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國的轉折點--走向昏聵:孫權的特務統治
2024-09-26 04:10:12
作者: 王覺仁
古人在評價歷史人物的時候,經常會引用《詩經·大雅·盪》中的一句話:「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這話的意思是:做事往往都有一個良好的開端,卻很少有能堅持到底、善始善終的。
歷史上有不少帝王,都難逃這條人性的鐵律。比如齊桓公小白,還有唐玄宗李隆基,都屬於年輕時勵精圖治,老來昏庸誤國的典型。即使雄才大略如秦始皇、漢武帝,還有唐太宗李世民、明太祖朱元璋,晚年都不可避免地犯下了許多嚴重錯誤——或服食丹藥、追求長生,或大興土木、耽於逸樂,或獨斷專行、濫殺無辜,或任用奸佞、殘害忠良……
令人遺憾的是,被曹操譽為「生子當如孫仲謀」的孫權,似乎也可以歸入此列。
孫權從英明睿智走向昏聵猜忌,差不多與曹叡漸趨奢靡同步。
東吳赤烏元年(公元238年,曹魏景初二年),即司馬懿平定遼東的這一年,孫權五十七歲,雖說還不太老,卻已在東吳之主的寶座上坐了整整三十八年。
當一個人掌握最高權力的時間太久,就會出現一種非常矛盾的心態:一方面,由於手中握有生殺予奪的大權,所以掌權者心中會有一種無所不能的幻覺;另一方面,人的能力終究是有限的,尤其是接近老年,腦力、體能等各方面都在逐步退化,所以掌權者心中又會生出一種權力被削弱(或被竊取)的恐懼。
這二者相互疊加,自然就會催生出一種歷史上屢見不鮮的政治毒瘤——特務統治。
因為掌握最高權力,所以皇帝認為自己有權知道所有臣民的所思所想和一舉一動;也因為害怕失去權力,總擔心有刁民想害朕,所以皇帝就有必要通過一個無孔不入的特務機構,去打探和監測所有臣民的一舉一動,甚至所思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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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漢武帝和唐朝武則天的時代,負責這項工作的人被稱為酷吏。這個特務機構,在宋代叫皇城司;在明代,叫錦衣衛、東廠、西廠;在清代前期,叫粘杆處。
而在此刻的東吳,孫權則任命了一個叫呂壹的人,擔任「典校諸官府及州郡文書」。
呂壹的本職是中書郎,即掌握宮中機要的皇帝近臣,職能跟曹魏的劉放、孫資相同。如今,孫權又給了呂壹這個新的職務,顧名思義,就是專門負責監察文武百官及各州郡官員的。可想而知,這是一項不受任何人監督制約,卻可以監督制約任何人的權力。
當然,皇帝除外。
所以,從呂壹擔任這項職務的那一刻起,東吳的所有臣民就開始瑟瑟發抖、人人自危了。
史稱,呂壹就任後,「漸作威福,深文巧詆,排陷無辜,毀短大臣,纖介必聞」(《資治通鑑·魏紀六》)。就是說,呂壹一上任就開始作威作福,利用法律條文,巧妙羅織罪名,排擠陷害無辜之人,詆毀中傷朝廷大臣,事無巨細,都要向孫權報告。
太子孫登看不下去,屢屢向孫權勸諫,可孫權根本不聽。文武百官一看連太子都拿呂壹沒轍,也都只好結舌鉗口,默默祈禱別被這個特務盯上。
然而,總有人會被盯上。
第一個倒霉的人是前江夏太守刁嘉。
呂壹指控他在私下聚會時誹謗朝政,孫權大怒,不分青紅皂白就把刁嘉扔進了監獄。參與聚會的官員全都遭到傳訊,眾人懾於呂壹淫威,被迫承認刁嘉確實說過那種話。在被傳訊的人中,只有一個叫是儀的侍中矢口否認。
呂壹遂一連多日對是儀進行了嚴厲盤問。同時,孫權也連下多道詔書過問此事,分明已經對是儀動了殺機。於是,滿朝文武都嚇得噤若寒蟬,沒人敢替是儀和刁嘉說話。
