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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謀子」司馬懿再立新功

2024-09-26 04:10:18 作者: 王覺仁

  曹魏主少國疑、權臣當道、內部政局不穩,這對東吳來講,無疑是個好消息。

  東吳赤烏四年(公元241年,曹魏正始二年)春,吳零陵(治今湖南永州市)太守殷禮上奏孫權,提出了一個全面進攻曹魏的計劃。他在奏疏中說:

  「如今,上天厭棄曹氏,曹丕、曹叡父子相繼喪亡,當此龍爭虎鬥之時,竟然讓一個幼童坐上了君王之座。臣建議,陛下應御駕親征,徵調荊、揚二州的全部人力物力,青壯的編入軍伍,老弱的負責後勤運輸。同時,請蜀漢出兵隴右,配合進攻;然後,把主力交給諸葛瑾和朱然,命其直指襄陽;再命陸遜、朱桓率偏師進攻壽春;陛下則進軍淮河以北,攻擊青州和徐州。

  「如此一來,魏國的襄陽、壽春被我軍圍困,長安以西又要抵禦蜀軍,許昌、洛陽等心臟地帶勢必空虛。而我軍四路並進,其國內必定生變,會有臣民做我們的內應。屆時,兩軍將帥對決,他們顧此失彼,若一軍戰敗,則三軍離心。而我軍則乘勝北上,攻城略地,必能平定中原。

  「然而,倘若我們不舉全國之力投入戰場,而是像從前那樣只出動少數部隊,輕率出擊,那就不足以成就大業,稍有失利便撤退,致使軍民疲憊,聲威受損。總之,屢屢出兵的結果,只能令戰力衰竭,絕非上策。」

  殷禮這個「全面開戰」的計劃,理論上是沒有錯的,因為東吳的綜合國力遠不及曹魏,所以小打小鬧根本沒用。想要戰勝曹魏,只能全面動員、傾盡國力,才有可能畢其功於一役。但是從實操層面來看,這個計劃卻顯得過於冒進,大有孤注一擲的味道,而且太過理想化,缺乏相應的後備方案——舉全國之力打一場戰爭,萬一最後失敗了怎麼辦?豈不是連自保都成問題?

  計劃好提,但孫權作為最終決策者,決心卻沒那麼好下。

  經過一番考量,孫權還是否決了這個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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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他之所以否決,既可以說是出於審慎,也可以說是出於保守。畢竟這一年,孫權已經六十歲了,過去的雄心壯志已然漸漸消泯。跟北定中原、統一天下比起來,毋寧說,孫權現在更在乎的,是如何鞏固自己的皇帝寶座,以及如何把現有的江山平穩地傳給下一代。

  即使雄才大略如曹操,在六十一歲那年打下漢中後,不也生出了倦怠之心,沒有乘勝南下、掃平益州嗎?孫權如今的保守與倦怠,跟當年的曹操基本上如出一轍。

  不過,保守歸保守,趁曹魏現在「主少國疑」,打一仗還是很有必要的,說不定能撈點兒便宜。

  這一年四月,孫權部分採納了殷禮的建議,雖沒有舉全國之力出戰,但還是派出了四路兵馬,從東、西兩個方向對曹魏發起了進攻:

  東線,命衛將軍全琮出建業,進攻壽春;由威北將軍諸葛恪予以策應,出皖口(今安徽懷寧縣東),進攻六安。

  西線,命征北將軍朱然出樂鄉(今湖北松滋市東北),進攻樊城;由大將軍諸葛瑾予以策應,出公安(今湖北公安縣),進攻柤中(今湖北南漳縣東)。

  可是,正如殷禮所言,打曹魏,不拼盡全力是沒有用的。眼下孫權四路出兵、兩線開戰,貌似聲勢浩大,實則出動的兵力並不多,對戰果也沒有特別大的期待,所以結果只能跟以前一樣——雷聲大雨點小。

  東線戰場,魏徵東將軍王淩和揚州刺史孫禮,聯手迎擊吳軍,與全琮所部在芍陂(今安徽壽縣西南)會戰。全琮戰敗,迅速撤退,只一個回合就偃旗息鼓了。而負責策應的諸葛恪,在六安似乎也沒有取得任何戰果。

  西線戰場,魏荊州刺史胡質從宛城出兵,輕裝急進,馳援樊城。當時城池已被吳軍朱然部圍困,屬下建議胡質說:「敵軍兵力不少,我們恐怕不宜太接近城池。」胡質卻道:「樊城城牆低矮,守兵又少,必須火速赴援,否則就危險了。」隨後,胡質率部進抵樊城,與吳軍在城下對峙。守軍原本惶惶不安,見援兵抵達,這才安下心來。

  然後,這場圍城仗一直打了一個多月,朱然攻不下城池,胡質也趕不走他,雙方陷入了相持狀態。而負責策應的諸葛瑾進抵柤中後,也沒能打下來,只是在城外襲擾抄掠。

  此時,司馬懿雖然已被剝奪實權,但畢竟還是朝廷的太傅和輔政大臣,身負社稷安定之責,且若想保持對朝政的影響力,避免進一步被邊緣化,最好的辦法就是建立新的戰功。因此,於公於私,他都沒有理由在洛陽安坐不動。

