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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宮之爭:東吳的政治亂局

2024-09-26 04:10:24 作者: 王覺仁

  東吳赤烏八年(公元245年,曹魏正始六年),孫權對孫霸的過度寵愛,漸漸結出了惡果。

  由於太子孫和與魯王孫霸同住皇宮之中,且兩人的待遇幾乎完全相同,所以孫霸自然不把太子當回事兒。東吳群臣大多認為這麼做後患無窮,於是頻頻上奏,建議孫權改弦更張。孫權架不住輿論的轟炸,決定做出改變。

  可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孫權所做的這項改變,非但無助於消除潛在隱患,反倒加劇了太子和魯王之間的利益衝突。

  孫權的做法是:讓太子和魯王分開住,各居一處宮殿,同時給了他們建立各人僚屬的權力。也就是說,從此以後,太子和魯王都可以公開建立自己的政治班底了。

  事實上,作為太子和親王,各自建立僚屬也無可厚非,可孫權的錯誤在於,在走這一步之前,應該按照之前是儀的建議,讓魯王出鎮地方,這樣才能儘量避免他跟朝中文武之間的勾連,以免對太子構成威脅。

  而現在孫權這麼做,客觀上等於是默許朝中文武在太子和魯王之間選邊站隊,同時也等於是助長了魯王及其僚屬的奪嫡野心。

  此令一下,一些精明的大臣立刻聞風而動,開始選邊站隊。頭一個做出反應的,就是衛將軍全琮。他馬上命兒子全寄去跟孫霸大表忠心,堅決站在了魯王一邊。

  似乎是為了把陸遜也發展為魯王黨,全琮隨即寫信,把依附魯王的事告知了陸遜。

  此時,陸遜雖仍鎮守武昌,但已於去年接替病故的顧雍出任丞相;同時,他的「上大將軍」「荊州牧」等本兼各職也全都在。換言之,此時的陸遜不論是官職、權力、地位,還是威望和功勳,都是東吳百官中當之無愧的頭號大佬,屬於典型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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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正因為這一點,全琮才想拉攏他。

  然而,全琮打錯了算盤。陸遜很快就給他回了一封信,說:「子弟若有才,不必擔心不受重用,你不該讓他私下去邀取榮華富貴;而子弟若無才,終究是自取其禍。況且,如今兩宮雖勢均力敵,但遲早會決出勝負,這是古人認為最危險的時候,切不可介入。」

  全琮碰了釘子,卻不思反省,而是鐵定了心要介入這場奪嫡之爭。隨後,他授意兒子全寄抓緊時間結交魯王,並讓全寄在朝野散布不利於太子的輿論。

  陸遜聞訊,趕緊又寫信勸他,說:「你縱容全寄去走邪道,總有一天,會給你的家門惹來滔天大禍!」

  可全琮還是把陸遜的告誡當成了耳旁風,仍舊不遺餘力地擴大魯王和太子之間的矛盾。

  魯王孫霸有了全琮父子鼎力相助,奪嫡之心越發強烈,開始刻意結交實權人物,加緊培植自己的勢力,車騎將軍朱然之子、偏將軍朱績就成了他的籠絡對象之一。

  孫霸親自到軍營去拜會朱績,還故作親切地挨著他坐下。可朱績腦子十分清醒,見狀立刻起身離席,極力表示不敢當,把自以為折節下士的孫霸弄得十分尷尬。

  然而,像朱績這種腦子清醒的人終究是少數。隨著兩宮矛盾的逐漸加深,內宮外朝的人都開始紛紛站隊,慢慢分成了水火不容的太子黨和魯王黨,把許多朝廷高官都卷了進去,大有將東吳帝國一分為二之勢。用《資治通鑑》的話說,就是「造為二端,仇黨疑貳,滋延大臣,舉國中分」。

  形勢發展到這一步,孫權自然不會無動於衷。他立刻下令,命太子和魯王都要專注於自身的修學,嚴禁他們與賓客交往。

  可是,這個辦法純屬治標不治本——只要孫權不降低魯王的政治地位和各項待遇,他的禁令就無法阻擋那些攀龍附鳳的政治投機客。

  更何況,真正在這場兩宮之爭中攪風攪雨的人,並不只是所謂的「賓客」,而是東吳帝國身份最尊、權勢最盛的一批人。更準確地說,其實都是孫權的「身邊人」。

  就以魯王黨為例。

  孫霸最核心的黨羽,首先當然是全琮、全寄父子;其次,就是全琮的夫人、孫權的長女孫魯班(世稱全公主);最後就是吳安、孫奇、楊竺三人。

  吳安,是孫權舅舅吳景的孫子,承襲父爵封新亭侯;孫奇,是孫權堂兄孫輔的孫子,官居散騎侍郎、武衛都尉。在所有核心黨羽中,只有楊竺一人非宗室成員,而且似乎也沒有官爵,大致就屬於「賓客」一類。不過這個賓客卻不一般。由於此人年少成名,估計是東吳數得著的名士,所以不僅是魯王孫霸的賓客,也是皇帝孫權的座上賓。後面我們就將看到,此人雖無正式官職,卻經常可以出入宮禁,說的話在孫權那兒也頗有分量。