面對皇帝的詔書責問,是儀自始至終只有一句回答:「今日刀鋸已在臣的脖頸,臣怎麼敢再為刁嘉隱瞞,自找滅門之禍,成為不忠之鬼呢?臣只是把自己知道的,原原本本,據實回答而已。」
不管呂壹如何軟硬兼施,也不管皇帝怎麼威脅,是儀就是梗著脖子不改口供。
所幸,孫權還有一定的理智,眼看證據鏈不夠完整,終於還是做了讓步,把刁嘉和是儀都給放了,沒有濫殺無辜。
雖然此事有驚無險,但暴露出來的問題卻已相當嚴重。倘若讓呂壹繼續這麼禍亂社稷,東吳遲早有一天會離心離德。時任上大將軍的重臣陸遜和太常潘濬每當言及此事,無不憂心忡忡,乃至愴然涕下。
可是,還沒等他們想出辦法對付呂壹,第二個倒霉的人又出現了。
這回可不是像刁嘉那樣無足輕重的離休官員了,而是堂堂東吳帝國的丞相顧雍。
呂壹向孫權檢舉揭發了顧雍的種種過失。具體什麼過失史書無載,想必就是一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東西,而且肯定觸犯了皇帝的忌諱。
孫權聞言大怒,遂將顧雍怒斥了一頓。
眼看顧雍有被罷相的危險,正直的朝臣再也無法坐視不管了。但是,直接向皇帝進諫肯定沒什麼用,貿然跟呂壹硬碰硬也不是明智之舉。為此,黃門侍郎謝厷不得不想了一招「曲線救國」,登門前去拜會呂壹。
謝厷問呂壹:「顧公之事,現在情況如何?」
呂壹冷冷道:「不太樂觀。」
謝厷又問:「依你看,若顧雍罷相,誰會接任?」
呂壹摸不准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便沉吟不語。
謝厷遂自問自答道:「會不會是太常潘濬?」
呂壹一怔,蹙眉良久,才道:「你說的,很有可能。」
謝厷見魚兒咬鉤了,連忙露出關切的神情,道:「潘濬對你可是切齒痛恨啊,只是沒機會下手而已。假如他今日當上丞相,恐怕明日便會對付你啊!」
呂壹如夢初醒,心中甚懼,隨後便撤銷了對顧雍的指控。
顧雍就這樣險險逃過一劫。
當時,潘濬跟陸遜都駐紮在武昌,他得知呂壹連丞相都敢咬,頓時忍無可忍,遂趕回建業,準備好好跟皇帝諫諍一番,徹底剷除呂壹這個禍害。可一回朝,他就聽說連太子孫登都無法撼動呂壹,只好打消了進諫的念頭。
文的不行,那就只能動武了。
潘濬隨即向滿朝文武發送請柬,邀眾人來家中聚宴,其中當然也包括呂壹。潘濬的計劃,是打算在宴會上動手,幹掉這傢伙,然後再去向孫權請罪——寧可賠上自己一條命,也決意要把呂壹這個特務弄死!
然而,特務之所以是特務,就在於他的耳目無處不在。想暗殺特務頭子呂壹,可沒那麼容易,很快就有耳目把潘濬的計劃密報給了呂壹。
呂壹冷笑,遂以生病為由,婉拒了潘濬的邀請。
潘濬的計劃落空,意味著非但殺不了呂壹,還很可能遭到他的報復。為了防止呂壹的反撲,正直的官員們不得不相互打掩護。
上次掩護顧雍的是謝厷,這回負責掩護潘濬的,則是時任西陵(今湖北宜昌市)督的步騭。
雖然明知勸諫沒用,但步騭還是給孫權上了一道奏疏,力陳潘濬等人對社稷的忠心——不管呂壹那邊會不會告潘濬的御狀,至少可以提醒一下皇帝,把一碗水端平,不要讓大臣們寒了心。
步騭在奏疏中說:「顧雍、陸遜、潘濬,對社稷竭盡忠誠,但最近卻都寢食不寧。他們一心想要安國利民,為國家建長久之計,可以說都是陛下的心腹股肱,也都是難得的社稷之臣。陛下理應對他們給予足夠的信任,不讓其他官員再去監視他們的行為,或以考核為由干涉他們的工作。如果說這三位大臣在做事時有思慮不周的地方,那是可能的,但他們又豈敢欺瞞和辜負天子呢?」
步騭這麼說,就是先給孫權打下預防針,以免被呂壹蠱惑。
隨後,潘濬果然沒遇到什麼麻煩。也許是呂壹知道潘濬是個狠角色,不敢再糾纏他,抑或是步騭的奏疏起了作用,孫權不再一味聽信呂壹之言。總之,這件事算是翻篇了。
但是,沒過多久,第三個倒霉的人又出現了。
這回落入呂壹魔爪的,是一位響噹噹的人物——既是朝廷大員,也是孫權的女婿,堂堂東吳的駙馬爺。
他就是時任左將軍的朱據,娶的是孫權的二女兒孫魯育。
連這樣的人物都敢咬,可見呂壹已經喪心病狂到什麼地步了。
