捷耶夫的長篇小說《毀滅》罷。關於這作品,就是在我所知道的範圍內,也就有瓦浪斯基,弗理契,普拉符陀芬,萊吉堯夫,藹理斯培爾克等的批評家,寫著文章。
關於作者法捷耶夫,我知道得不多。……記得在約二年前,曾經讀過這個作者的叫作《泛濫》的小說。又,批評家烈烈維支稱讚這小說的文章,也曾在什麼地方讀過。後來他寫了叫作《逆流》的一小說,好象頗得聲譽,但我沒有來讀它。《泛濫》這小說,不很留著印象,我以為是平常的東西。但這回讀了這長篇《毀滅》,我卻被這作者的強有力的才能所驚駭了。我以為惟這作品,才正是接著裏白進斯基的《一周間》(一九二三年),綏拉斐摩維支的《鐵之流》(一九二四年),革拉特珂夫的《水門汀》(一九二五年)等,代表著蘇聯無產階級文學的最近的發展的東西。
做小說《毀滅》的主題者,是在西伯利亞的襲擊隊的鬥爭。是為了對抗日本軍和科爾卻克軍的反革命的結合而起來的農民,工人,及革命底知識分子之混成隊的襲擊隊——在西伯利亞市民戰爭里的那困難的,然而充滿著英勇主義的鬥爭之歷史。
這作品,倘從那情節底興趣這一點看來,是並非那麼可以嘖嘖稱道的東西。用一句話來說,這不過是寫這麼一點事而已:從黨委員會那裡,接受了「無論遇見怎樣的困難,即使不多,也必須保持著強固的有規律的戰鬥單位,以備他日之用!」這樣的指令的襲擊隊的一隊,一面被日本軍和科爾卻克軍所壓迫,一面抗戰著,終於耐不住反革命軍的攻擊,到了毀滅的不得已的地步了。其實,這整個的情節的窘促,和各個場面的興趣完全不同,也許就是這作品的缺點之一。
但是,這作品的主眼,並不在它的情節。作者所瞄準的,決非襲擊隊的故事,乃是以這歷史底一大事件為背景的,具有各異的心理和各異的性格的種種人物之描寫,以及作者對於他們的評價。而在這範圍內,作者是很本領地遂行著的。
二
在這作品裡,沒有可以指為主人公的人。若強求之,那大約不能不說,主人公就是襲擊隊本身了。但主要人物是頗多的,其重要者,是——為這部隊的隊長的猶太人萊奮生,先前是一個礦工的木羅式加,從「市鎮」里來的美諦克,以及為木羅式加之妻,同時是野戰病院的看護婦的華理亞,為萊奮生之副手的巴克拉諾夫,等。我們現在就其三四,試來觀察一下罷。
萊奮生是這部隊的隊長,同時又是他們的「人才」。他是清楚地懂得革命所賦給他的自己的任務,向著它而在邁進的。他守著黨的命令,常常給他的部隊以正確的方向。部下的敷衍的託辭,他是決不寬容的。因此部下的人們,以為只有他,才是不知道疲勞,倦怠,動搖或幻滅的人而尊敬他,然而便是他,也還是和動搖或疲勞相搏戰的人。作者這樣地寫著——
「部隊裡面,大抵是誰也不知道萊奮生也會動搖的。他不將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分給別一個人,只常常用現成的『是的』和『不是』來應付。所以,他在一切人們,就見得是特別正確一流的人物。」
「從萊奮生被推舉為隊長的時候起,沒有人能給他想一個別的位置了。——大家都覺得惟有他來指揮部隊這件事,乃是他的最大的特徵。假使萊奮生講過他那幼時,幫著他的父親賣舊貨,以及他的父親直到死去,在想發財,但一面卻怕老鼠,彈著不高明的梵亞林的事,那麼,大約誰都以為這只是恰好的笑話的罷。然而萊奮生決不講這些事。這並非因為他是隱瞞事物的人,倒是因為他知道大家都以他為特別種類的人物,雖然自己也很明白本身的缺點和別人的缺點,但要率領人們,卻覺得只有將他們的缺點,指給他們,而遮掩了自己的缺點,這才能辦的緣故。」
不管萊奮生與其部隊的人們的努力,一隊被敵所壓,終竟還瀕於毀滅。疲乏透了的萊奮生和十八名的部下,便將希望系之將來,出了森林去了。小說是以如下的一節收場的——
「萊奮生用了沉默的,還是濕潤的眼,看著這高遠的天空,這約給麵包與平和的大地,這在打麥場上的遠遠的人們,——他應該很快地使他們都變成和自己一氣,正如跟在他後面的十八人一樣。於是他不哭了:他必須活著,而且來儘自己的義務。」
三
本羅式加是先前的礦工。他是常常努力著想做一個革命底忠實的兵士,有規律的襲擊隊員的。然而他的Lumpen(流氓)底的性格,卻時常妨害著這心愿。他曾有偷了農民的瓜,要被從部隊驅逐出去的事。又在和白軍的戰鬥中,他的所愛的馬被殺了的時候,他便在那裡哭倒了。而且那一夜,戰鬥雖然還沒有停止,他卻喝著酒到處在撒野。但是,他在戰場上,總常常是勇敢的鬥士。
和這木羅式加做了好對照的,是從「市鎮」里來的美諦克。倘問他是那一方面的人,則是知識分子,到這裡來的以前是屬於社會革命黨的。可是在受傷而倒下的情勢中,為木羅式加所救,進到這部隊裡來了。他良心底地努力著想參加革命底鬥爭。但他是沒有堅固的確信和強韌的意志,常在動搖之中的。於是終於在最後,他做了巡察而走在部隊之前的時候,突然遇見哥薩克兵,便慌張著,失神地由森林中逃走了,——這樣,他就不由自覺地,背叛了自己的部隊。