  可想而知,魯王黨這六名核心成員,在東吳的影響力有多大,對孫權的影響有多深。所以,孫權想用一紙禁令消弭兩宮之爭的做法,實在是有些自欺欺人。

  別人暫且不說,光是一個「全公主」孫魯班,對孫權的影響就相當大了——她甚至可以干預孫權的立後之事。

  孫權稱帝已十多年,後宮自然是美女如雲,其中受寵的也不在少數。可奇怪的是,不知何故,孫權一直沒有冊立皇后。唯一一個讓他動了「立後」心思的,就是太子孫和的母親王夫人。

  孫和被立為太子後,孫權一度想封王夫人為皇后。只不過,全公主跟這位王夫人一向不和,所以她既不希望王夫人當上皇后,也不希望孫和坐穩儲君之位(這也許就是全琮一家子義無反顧選擇魯王的原因之一)。

  於是,全公主便千方百計阻撓孫權冊立王夫人。也不知她使了什麼招,反正孫權最後聽了她的意見,打消了立後的念頭。

  全公主在這件事上得手後,信心大增,便再接再厲,抓住一切機會構陷太子。

  有一回,孫權生病,就命太子孫和到「桓王廟」(孫策之廟)去祭祀祈福。巧合的是,太子妃的叔父張休(張昭之子)就住在桓王廟附近。張休就邀請太子順道去他家坐坐。這本來是一件挺正常的事,可問題是全公主一直在派人跟蹤監視太子。如今一看太子進了張休的家門,全公主自然就有文章可做了。

  她立刻入宮,對躺在病榻上的孫權說:「太子根本就不在桓王廟裡,這會兒正在太子妃的娘家人那兒呢,也不知在計劃商議什麼。」

  晚年的孫權本來就疑心病重,加上現在身體抱恙、心情煩悶,一聽這話,自然是怒形於色。

  全公主見讒言奏效,馬上加大火力,又道:「王夫人看到皇上臥病,臉上似有喜色。」

  此言一出,基本上就是置王夫人於死地了。

  孫權頓時暴怒。沒過幾天,王夫人便憂懼而亡了。史書沒有記載孫權對她做了什麼,但很可能是進行了非常嚴厲的懲戒,否則好端端的王夫人也不會這麼快就香消玉殞。

  隨後,孫權對太子孫和的寵愛更是一落千丈。

  見太子失寵,魯王黨的楊竺、全寄、吳安、孫奇等人趁熱打鐵、火力全開,天天在孫權耳邊各種轟炸,所言當然全是太子的負面消息。

  孫權被包圍在這些人刻意打造的「信息繭房」中,對太子的猜忌和厭惡日甚一日,遂漸漸萌生廢立之念。

  隨著兩宮之爭的白熱化,太子黨與魯王黨旋即上演了一場精彩紛呈的諜戰大戲。

  據西晉張勃的《吳錄》記載,有一天,孫權特意召見了楊竺,並屏退左右,與他談論起孫霸的才幹。

  皇帝的這個舉動,用意再明顯不過。楊竺心中大喜,當即順水推舟,表示孫霸有文武英姿,完全有資格成為儲君。據說孫權當天便答應了,準備立孫霸為太子。

  可孫權萬萬沒料到,太子早就在他身邊安插了眼線。正當孫權以為這場對話絕對私密時,一個宦官居然藏在了他坐的御榻下面,把這場對話一字不漏全都聽了去。隨後,眼線立刻把這份絕密情報傳進了東宮。(《吳錄》:「有給使伏於床下,具聞之,以告太子。」)

  孫和大為震驚。

  事已至此,整個東吳帝國唯一能幫他保住太子位的人,也許就只有陸遜了。可是,陸遜遠在武昌,太子若直接派人跟他聯絡,目標太大,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到時候麻煩更大。正焦灼之際,有個人及時出現,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這個人就是陸遜的侄子、時任尚書選曹郎的陸胤。

  據《三國志·陸凱傳》相關記載,太子孫和很早就「聞其(陸胤)名,待以殊禮」了,可見這個陸胤大概率就是太子黨成員。此時他因公務要前往武昌,便來跟孫和辭行。孫和為了避人耳目,表面上拒絕接見他,暗中卻微服潛出東宮,悄悄鑽進他的馬車,命他立刻把情報送到武昌,並讓陸遜趕緊上表勸說孫權。

  得知孫權隨時可能廢掉太子,一直不願捲入這場爭鬥的陸遜終於坐不住了,只好上疏力諫,說:「太子是社稷的正統,其地位應該像磐石一樣堅固;魯王只是一介藩臣,給予他的寵愛和待遇應該要有差別。只有兩宮各安其位、各得其所,朝野上下才能獲得安定。」