朱駙馬這回被栽贓的罪名,是貪污。因朱據所部有一筆三萬緡的公款被挪用,且不知去向,呂壹就指控是朱據貪污了。
三萬緡就是三千萬錢,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三國中後期,大概五十錢就可以買一斗醇酒,四百錢可買一石優質小米,一萬錢左右可買一畝膏腴良田,一百萬錢就可以買一棟豪華住宅。所以,三千萬錢絕對是一筆巨款。
駙馬居然犯了貪污案,而且案值巨大,此事立刻驚動了東吳朝野。
為坐實朱據之罪,呂壹逮捕了朱據屬下分管財務的官員,然後不擇手段,嚴刑逼供,最後竟然把人活活打死了。
朱據大為悲憤。儘管是堂堂左將軍兼駙馬爺,可他還是不敢跟呂壹叫板,畢竟呂壹現在無異於皇帝的代言人,你能怎麼辦?無奈之下,朱據只好買了一口上等棺木,把那個蒙冤而死的部下厚葬了。
可他萬萬沒想到,就是這個完全出於同僚之情和人道主義的舉動,卻還是被呂壹抓了小辮子。
呂壹聲稱,肯定是該官員替朱據隱瞞了罪行,所以朱據才會用厚葬予以回報。
孫權認為呂壹說得很有道理,便一連數日傳召朱據進宮,劈頭蓋臉好幾頓臭罵。朱據百口莫辯,又惶然無計,只好「藉草待罪」,即搬出家門,睡在草堆上,等待皇帝治罪。
眼看堂堂朱駙馬就要躺平、任人宰割了,有一位軍方同僚奮起援救,終於讓事情出現了轉機。
這個人叫劉助,是一名禁軍軍官。他通過好幾天的周密調查,最後查清,那三萬緡公款是被一個叫王遂的包頭工給冒領了。這傢伙可能是專門承包軍方工程的,不知為何鬼迷了心竅,就施展手段弄走了這筆巨款,以致險些害死了駙馬爺。
至此,這起驚動朝野的「駙馬貪污案」總算真相大白。孫權這才知道自己冤枉了女婿,皇帝的這張老臉一下子沒處擱了。他做出一副幡然醒悟的樣子,對左右道:「連朱據都被陷害,更何況其他官民?!」
惱羞成怒之下,孫權自然要拿呂壹開刀,一來給自己找個台階下,二來是順勢平息朝野公憤。
隨後,孫權逮捕了呂壹,同時賞了見義勇為的劉助一百萬錢。
呂壹下獄後,丞相顧雍作為主審官審問他。其間,顧雍展現出了一個丞相應有的胸懷和氣度,並不因過去的事情報復呂壹。在整個審問過程中,顧雍始終秉公執法,並且和顏悅色,臨了還特意問了呂壹一句:「你還有什麼想要申訴的嗎?」
呂壹很清楚,自己早就把滿朝文武得罪光了,現在所有東吳臣民都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哪還有他申訴的機會?所以,他無話可說,只能跪伏在地拼命磕頭。
旁邊有個陪審官員忍不住痛罵呂壹,一口氣飆了不少髒話。顧雍立刻正色道:「朝廷自有律法在,又何必如此?」
隨後,有關部門上奏孫權,建議將呂壹處以死刑,有人甚至提議用「火燒」或「車裂」這樣的酷刑,否則不足以彰顯呂壹的大奸大惡。孫權諮詢中書令闞澤的意見。闞澤說:「盛明之世,不宜再用這樣的酷刑。」
最終,呂壹以常規的斬刑伏誅。
歷史上,酷吏和特務幾乎都沒有好下場,因為他們本來就是被皇帝拿來當刀使的,一旦沒有了利用價值,皇帝肯定會讓他們不得好死,以此平息公憤。所以,他們最後究竟怎麼個死法,皇帝其實並不關心。或者說,皇帝其實更希望他們死得難看點兒。因為他們死得越難看,臣民們就越發能夠體驗復仇的快意,同時越發認為皇帝英明。
就此而言,歷史上的那些酷吏和特務,通常會被皇帝利用兩回:第一回,利用他們來剷除所有不利於統治的因素,以此鞏固權力;第二回,利用他們的死來收買臣民的心,重新塑造自己的威望。
然而,皇帝和大多數臣民都有理由讓酷吏(特務)們不得好死,但頭腦清醒、為社稷負責的大臣卻不能由著皇帝和多數人的心意這麼幹。
因為歷來的特務統治,其最壞的結果還不只是殺害了很多正直和無辜的人,而是破壞了正常的政治生態和社會秩序,損害了法律的尊嚴,削弱了公權力的威信。這才是對一個國家和社會最嚴重的破壞,因為它動搖了國家和社會的根基。