  司馬懿旋即主動請纓,上奏曹芳:「柤中的漢人和夷人共有十萬之多,被隔在漢水之南,流離無主。而樊城被圍已一個多月,局勢危險,臣願出兵征討。」

  然而,司馬懿的奏疏呈上後,迎來的卻是一片反對之聲。

  據《晉書·宣帝紀》記載:「議者咸言,賊遠來圍樊,不可卒拔。挫于堅城之下,有自破之勢,宜長策以御之。」就是說,朝廷的主要決策者們都認為,敵人遠道而來,圍困樊城,難以在短時間內攻下。而且,他們在堅城之下受挫,已經顯露出不攻自潰之勢。所以,朝廷應該考慮的是用什麼樣的長遠策略禦敵,而不必在此時勞師遠征。

  史書沒有明說反對司馬懿出征的這些「議者」都是誰,但大概率就是何晏、丁謐那幫人。他們很清楚,司馬懿一出手,很可能會再立新功,這顯然不符合他們的利益。

  司馬懿據理力爭,再次上奏,說:「邊城受敵而安坐廟堂,疆場騷動,眾心疑惑,是社稷之大憂也!」(《晉書·宣帝紀》)

  「安坐廟堂」這四個字,用得十分巧妙。明面上,司馬懿是在說自己責無旁貸,不能坐在洛陽不動;暗地裡,卻是在嘲諷何晏、丁謐等人尸位素餐,只會在廟堂上爭權奪利,卻無視社稷安危。

  這番話說得大義凜然,不僅占據了政治上和道義上的制高點,而且暗中給反對者扣下了一頂大帽子。何晏、丁謐等人不便再反對,只好閉嘴。

  同年六月,司馬懿率軍南征,迅速進抵樊城。時值盛夏,南方炎熱潮濕,不利魏軍久戰,所以司馬懿一到,便命輕騎到吳營前挑戰。此時吳軍已在樊城外堅持了兩個多月,士氣低落,而對手則是剛剛投入戰場的生力軍,朱然自然不敢迎戰,只能閉營固守。

  司馬懿算準了這一點,開始對吳軍大打心理戰,一邊遴選精銳,組織敢死隊,一邊大張旗鼓,天天操練,擺出一副要大舉進攻的架勢。

  這一招果然奏效。朱然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也撈不著便宜,且很可能被司馬懿一口吃掉,旋即在某日深夜悄悄拔營,撤出了戰場。

  司馬懿等的就是這一刻,遂命全軍追擊,在三州口(今湖北襄樊市襄陽區東)追上了吳軍,輕而易舉地打了一場勝仗。據《晉書》記載,司馬懿這一仗取得了豐碩的戰果,不僅「斬獲萬餘人」,且繳獲了吳軍的大量「舟船軍資」。

  當年七月,司馬懿凱旋。朝廷因功增加了他的食邑,與前共計一萬戶,同時把他的子弟十一人全部封為列侯。

  至此,一度被邊緣化的司馬懿又狠狠地刷了一回存在感。他不跟曹爽一黨玩下三爛的陰謀詭計,而是玩了一場堂而皇之的「陽謀」——用實實在在的軍功說話,用有目共睹的貢獻說話。對此,不僅朝野上下都很服氣,連曹爽及其黨羽也沒有話說。

  當然,「陽謀」也是謀,比如司馬懿出兵的時機就掐得很準。他主動請纓時,吳軍已在樊城打了一個多月,而等他到了戰場,又過了一個月,吳軍的戰鬥力和士氣必然低落,而魏軍在兵力和士氣上都占據絕對優勢,豈有不勝之理?

  所以,這回的軍功,與其說是司馬懿憑實力打出來的,不如說是憑權謀撈回來的。當然,權謀也是一種實力,而且是一種更可怕的實力。

  司馬懿的權謀,不僅體現在他運籌帷幄就可以決勝千里,更體現在他建立大功之後,仍能保持謙恭低調的做人之道——用《晉書》的說法,就是「勛德日盛,而謙恭愈甚」。

  他有一個同鄉叫常林,在朝廷擔任太常,年紀比較大,司馬懿每次見了他,都要恭恭敬敬行拜見之禮。以司馬懿的身份和地位,大可不必這麼做,可他卻願意這麼做,也樂意這麼做。

  古往今來的許多牛人,真正讓人佩服的地方,往往不是他們功業有多大、地位有多高,而是不論功業多大、地位多高,都能始終保持不驕不躁、戒慎恐懼的低姿態。

  司馬懿如此,清末的中興名臣曾國藩同樣如此。在曾國藩的日記和家書中,處處可見其超人般的道德自律和對子弟在立身處世上的嚴格要求;他把自己的書房命名為「求缺齋」,更足見其對「天道忌盈」這一中國傳統智慧的深刻領悟。

