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下一個出局者--宛城之戰:曹操的悲痛和恥辱
2024-09-26 04:06:27
作者: 王覺仁
建安元年(公元196年)冬,一個軍閥從關中流竄到了荊州,攻擊穰城(今河南鄧州市),身中流矢而死。
這個軍閥就是張濟。
張濟之死本來只是一起很普通的事件。因為在那個亂世,每天都有很多人死於非命,其中自然包括那些大大小小的軍閥。但是,張濟之死卻引發了一個令人始料未及的後果。準確地說,這個後果主要是作用在了曹操身上,不僅令曹操始料未及,而且還將帶給他巨大的悲痛和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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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還得從劉表講起。
按理說,張濟來打荊州,卻被流箭射死了,這對劉表來說當然是件好事,所以他的下屬們紛紛向他表示祝賀。可是,劉表卻毫無喜色,反而一臉莊重地對他們說:「張濟窮途末路,才來到荊州,咱們做主人的沒有待客之道,竟然與之交戰,這絕非我的本意。所以,我只接受弔唁,不接受道賀。」
眾人本想拍馬屁,不料卻拍到了馬腿上。
劉表之所以不讓大夥拍這個馬屁,自然是大有深意的。他的目的,是想收張濟部眾的心,讓他們為己所用。所以,這時候絕不能接受屬下道賀,否則就是在張濟部眾的傷口上撒鹽,那只會導致兵連禍結,對荊州和劉表都毫無裨益。
反之,只有像他這麼做,才是化敵為友的高明之舉。
隨後,劉表便派人前去慰問張濟的部眾,並表達了收留之意。此時,張濟的侄子張繡已經接管了部隊的指揮權,正和將士們一塊兒發愁,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見劉表如此不計前嫌、寬宏大量,不禁大為感動,於是「皆歸心焉」,所有人的心就這麼被劉表給收了。
然後,劉表便把張繡及其部眾安置在了宛城(今河南南陽市)。
劉表的這個安排,再次體現出了他的深意。
因為宛城絕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地方,而是位於荊州與豫州交界處的戰略要地。換言之,就是劉表地盤與曹操地盤的接壤之處,其戰略意義正類似於兗州和徐州之間的小沛。劉備之所以三進小沛,正是因為陶謙、呂布和曹操都知道這個地方的重要性。同理,劉表讓張繡進駐宛城,也是為了讓張繡替他抵擋日益強大的曹操。
說白了,張繡此刻的角色,與劉備無異,都屬於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僱傭兵。
而曹操接下來即將遭遇的悲痛和恥辱,正是這個張繡一手造成的。
當然,張繡只是一個軍閥,如果沒有高明的謀士輔佐,他是不太可能打贏曹操的,更不可能把曹操打痛。而在其中發揮關鍵作用的謀士,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奇謀百出」的賈詡。
自從獻帝劉協離開長安,賈詡意識到跟著李傕、郭汜之流絕對是死路一條,於是棄官而走,帶著家眷跑到華陰(今陝西華陰市),投靠了當地軍閥段煨。
段煨的部眾早就聽說賈詡的大名,都對他十分仰慕,段煨對他自然也很尊重。然而,賈詡才待了幾天,就覺得此處不宜久留了。他把適合投奔的對象挨個想了一遍,最後選擇了張繡,決定把家眷暫留此處,獨自前去投奔。
有人就問他,段煨待你不薄,你為何還要走?而且還把家眷留在這兒?