這美諦克和木羅式加的對立,是在這作品中,也是特別有興味的事情之一。木羅式加救起美諦克,帶到部隊裡來了。然而美諦克那樣的知識分子,用他的話來說,是「小白臉,」為他先天底地所討厭的。但他的妻子華理亞,卻在這美諦克之中,看見了她的理想底男子。自己的妻和別的男子,做無論什麼事,木羅式加是一概不以為意的。但一知道妻子戀愛著這美諦克的時候,卻感到仿佛自己是被侮辱了。於是在三人之間,就發生種種的波瀾……
華理亞也是從礦山來的。她差不多沒有和丈夫木羅式加一起生活。她是一個對於自己的任務極忠實,生活上也極自由,然而在同志間卻很親切的,典型底的女襲擊隊員。她在美諦克進了病院的時候,一面看護著,一面便愛起他來。她確信惟獨他才是給慰安於她的孤寂的男子。而和別的男子有著關係的事,是什麼也不去想的。
此外,在這小說中,還描寫著許多有興味的人物。例如:常常無意識底地模仿著萊奮生的行動和態度的十九歲的副將巴克拉諾夫;雖然加入襲擊隊,而依然常是夢想平和的,快樂的農村生活的老人畢加;出去做斥候,而泰然地,被白軍所殺的美迭里札;醫生式泰信斯基;工兵剛卡連珂,小隊長圖皤夫及苦勃拉克,等,等。
四
這小說又充滿著許多優秀的場面。將那主要的列舉起來,則如:決定是否要驅逐那偷了農民的瓜的木羅式加的農民大會的場面;當襲擊隊受白軍壓迫而離去森林之際,毒殺那瀕死的病人的場面;出去做偵察的巴克拉諾夫,遇見四五個日本的斥候,用槍打死他們的場面;出去做斥候的美迭里札,被敵所獲,而加以拷問的場面;於是最後,完全敗北,疲乏透了的十九個襲擊隊員出了森林而逃去的場面,等,等。我想作為一例,試將這最後的場面的一部分翻譯出來——
「這時他(萊奮生)和華理亞和剛卡連珂都到了道路的轉角。射擊靜了一點,槍彈已不在他們的耳邊紛飛。萊奮生機械底地勒馬徐行。生存的襲擊隊員們也一個一個地趕到。剛卡連珂一數,加上了他自己和萊奮生,是十九人。」
(原文譯至「他們這樣地走出森林去了——這十九人」止,見本書第三部之末一章,今不復錄,以省繁複——編者。)
五
法捷耶夫的《毀滅》,許多批評家們都說是在萊夫·托爾斯泰的諸作品的影響之下寫成的。實際上,凡較為注意地來讀這作品的人,是誰都可以發見其中有著和大托爾斯泰的藝術底態度相共通的東西的。第一,在作者想以冷靜來對付他所描寫著的對象的那態度上;第二,在想突進到作中人物的意識下的方面去的那態度上。
托爾斯泰當描寫他的人物,是決不依從那人物的主觀而描寫的。他在那人物自己所想的事之外,去尋求那行動的規准。從這裡,便在托爾斯泰那裡生出無意識的方面之看重,和對於「運命」的服從。照他看來,那個拿破崙,也不過是單單的「運命」底傀儡而已。
法捷耶夫也是常常看重那人物的意識下的方面的。例如在華理亞之愛美諦克的描寫上,便有如此說的地方——
「在她(華理亞),是只有他(美諦克),——只有這樣美,這樣溫和的男人,——才能夠使她那為母的熱情,得到平靜,她以為正因為這緣故,所以愛了他的。(但其實,這確信是在她愛了美諦克之後,才在她裡面發生出來的,而她的不孕性,和她的個人底的希望也有著獨立的生理底原因。)」
這種描寫,是我們在這作品的到處都可發見的。而這是托爾斯泰所愛用的描寫法。
但是,托爾斯泰和法捷耶夫,在其對於現實的態度上,是完全同一的麼?不是的。法捷耶夫決不象托爾斯泰似地,將人類的行為看作對於「運命」的盲從。他決不將襲擊隊當作只是單單的自然發生的農民的糾集而描寫。在這裡,就存在著他和托爾斯泰的對於現實的態度的不同,同時也存在著他的襲擊隊和例如V·伊凡諾夫的襲擊隊的不同點。伊凡諾夫在所作的《鐵甲列車》,《襲擊隊》里,描寫著西伯利亞的襲擊隊的叛亂。但他只將這單單當作農民的自然發生底的,意識下底的反抗而描寫,也只能如此地描寫。然而法捷耶夫的襲擊隊,一面固然包含著自然發生底的許多要素,但卻是在一定的組織者之下,依從一定的目的意識而行動著的。對於同一的襲擊隊的這態度的不同,也就正是革命的小資產階級作家和無產階級作家的對於現實的認識之不同。於是,法捷耶夫的這態度,和自然主義的寫實主義相對,我們稱之為無產階級的寫實主義。
最後,關於在蘇聯無產階級文學上的這作品的位置,想說一兩句話。這作品是在蘇聯無產階級文學上,代表著它那新的發展階段的。一九二三年發表的裏白進斯基的《一周間》,是在當時的無產階級文學的傑作,但其中以描寫共產黨員為主,還沒有描寫著真正的大眾。革拉特珂夫的《水門汀》,縱有它的一切的長處,而人物也還不免是類型底的。但在這《毀滅》中,法捷耶夫是描寫著真正的大眾,同時他還對於類型和個人的問題,給以美妙的解決。只有比之《水門汀》,缺少情節底趣味這一點,許是它的缺點罷。
藏原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