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2024-09-14 19:59:11
作者: 酥小方
第五十二章
變故來得並不如想像中快。
辛時和阿韻率先回內宮,在掖庭門前分手,到達翰林院後等不了多少時間,翰林監也率領著大部隊返回。離下值還有一刻多鐘的時間,堂中紀律已經鬆散得如白蟻蛀過的空洞,監丞索性直接宣布散去今日的值事,迎來一片真誠的喜悅。
辛時站在專屬於他的小樓上,聽院中人聲漸漸寥落,這才走出去。殿內同僚皆已走空,每逢下班他們總是跑得比猴還快,唯獨一人還在慢吞吞的收拾東西,東摸摸西看看,半點不急著走。辛時對過牆上的刻表,喚一聲「金待詔」走過去,問:「今晚你上番嗎?」
金待詔直起身來,收拾半天,他的案面上還是一樣亂。他同樣和辛時打過招呼,道:「是啊。你還不走?」
「今晚有事,要留在翰林。」辛時道。「你回去吧,我在就行。」
金待詔「哎呀」一聲,並不推辭,只一面道「謝謝」,一邊攏著桌上零碎物品往腰袋裡塞,瞬間高興成一朵花。這其實是辛時和同僚們發展出來的不成文約定,他這位「文墨待詔」直屬皇后名下,協助中宮理政時常要在夜間滯留內庭,而翰林院夜班作為很不必要但又必不可少的冗務,辛時在時沒必要留第二人值守,畢竟有事也九成九是找他。
神後聽聞代班一時,並不責怪,只對辛時說了句「你倒會收買人心」。中宮不反對,翰林監當然更沒意見,默認辛時成為半個值夜專人,而他這麼做的效用也如同中宮所言那般,十分明顯——雖然辛時總是游離在翰林院的規章制度之外且時常動用特權,其他人倒也對他客客氣氣,無太多嫉妒非議。
送走金待詔後,辛時找到灑掃工人,托他們提早到尚食去領飯。因擔心阿韻來找,他難得坐到公共的值夜偏房,熬至後半夜卻依舊只聞蟲鳴,百無聊賴下,迷迷糊糊地趴在桌面上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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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是被同僚拍醒。天色已經大亮,第一個上值的同僚笑呵呵看著他,道:「難得啊!在這裡看到你。昨晚又替老金了?」
他居然一覺睡到了現在?辛時一驚,急忙將身上用來禦寒的薄被掀開,下意識擡手正了正發冠,道:「失態了。」
又道:「對,昨晚有點雜務。」
他將被子折過兩折,鋪回床上,歸攏桌椅。同僚在背後喊「喂,你的早飯」,辛時轉過身,手上一沉接過食盒,摸起來已不太熱,大概是宮人早些時候放在值室門口的,看他睡得熟,沒叫醒他。
辛時找到話題閒聊幾句:「早上吃了來的?」
同僚道:「吃的胡餅,香。我那裡有個老漢賣了幾十年了,餅發得很漂亮。」
辛時道:「我家原先周圍做胡餅最好的倒是一個胡人,不過後來搬了地方,沒再怎麼吃過。」說罷提一提食盒,轉身回小樓中。
御內食材自不必說,然而不是阿吳吩咐的特供版,樣式和種類都簡單不少。剛睡醒胃口不大,辛時打水來洗臉、漱口,又把發冠松下來重新梳理整齊,一番折騰,清醒許多。他撿兩個餅子嚼了,冷下來的麵食略有發硬,重新漱口、換下坐出褶子的外衣,最後含一粒香丸,整裝繼續靜候中宮消息。
他又無所事事地在翰林院坐了一個早上,直到巳正時分,才遙遙看見一衣冠流彩的宮女步入院門。那宮女很眼熟,是不久前才跟著他在皇城攔人的夏侯,辛時走下樓,打開門後迎面看見夏侯,宮女朝他屈膝,道:「妾夏侯氏,奉中宮之命,請辛待詔至天儀殿聽政。」