賈詡說:「段煨生性多疑,對我已有戒心,禮遇雖厚,不可持久,遲早會有變數。我離開後,他一定心中暗喜,而且他也希望我能給他建立外援,所以會善待我的妻兒。而我之所以選擇張繡,是因為他身邊沒有謀士,肯定需要我。如此,我和家人,兩邊都可保全。」
其實,賈詡做出這個決定,背後還有一些想法,他沒有說透:
一、他之所以離開段煨,關鍵不是在於段煨生性多疑,而是段煨的部眾太過仰慕他,這才會引起段煨的猜疑,怕兵權被他賈詡竊奪。
二、把家人留在段煨處,而不是跟隨他去投奔張繡,是因為張繡眼下沒有根據地,跟著他必然要天天為了生存而戰,帶著家人太危險。
果然,一切不出賈詡所料。他走後,段煨仍舊善待他的家人,並未為難他們。而張繡見他到來,更是大喜過望,對他異常尊敬,主動執晚輩禮。
賈詡本來建議張繡歸附劉表,可陪他去見了劉表一面後,便一針見血地對張繡說:「劉表是昇平之世的三公之才,卻沒有洞察變局的眼光,且多疑而缺乏決斷,不會有什麼作為。」
沒辦法,賈詡這雙毒眼,好像看什麼人都是透明的。
建安二年(公元197年)春,曹操終於把目光轉向了荊州,決定對劉表動手。
而駐紮在宛城的張繡,無疑是他第一顆要拔掉的釘子。
曹操親率大軍,進抵淯水(今白河,流經南陽),與張繡隔河對峙。張繡和賈詡都已看出跟著劉表這種老闆沒前途,自然也不想替他賣命,所以二人商量了一下,便打開城門,投降了曹操。
這原本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因為曹操兵不血刃就拿下了宛城,荊州已然門戶洞開,吞併劉表只是時間問題;而張繡和賈詡投靠了曹操這種雄才大略的老闆,前途自然也是一片光明。
然而,事情壞就壞在英雄難過美人關。
曹操犯了一個男人經常犯的錯誤,為一個女人葬送了大好局面,並且白白葬送了他的長子曹昂和猛將典韋的性命。
這個女人,就是張濟的遺孀、張繡的嬸嬸鄒氏。
人家張繡只是率部歸附,並沒把嬸嬸也一併獻上,可曹操偏偏看上了鄒氏,就把她當成戰利品給笑納了。
叔父屍骨未寒,嬸嬸就被曹操霸占,張繡感到自己的人格遭受了極大的侮辱。與此同時,他又聽說曹操送了一筆金子給自己的麾下驍將胡車兒。
這啥意思?不會是想收買胡車兒來殺我吧?張繡越想越不對勁,索性先下手為強,對淯水河畔的曹操大營發動了突然襲擊。
曹操萬沒料到張繡會降而復叛,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只好倉皇出逃。可還沒跑出多遠,他的坐騎、號稱「絕影」的寶馬就被流箭射死了。曹操的右臂也中了一箭。長子曹昂趕緊把自己的馬讓給了父親,然後護著父親準備殺出一條血路。
遺憾的是,他終究沒能殺出去,而是死在了混戰之中,把自己剛剛二十出頭的年輕的生命永遠留在了宛城。同一天被殺的,還有曹操的侄子曹安民。
曹操麾下猛將典韋,守在營門前,與張繡拼死力戰,左右死傷殆盡。典韋身披數十創,仍揮舞長戟死戰不退,一戟砍出竟將敵軍的十幾把長矛齊齊砍斷。最後敵軍越圍越多,打算衝上來抓活的。典韋用雙臂夾住兩名敵兵,竟生生把他們給夾死了。張繡部眾嚇得紛紛後退。典韋反倒沖了上去,用盡最後的力氣又擊殺了數人,然後才「瞋目大罵而死」。
就這樣,曹操以痛失愛子和愛將為代價,狼狽不堪地逃了出來,帶著殘兵敗將,退到了宛城以東百里之外的舞陰(今河南泌陽縣西北)。
張繡也是狠角色,又親率騎兵追至。這時曹操稍稍穩住了陣腳,便回頭迎戰,總算把張繡擊退了。然而經此一敗,曹軍已然士氣大挫,且各部的秩序都陷入了混亂。這種時候,如果沒有臨危不亂的將領來斷後,那麼大撤退就極有可能演變成大潰逃。
所幸,此時負責斷後的于禁,有效地約束了部眾,才保證了撤退的有序進行。
在撤軍路上,于禁碰上了一夥青州兵,居然趁亂打劫自己人。于禁大怒,把他們狠狠收拾了一頓。