  同樣,司馬懿也不止一次告誡過自己的家族子弟,說:「功業太盛太滿,這是道家最忌諱的。一年四季有寒暑推移,就跟人生有福禍榮辱的變化一樣,我何德何能領受這麼大的功名富貴呢?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以此為準繩,差不多就能免於災禍吧!」

  月盈則虧,水滿則溢。這是大自然的規律,也是人世間的鐵則。所以,老子要倡導「日損」哲學,曾國藩要常常「求缺」,司馬懿要遵循道家思想,目的通通都是做減法,以免物極必反,招致災禍。

  老子在《道德經》中,還說過這麼兩句話: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

  「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

  深知什麼是雄壯強盛,卻安守雌柔謙卑的地位,甘願做天下的溪澗。

  一切都看得清楚明白,卻保持韜光養晦的狀態,將成為天下的範式。

  老子的這兩句話,從做官的角度來看,是一種很深的權謀;從做人的角度來看,則是一種絕頂的智慧。

  就此而言,「老謀子」司馬懿,可以說深得老子思想的精髓。

  這一年,東吳可謂流年不利,不僅在戰場上遭遇挫敗,還有兩個重要人物相繼去世:一個是太子孫登,於五月病故,年僅三十三歲;一個是重臣諸葛瑾,於閏六月病故,享年六十八歲。

  諸葛瑾長子諸葛恪,之所以在六安沒有取得任何戰績,估計就是因為父親突然去世,不得不倉促撤兵,回國奔喪。因諸葛恪之前已經以戰功封都鄉侯,所以孫權就讓他的弟弟諸葛融繼承了諸葛瑾宛陵侯的爵位,並統領其部眾,接替諸葛瑾駐防公安。

  諸葛瑾的去世,讓孫權失去了一位股肱之臣。不過,人生七十古來稀,在古代,活到六十八歲也算是得享天年了,所以孫權雖然惋惜,但還不至於太過悲傷。真正讓孫權難以承受的,是太子孫登的英年早逝。

  孫登十三歲就被立為王太子(八年後晉位皇太子),在儲君之位上坐了整整二十年。其間,他禮賢下士,處理政務謹慎得體,且多次勸諫孫權,對時政多有匡弼,可以說是一個稱職的太子。若非英年早逝,而是正常繼位,相信孫登會是一個合格的守成之君。倘若如此,那後來的東吳也就不會因皇權之爭而亂成一鍋粥了。

  孫權對孫登也一向寄予厚望,不料如今卻白髮人送黑髮人,遂悲痛到不能自已。

  孫登臨終前,還不忘給孫權上了最後一道奏疏,說陸遜、諸葛瑾、步騭、朱然、全琮、朱據、呂岱等人都是公忠體國的大臣,懇請孫權多加親近他們,「博採眾議」,聽取他們的諫言,同時「寬刑輕賦,均息力役,以順民望」,多多體恤老百姓。另外,還推薦了異母弟孫和,說他「仁孝聰哲,德行清茂」,可繼任太子。

  當孫權接到這份奏疏時,孫登已經與他陰陽永隔。

  看著兒子留在世上的最後的筆墨,孫權忍不住老淚縱橫,泣不成聲。此後許多年,每次提到孫登,孫權都會愴然涕下,哀不自勝。

  第二年,即東吳赤烏五年(公元242年)正月,孫權把時年十九歲的三子孫和立為太子。孫和之所以能夠入主東宮,一來是因為孫登的舉薦,二來是因為孫權次子孫慮十年前就病故了。換言之,原本排行老三的孫和如今已經變成了長子,繼任太子自然順理成章。

  可是,孫和雖然成了太子,但並不等於他的儲君之位就是牢固的。

  因為他還有一個同母弟孫霸,年齡和他相近,估計也就小個兩三歲(具體年齡史書無載),而且孫權對孫霸特別寵愛——儘管已將孫和立為太子,可對孫霸的寵愛卻絲毫不亞於孫和,所有待遇幾乎相同。這一點,無疑為日後的奪嫡之爭埋下了隱患。

  同年八月,孫權封四子孫霸為魯王,同時命尚書僕射是儀兼任魯王傅。

  是儀雖然成了孫霸的師傅,但理智和責任感告訴他,皇帝對孫霸的寵愛不亞於太子,這對孫霸並不是一件好事,對社稷更不是一件好事。

  於是,剛剛就任魯王傅沒幾天,是儀就上疏孫權,說:「臣私下認為,魯王天資聰穎,才兼文武,而今最適合他的,就是讓他出鎮地方,作為中央的屏藩和輔弼。這既符合朝廷禮制的規範,也符合海內臣民的盼望。而且,太子和親王應該有等級差別,如此才能維護上下的秩序,彰顯教化的根本。」

  然而,奏疏呈上,孫權卻不搭理他。

  是儀並不氣餒,又接二連三地上奏,可孫權始終不聽。是儀無奈,只好沉默。

  隨著孫權的拒諫和是儀的沉默,幾年後終將爆發的孫和與孫霸的「兩宮之爭」,就在此刻悄然拉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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