天儀殿是前朝正式的理政之地,阿韻差夏侯而非親自來傳命,大概是跟在神後身邊走不開。辛時迅速跟上夏侯的腳步,疾行過昭平大道穿至前朝,才登上台階,便望見阿韻掩在柱子後面翹首相盼,見他來,一把攏至身邊,壓低聲音道:「來,你坐殿外面聽。」
她推辛時進殿,兩人貼著殿門悄聲行走。阿韻對門口侍官做出一個「噓」的手勢,對方點點頭以示明白,而辛時也同樣心領神會:為什麼今天夏侯來帶他,阿韻卻在殿外把風,因為到天儀正殿上來這件事未經神皇允許,他是來偷聽的。
步入正殿後有一圈迴廊,做內外過度之用,地上花紋不同,且在內殿上方掛有一層簾帳。店內神皇、神後、太子皆在,地上跪著五六個官員,其中一人正稟報什麼。阿韻藉機與辛時溜到簾幕後面,安排他就地坐下,同樣豎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碰一碰。
辛時回以眼神肯定,轉頭去分辨場上情形。阿韻見狀退後幾步,狀若無意地回到殿內,站至皇后身邊無聲稟報。
辛時側耳細辨,他錯過了水部稟報災情的部分,如今進行到討論舉措的階段。官員話音落下,好長一段時間都沒人說話,只有神皇倚在榻上喘氣,太子楊擅在坐下攙扶,聽聲音,應當是受刺激不小。
過好久,辛時才聽見天子虛弱的聲音響起,問:「你說皇廟坍塌,是因為諸王子嗣回歸這件事福澤過重,朕卻沒有昭告先人?」
辛時一聽一愣,官員緊跟著回了什麼話,卻是分辨不清。
將洪水闡釋為福澤,這是他提過的建議……神後雖然當時沒說,事後也不再問,可她卻實實在在地記在心裡,並且接受了。今天破例允許他來旁聽,恐怕正是因為今日殿中之諫言,有他在幕後出力。
他的想法被運用於國策之中,一言一行改變著國運。他真切地處於高位,儘管他以前就知道這一點,但當真正得以見實的時候,還是這麼不可思議。
回過神,聽見聖皇詢問兒子:「你覺得怎麼樣?」
震撼被沖淡,辛時透過垂簾注視東宮不甚明顯的面孔,不免有些提心弔膽。正擔憂,見楊擅鬆開父親一拜,道:「聖體不宜跋涉長途,臣願替陛下分憂,往原州祭祀先祖。」
辛時鬆一口氣,放下心來。不怪他多慮,神皇願意自欺欺人地將春洪歸於福澤,作風剛毅的太子殿下卻不一定買帳,尤其這主意看著還像是皇后那頭出的……好在天家母子二人難得統一戰線,也許這要歸功於楊擅的孝順之心,即便他知道這是一個與中宮爭權的好時機,可到底不敢拿父親的健康做賭注。
接下來便是擬定出行日期,隨行人員,以及祖先祭祀該用何種規制和禮儀。禮部官員被傳召過來,阿韻同樣出門,在迴廊上頓了一頓,用眼神示意辛時先走——被人察覺到他在外面偷聽終不是好事,辛時從地上爬起來,跟著阿韻還沒走出幾步,聽天子疑惑的聲音傳來:「誰在外間……辛待詔?你怎麼跑到前朝來了?」
幾道視線「刷」地轉過來,阿韻不料兩人臨到要走了被抓包,露出瞬息的慌亂。好在辛時還算沉著,眨眼想好說辭,道:「臣有事務稟報,然見殿內商議大事,正欲回退。」
神皇點點頭,信了這番說辭,對辛時口中的「事務」興致缺缺:「日常行政不急,你先回去吧,晚點再和皇后說。」
辛時應是,安然無恙地退出殿外,與阿韻相視一笑,回翰林院。
他留在翰林院沒走,第二天上午,見阿韻來找他。女官看起來興致不高,辛時問:「昨天一切順利,尚宮怎麼不高興?」
阿韻道:「道阻且長,挨過開頭,後面還有好長的路要走。祭祀歸祭祀,水文也要治理,工部人選上……唉。」