青州兵就是此前曹操從黃巾軍收編過來的,打仗很猛,但是軍紀很差。他們仗著曹操的器重,一向驕橫,這回挨了于禁的打,自然不肯善罷甘休,回到大營就跟曹操告了狀。
于禁回營後,並沒有馬上去見曹操,而是命部下抓緊修築防禦工事。左右勸他,說青州兵肯定惡人先告狀了,得趕緊去跟曹公解釋一下。于禁卻不為所動,說:「敵軍就在背後,隨時會追過來,不先備戰,如何迎敵?而且曹公英明,不會聽信誣告。」
等到工事修完,于禁才去面見曹操,說了事情經過。曹操十分欣慰,說:「淯水之敗,我自己都狼狽不堪,將軍卻能臨危不亂,約束部眾,懲治暴行,鞏固營壘,有不可撼動之節,就算是古代名將,也不過如此。」旋即依據于禁前後立下的功勞,封他為益壽亭侯。
隨後,曹操留曹洪駐防南陽,率部回到了許都。
宛城之戰的失敗,從創業的角度說其實算不了什麼,因為勝敗乃兵家常事,只要不影響大局,便無所謂。但是,從人的情感來說,曹昂、典韋之死,卻無疑讓曹操痛徹心扉,可以說是他自起兵以來遭到的最嚴重的一次打擊。
人死不能復生,即便後面打十場勝仗,也換不回曹昂和典韋的生命。就此而言,宛城一戰,就是刻在曹操心頭的一道傷痕,永遠也無法抹平。
可是,就算曹操恨不得把張繡撕了,眼下也只能強行忍住,因為他現在的對手還很多,容不得他感情用事。
由於在四戰之地的中原起兵,所以曹操自從創業以來,就一直處於強敵環伺的險境之中,此刻尤其如此:北邊是袁紹,實力最強,兵精糧足;東邊是呂布,狼子野心,虎視眈眈;東南邊是袁術,地廣人多,野心勃勃;西南邊是據地千里的劉表,現在又加上狠人張繡,曹操剛在這兒吃了大虧;西邊是馬騰和韓遂,屬於最早起兵作亂的老牌軍閥,同樣不可小覷。
而在這些人中,最讓曹操心生忌憚的,無疑還是袁紹。
袁紹一向看不起曹操,但自從曹操奉迎天子、代表朝廷之後,他無形中便矮了曹操一頭,所以心裡極不平衡,不時便會寫一兩封「辭語驕慢」的信給曹操,以此刷存在感,找回失落的自尊。
曹操當然懶得跟袁紹打口水仗,但他知道自己跟袁紹終有一戰,而且這一天恐怕不會太遠了。然而雙方實力懸殊,真到了那一天,自己憑什麼取勝?
帶著這個重大的疑慮,曹操找來了他最倚重的荀彧和郭嘉,詢問他們的看法。
荀彧和郭嘉對這個問題早已深思熟慮,所以曹操一問,他們立刻拋出了一通長篇大論。二人先是以劉邦和項羽作比,說當初劉邦弱、項羽強,可劉邦憑著過人的謀略,最後還是戰勝了項羽。接下來,他們就從十個方面,全方位論述了袁紹必然失敗、曹操必然獲勝的理由:
一、「紹繁禮多儀,公體任自然,此道勝也。」(《資治通鑑·漢紀五十四》,下同)
袁紹繁文縟節太多,都是花架子,太務虛了;而曹操率性、務實、不圖虛名。這是做人之道勝出。
二、「紹以逆動,公奉順以率天下,此義勝也。」
袁紹割據一方,擅自征伐,從人臣的角度講,就是叛逆;而曹操奉迎天子,代表朝廷號令天下。這是政治站位勝出。
三、「桓、靈以來,政失於寬,紹以寬濟寬,故不攝,公糾之以猛而上下知制,此治勝也。」
從桓帝、靈帝以來,漢朝政令廢弛,袁紹沒有吸取教訓,在管理上仍舊太過鬆弛;而曹操綱紀嚴明,使上上下下都知道自己的職責。這是治理方式勝出。
四、「紹外寬內忌,用人而疑之,所任唯親戚子弟,公外易簡而內機明,用人無疑,唯才所宜,不問遠近,此度勝也。」
袁紹表面寬厚,內心猜忌,用人而又疑人,且任人唯親;而曹操簡單樸實,內心睿智,用人不疑,唯才是舉,不問關係親疏。這是胸襟氣度勝出。
五、「紹多謀少決,失在後事,公得策輒行,應變無窮,此謀勝也。」
袁紹謀劃很多,決斷很少,抓不住時機;而曹操當機立斷,善於應變。這是智謀才略勝出。
六、「紹高議揖讓以收名譽,士之好言飾外者多歸之,公以至心待人,不為虛美,士之忠正遠見而有實者皆願為用,此德勝也。」
袁紹喜歡高談闊論,沽名釣譽,所以那些務虛的人都歸附他;而曹操以真誠待人,不玩虛的,那些有真才實學的人樂於為他所用。這是個人修為勝出。