所以,真正懷有公心的大臣,必然不能採取「以怨報怨」的手段對酷吏(特務)們進行復仇,這樣只會加劇對這個國家和社會的傷害。真正想要撥亂反正,讓國家的政治生態和社會秩序重回正軌,最好的辦法就是「以直報怨」——按照國家法律,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
我們看到,以顧雍、闞澤為代表的這些公忠體國的大臣,正是這麼做的。
正因此時的東吳還有這幫大臣在,所以儘管孫權已經開始昏聵,呂壹的倒行逆施也一度造成了人人自危的局面,可東吳帝國還有自我修復的力量,還能暫時保持朝野的安定。
當然,此時的孫權仍然保持著一定程度的理智,因此沒讓呂壹在喪心病狂的道路上走得太遠,這點也是不能否認的。
呂壹死後,孫權試圖修復與軍方高層的關係,便派了一個叫袁禮的中書郎去慰問了一圈,一方面表達朝廷的歉意,一方面聽取諸位高級將領對朝政的意見。
袁禮慰問的對象,包括陸遜、諸葛瑾、步騭、朱然、呂岱、潘濬等人。
然而,孫權此舉,卻沒有達到他預想的目的。諸葛瑾、步騭、朱然、呂岱等人,都以只知軍務、不掌政務為由,拒絕對朝政發表意見,還把皮球踢給了陸遜和潘濬。而當袁禮去拜會這兩人時,陸遜和潘濬則雙雙演起了悲情戲,沒說幾句話便涕淚橫流,一臉悲苦之狀,且眼神中還透露著恐懼和不安,反正就是不言朝政之事。
很明顯,東吳這些社稷重臣此刻的做法,既是心有餘悸、明哲保身,也是在用一種委婉的方式給皇帝甩臉色——我們當時極力勸諫你不聽,現在你想聽,我們還不想說了。
說白了,孫權跟陸遜等人之間的信任關係,已經遭到嚴重破壞,再也回不到當初了。
「信任」這種東西,就像一塊擦得很乾淨的玻璃,透明、脆弱、易碎,人們平時往往不怎麼意識到它的存在;可它一旦破裂,不僅會對人造成傷害,而且不管用什麼辦法,都永遠不可能令它恢復原狀。
特務呂壹,就是一頭撞碎了這塊玻璃的人。
而縱容呂壹去撞玻璃的人,正是孫權自己。
意識到這幫重臣是在用消極抵抗的方式表達對他的不滿,孫權很生氣,便專門下了一道詔書,把陸遜、諸葛瑾等人全點名批評了一遍,然後做了一番自我辯解,說:「我聽了袁禮的奏報後,內心悵然,深感困惑!天下只有聖人才不犯錯誤,只有絕對明智之人才能看清自己。人的一舉一動,怎麼可能都正確呢?我曾經傷害過諸位,拒絕過諸位的好意,那只是一時疏忽,當時並未察覺,以致今日諸君為了避嫌都不敢開口。」
接著,孫權打起了感情牌,試圖重新凝聚這幫重臣的心:「我與諸君共事,從少到老,頭髮都白了一半,我自認為還是表里如一、與諸君推誠相見的。不論在公在私,我與諸君都是相互成全的關係。在大義上,我們是君臣,可在私情上,卻猶如兄弟骨肉。我們禍福與共,悲喜相通。若是忠臣,就不該隱瞞心中所想;若是智者,就不該藏起謀略計策。在事關朝政的大是大非上,諸君又豈能袖手旁觀呢?」
詔書的最後,孫權舉了歷史上的齊桓公和管仲為例,號召大家向管仲學習。他說:「我與諸君同在一條船上,商議朝政不找諸位又能找誰呢?從前,齊桓公做了善行,管仲沒有一次不讚揚,有了過失,管仲沒有一次不勸諫。若是勸諫得不到採納,就一直進諫不止。如今,我明白自己不如齊桓公,而諸君卻不肯出言諫諍,仍然心存疑慮。就此言之,我不比齊桓公差,卻不知諸君跟管仲比,又如何呢?」
看得出來,這道詔書,孫權寫得很用心,言辭不可謂不懇切,態度不可謂不真誠。想必陸遜等人看了之後,多少都會被他打動。
可令人遺憾的是,很快孫權就好了傷疤忘了疼,就算大臣們勸諫,且意見正確,大多數時候他也聽不進去。此後,孫權雖然不再實行特務統治,但昏聵、猜忌和暴虐卻有增無減,導致東吳政局發生了劇烈動盪。而東吳原本還算
強盛的國力,就在孫權的一次次折騰中漸漸衰落了……
就像孫權自己講的,他跟齊桓公還真的很像,年輕時勵精圖治,到老來卻一塌糊塗。如此,就算他手底下有十個八個管仲,又有什麼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