辛時入了長極殿,將近幾日的庶務捧給神後過目,果見大周國母神色略沉,以往的威儀在此刻化出一種生人勿近的味道。不關我的事不要問,不要問,辛時在心裡不停地對自己說,將捲軸在案邊壘起,忽聽神後發話:「你說,治洪一事,當如何?」
辛時一愣,有一點莫名其妙。他對實業一竅不通的,問他這個幹什麼……然而秉承恭謙的態度,還是道:「當以民生為重。」
「當然該以民生為重。」神後冷哼一聲。「那小子,推薦的都是什麼人?毛公裘那是修石料的,當年在法雲寺的提案還被篩了下去。以及這李令抒,資歷編得再好,當我不知道麼,不就是東宮家令的外甥!」
話一旦開頭便止不住,中宮國母怒氣沖沖:「如果這些人真能治水,我也不和他爭,可他只想著怎麼能揚自己東宮美名,卻一點不考慮實業!他莫不忘了父輩的功業都是怎麼來的?叫他一聲太子,便真以為自己是『大子』,不尊父命、不敬母綱,將來當了皇帝沒人管束,真不知道會專權成什麼樣,我楊家怎麼就出了這樣一個敗家子!」
這番言辭嚴厲,不知道的聽了還以為要廢了太子,罵起親生兒子真是毫不客氣呢。辛時心中默聲,因事關天家母子的恩怨,終是沒有再說什麼。
果然還是吵起來了啊,皇后與東宮,不應該期待他們能夠和諧相處。原由倒也不複雜,政見不合這種事嘛,神後應該是想要推薦自己認為對水務熟悉的人,楊擅不願母親搶功,當然要和她爭,且看樣子,最後神皇是站在了兒子那邊。
神後對他說這些話,應該只是單純地想要發發牢騷,一抒鬱悶之氣。她說完過了很久依然沒叫辛時走,因而反倒是後者有點坐不住,反省片刻,很猶豫地開口:「殿下若擔心東宮行事不穩妥,臣或許有一人推薦。」
很好,還是被詐出來了。
神後確實希望辛時能推薦幾個可用之人,但同樣知道年輕翰林無論在內宮還是前朝都無甚可靠人脈,因此真正聽他提出建議的時候,反倒有些意外。她不由得多看辛時幾眼,確認下屬不是衝動之下說錯話,才問:「你孤身一人,能有什麼親眷能推薦?表家?」
辛時搖頭。他抿一抿嘴,最後下定決心,開口道:「宋嗣王。」
神後始料未及,滿臉驚訝:「宋嗣王?」
顯然是一時沒想起來這位「宋嗣王」是誰。
辛時微微低頭,臉上有些發燙。
他道:「東宮代陛下前往原州,止洪安民尚非分內,掃墓祭祖事體最大。既如此,能有兄弟幫襯,宗族和睦,更寬慰先人之靈,況此事本就因宗族而起。宋嗣王系先皇大子一脈,雖非嫡中長者,按如今京中諸王子的輩分,依舊是最合適的,而臣……既然與他的關係親密些,若想向他詢問相關事宜,也不難……」
除此之外,辛時還藏了一層私心沒有向神後明說。楊修元雖然得封宋嗣王的王號,到底是靠他在御前刷臉。有沒有人在背後議論這件事辛時不知道,但如果有機會能做出什麼事業,楊修元到底不應該辱沒他自己和父母的地位。
神後突然「哈」的一聲,打斷辛時的話。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十分好笑的東西,越笑越大聲,越笑越開懷,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辛時心裡咯噔一下。神後很少在他面前笑得這麼開心,直覺告訴他這並非什麼好事。果然,他還沒來得及想出什麼補救的說辭,便聽見神後收了笑,朗朗道:
「叫你的枕邊人過去,你再和他吹枕邊風?真是個釜底抽薪的損招。既然如此我乾脆給你放兩月假,趕明兒收拾收拾,跟你的情人一道上原州治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