七、「紹見人饑寒,恤念之,形於顏色,其所不見,慮或不及;公於目前小事,時有所忽,至於大事,與四海接,恩之所加,皆過其望,雖所不見,慮無不周,此仁勝也。」
袁紹看見饑寒之人,會心生體恤,且流露於外,但他卻有很多大事看不見,所以考慮不到;而曹操對於眼前的小事可能有所輕忽,卻能關注天下大事,所以恩澤遍於四海,就連看不見的東西也考慮到了。這是戰略眼光勝出。
八、「紹大臣爭權,讒言惑亂,公御下以道,浸潤不行,此明勝也。」
袁紹身邊的大臣爭權奪利,以讒言彼此陷害,所以一團混亂;而曹操以制度管理下屬,讓那些歪門邪道都行不通。這是管理智慧勝出。
九、「紹是非不可知,公所是進之以禮,所不是正之以法,此文勝也。」
袁紹做事,是非不分;而曹操對於正確的人和事,就待之以禮,對於錯誤的人和事,就繩之以法。這是為政之道勝出。
十、「紹好為虛勢,不知兵要,公以少克眾,用兵如神,軍人恃之,敵人畏之,此武勝也。」
袁紹用兵,喜歡浩大的聲勢,卻不懂兵法要義;而曹操以少勝多,用兵如神,令部下信賴,使敵人畏懼。這是軍事才幹勝出。
這一通長篇大論,從做人之道、政治站位、治理方式、胸襟氣度、智謀才略、個人修為、戰略眼光、管理智慧、為政之道、軍事才幹十個方面評價袁、曹,結果袁紹得了零分,曹操得了滿分。雖然其中大部分還算符合事實,但毋庸諱言,拍領導馬屁的成分也是相當明顯的。
平心而論,袁紹絕非如此一無是處,而曹操也不可能如此十全十美。荀彧和郭嘉把曹操說成這樣一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神人,連曹操自己聽了都不好意思,笑道:「照二位這麼說,我怎麼擔當得起啊?」(《資治通鑑·漢紀五十四》:「操笑曰:『如卿所言,孤何德以堪之?』」)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務實如曹操者也是喜歡聽好話的。不過,儘管荀、郭二人所言有不少水分,但總體上也不算瞎說,所以還是極大地鼓舞了曹操,增強了他必勝的信念。
一番吹捧過後,荀、郭二人開始就具體的戰略發表意見。
郭嘉認為,如今袁紹正北征公孫瓚,應該趁此機會先解決呂布,否則一旦袁紹掉頭南下,呂布又在一旁趁火打劫,後果就不妙了。
荀彧也贊同郭嘉的意見,認為必須先除呂布,再圖河北。
曹操同意這個戰略,但還是有一個很大的顧慮,說:「我是怕袁紹搶先一步,進入關中,然後西邊與羌胡勾結,南邊與張魯和劉璋聯手。如此一來,我就是以區區兗州、豫州之地,對抗天下的六分之五啊,到時候怎麼辦?」
荀彧認為,關中的軍閥大大小小十幾個,卻各自為政,大多不足為慮,只有馬騰和韓遂實力最強,就從他們入手,設法招撫二人,哪怕不是長久之計,但先穩住他們也好。等到關東徹底平定,回頭再收拾他們也不遲。
為此,荀彧又給曹操推薦了一個能人,說此人一出馬,曹操必可高枕無憂。
這個人就是時任朝廷侍中的鐘繇。
鍾繇,字元常,荀彧的同鄉,潁川郡長社縣(今河南長葛市)人,舉孝廉出身,歷任尚書郎、黃門侍郎等職,先是隨獻帝遷都長安,後又歷經千辛萬苦,隨獻帝東歸洛陽。鍾繇日後不僅成了曹魏重臣,而且因其深厚的書法造詣享譽後世,與書聖王羲之並稱「鐘王」。
荀彧推薦的人,肯定靠譜。曹操旋即讓鍾繇兼任司隸校尉,並「持節督關中軍事」,授予他便宜行事之權。鍾繇到達長安後,果然不負曹操所望,僅用一封信,為馬騰和韓遂分析利害禍福,就成功將其招降。馬、韓二人隨即各遣一子入朝為質,以表歸附朝廷的決心。
馬騰和韓遂歸降後,曹操解除了後顧之憂,便可以全力對付呂布、袁術、袁紹這幾大諸侯了。
此時的呂布和袁氏兄弟並不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們就將成為東漢末年這場逐鹿大戲的出局者。問題只在於:誰會是下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