  奏疏呈上後,孫權毫無回應。陸遜便接連上奏,最後甚至表示要親自入朝,當面向孫權陳說「嫡庶之義」。

  儘管陸遜這番諫言純粹出於公心,可客觀上看,尤其是在孫權看來,他如此急切地為太子說話,顯然是太子黨無疑了。

  孫權極為不悅,可看在陸遜的面子上,還是暫時擱置了廢立之事。

  稍後,時任太常的顧譚(顧雍之孫、陸遜外甥)又上疏勸諫,說:「臣聽說,不論一國之君還是一家之主,都要明確劃分嫡庶,使其地位有尊卑,高下有差別,等級不可逾越。如此,骨肉的恩情才可保全,覬覦儲位之念才會斷絕。」

  陸遜和顧譚這對舅甥如此公然力挺太子,自然是把魯王孫霸往死里得罪了。孫霸奈何不了陸遜,卻完全可以拿顧譚開刀。

  當然,要拿人開刀,總是需要藉口的。很快,魯王及其黨羽便找到了一個藉口。

  事情源於之前由全琮指揮的那場芍陂之戰。當時,顧譚的弟弟顧承和太子妃叔父張休都參戰了,且立下了戰功。而全琮之子全端、全緒一直在跟他們二人爭功。現在魯王想整顧譚,全琮父子便順勢拿戰功之事大做文章,在孫權面前極力詆毀顧承和張休,指控他們與有關人員串通一氣,詐冒軍功。

  眼下孫權正厭惡太子,而顧譚、顧承和張休也都已被他劃入了太子黨,所以孫權未經調查,就剝奪了三人的官爵(顧譚因顧承之事連坐),並將三人投進監獄,隨後又流放交州。

  三人踏上流放路後,孫權仍未解恨,又追加了一道詔書,在半道上把張休賜死了。沒過多久,顧譚、顧承也相繼在貶所抑鬱而終。

  縱然太子黨遭到了嚴重打擊,可一心維護正統的大臣依然前仆後繼。比如太子太傅吾粲,便不顧危險,繼顧譚之後繼續上疏,勸孫權讓魯王出鎮夏口(今湖北武漢市),並請求將楊竺等人逐出建業,不得住在京師。

  奏疏一上,魯王黨立刻群起而攻,羅織各種罪名誣陷吾粲。孫權再度聽信讒言,將吾粲逮捕下獄,旋即在獄中處死。

  太子黨的核心成員被一一剪除後,魯王黨又乘勝追擊,掉轉槍口,把全部火力集中到了陸遜身上。

  在他們看來,陸遜無疑是太子黨最後的大佬,也是最後一座必須攻克的堡壘。

  由於吾粲此前曾多次把有關太子的消息通報給陸遜,這自然成為魯王黨攻擊陸遜的把柄,楊竺甚至捏造了陸遜的二十條罪狀。

  在魯王一黨的蠱惑下,孫權頻頻派出內使前往武昌,對陸遜進行了嚴厲的訓斥和責問。陸遜從未受過這等羞辱,心中憤恨不已,卻又百口莫辯,不久竟然「憤恚而卒」,終年六十三歲。

  一生出將入相、為東吳帝國立下汗馬功勞的「社稷之臣」陸遜,就這樣死在了一場他本不願介入的權力鬥爭中。

  他生前的功業有多麼顯赫耀眼,他的死就有多麼暗淡和不值。哪怕是像諸葛亮一樣死在北伐的戰場上、死在前進的征途中,也是一種悲壯的榮耀。只可惜,陸遜之死絲毫沒有悲壯色彩,更談不上榮耀。作為東吳內亂的犧牲品,他的死只能讓人感到無奈和悲哀。

  陸遜含恨而終後,孫權任命他的兒子、年僅二十歲的陸抗為建武校尉,繼續統領陸遜的部眾,並命他扶棺東還,回建業安葬。

  可是,還沒等陸抗料理完父親的後事,孫權就拿著楊竺構陷陸遜的那二十條罪狀質問他。假如陸抗的心理素質差一點,恐怕結果就是步他父親的後塵了。所幸,陸抗毫不慌亂,對那些根本沒有實錘的所謂罪狀一一作了說明解釋。

  孫權找不出破綻,心中的怒意才稍稍化解,沒再找陸抗的麻煩。

  赤烏八年的這場兩宮之爭,到此並未畫上句號,只是暫告一段落。表面上看,這場內亂是由魯王孫霸及其黨羽的奪嫡野心導致的,可實際上,孫權才是這場爭鬥的始作俑者。正是他對孫霸毫無原則的寵愛和縱容,才激發了孫霸的野心,並助長了其黨羽的囂張氣焰,從而導致這一幕幕慘劇的發生。

  究而言之,就是孫權自己,一手把陸遜、吾粲、張休、顧譚等忠臣良將送入了鬼門關;也是孫權自己,一手開啟了東吳帝國離心離德、紛爭內耗的政治亂局。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當年那個勵精圖治、精明強幹的孫權其實已經死了,只剩下這個年老昏聵、暴虐無道的孫權,在這條「自毀長城」的道路上埋頭狂奔,並一步一步蠶食掉大哥孫策和孫權自己奮鬥大半生打造的東吳基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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