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2024-09-14 19:59:12
作者: 酥小方
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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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該摻和。
初出神都時,京郊綠意尚濃,向東行數十里,植被漸疏。初春是風大的時候,曠野上裸露的黃土一吹,蓬起漫天塵泥,乾澀澀地鑽入眼中口中,在衣上蒙了一層薄薄的泥垢。
東宮提出代天子返回原州,不過數十日便擬定完隨行人員,整裝待發。此去原州從神都出發,先向東入洛陽,眼下一行人行至潼關,狹窄關城上的常駐士兵校檢完文書,正在逐步放行。
我不該摻和。辛時出了關,遙望連綿無盡的山川和滾滾煙塵,不知第幾次想。我就應該放任他們母子倆吵得死去活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然也不會把自己賠進去。
自從在長極殿提出讓楊修元隨行的主意,神後一不做二不休,尋個由頭將他也踢入其中。前往原州的主要人員數十名,雖然一塊走,隊伍卻分成兩支,一支由太子楊擅主領,職在祭祀祖宗、撫慰先靈,另一支則是正兒八經的治水隊伍,楊擅推薦的毛公裘、李令抒以及神後晚些加進去的魏慎榮三人搭班,外加一個跟在魏慎榮身邊,「協擬文書」的辛時。
楊擅與楊修元作為皇室子弟,通行比其餘人便宜許多。等辛時跟隨大部隊,將身份文牒、中央任書等等都交給官兵查驗無誤,終於出關的時候,東宮已經等待多時,遙指波濤洶湧的河水,與周圍人談古論今。
潼關作為神都以東的咽喉要道,「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歷來是入主關中的必爭之地,人文底蘊十分深厚。楊擅高談闊論的同時,辛時同樣爬上高地,看著險峻的群山與陡峭的河谷,心中一股磅礴的氣勢推開,忍不住也憶及他人詩詞: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
尾音略長,辛時即時收聲,扯了扯馬上韁繩。呃,好吧,儘管張孟希此曲氣勢恢弘,十分貼合眼前景象,可再往下詠就不禮貌了。
他與魏慎榮幾人扎堆,吟詩也多半是自言自語,可動靜還是傳到楊擅耳中。太子殿下冷哼一聲回過頭,不理會辛時的及時止損,嘲諷道:「好一個『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可惜辛待詔沒能生到周公成王之世,否則如今的孔聖人怕是要易姓。」
所謂敘古幽思,並不需要完全貼合實際……辛時心裡悄悄辯解,恭恭敬敬低下頭,謝罪道:「臣言語有失,多謝殿下提點。」
擡頭時,瞥見不明所以的楊修元站在人群邊緣,用略帶詢問的眼神看向他。辛時未與他搭話,鑽回到治水隊伍當中,見其餘幾人望著他,都是尷尬無奈再帶點同情的笑容。
辛時只好也報以一個苦笑。離開二聖眼皮子底下,楊擅對他的不滿不必再加掩飾,逐漸有往針鋒相對這方面發展的趨勢。
且只拿稱呼舉例,辛待詔——待詔這個職位,怎麼說呢,好聽點叫天子門客,負責神皇閒暇時候的吃喝玩耍性情娛樂,說直白點就是沒有立賣身契的高級家奴。平常在宮中其他人這麼喚他無可厚非,可出了神都,此時、此地——楊擅再用「辛待詔」來喊他,莫名其妙就有點貶斥的意味。
辛時身上是掛著正式官職的,就在他將楊修元的身份捅出去的那會。神皇給侄子封王,順帶想到辛時作為翰林院待詔俸祿微薄、全靠賞賜度日,便批給他一個收入十分可觀的官職,「京兆府戶曹參軍」,出席前朝正式場面或有不太熟的人會和他客氣一句「辛參軍」。但他到底不是真在戶曹做事,這麼喊未免顯得突兀,此次跟著魏慎榮做他的副手,妥當的稱呼該是「辛從使」、「辛協事」這樣臨時在行隊中被指派的職務。
領隊的官員來報,人數已齊,一行人整頓車馬,繼續浩浩蕩蕩地往洛陽行進。辛時緊跟在魏慎榮身邊,吸取剛才的教訓,接下來的一路未曾開口說話。好在楊擅在這點上還算寬容,只要不是對方主動提及,也不會特意找茬,這一份點到為止的針對讓年輕待稍稍鬆氣,心下卻還是忍不住犯嘀咕:神後這回叫他隨隊好像是為了監視太子,怎麼感覺回去之後,反而要先被告一記狀……
唉,算了,反正如先前所說,太子看他不順眼早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那到底是他的母親,表面上還得維持一個兒子該有的樣子,太子殿下有氣也只能往神後身邊黨羽,比如辛時這個以男子之身不合規矩頻繁出入內庭的人身上撒。至於被當作出氣筒的辛時,面對大周儲君、未來天子……能怎麼辦呢,當然只能伏低做小,認可他的詰難。
為人臣子真是難做,辛時回過神來,嘆了口氣。道理他都明白,不過太子這份容人的氣度,比起神後那「要是這些人真能治水,我也不和他爭」的慷慨,真是差了不止一點。
行過五六日,來到洛陽,休整一日,換上船隻向南行。乘船比騎馬安逸許多,也迅速許多,只兩日就臨近原州。作為大周天子的龍興之所,原州本是繁華之地,然而因突遭水災,郊野邊一片荒蕪。行到城外數十里處,正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倒塌的茅廬、泡爛的枯枝敗葉滿地都是,渾黃的泥漿水沒至小腿。到這裡水運已無法再走,原州先前已來過說明文書,正有一行官員在分不清是河是岸的地方等候。他們一見甲板放下來,便指揮人抱著茅草鋪墊地面,好歹鋪出一條不會浸濕鞋面的道路,迎接遠道而來的神都眾人。
天陰沉沉的,即便走上高地,空中也瀰漫著濃濃的濕氣。楊擅一路走,一路向官員詢問祖宅之事,其餘人綴在尾後,默默聽著。
楊氏眾多宗親在天子開國後被分封至各處,祖宅修整為行宮,已經有很多年無人住過。管理祖宅的同樣是楊氏宗親,官職在宗正之內,早早站在門口迎接,辛時聽楊擅喊那人「世叔」,楊修元也跟著喊了一聲,大概是出了五服的遠親,否則也不會只在原籍做一個小小的行宮官員。
因東宮之便,治水的一隊人也入住行宮。從城外一路走來,即便騎在馬上,衣擺也濺了不少泥漿,辛時命芝奴把行囊安頓下來,沒來得及換衣服,就聽有人在門口喊他,「辛郎辛郎」地叫。
他當即遣芝奴出去打探,重新穿上鞋襪,也走到院中,和魏慎榮迎面撞見。兩人皆為皇后效力,魏慎榮知道辛時底細,也不和他客氣,直接道: 「辛郎,我找你來討個口信。你瞧這水文的事,有什麼打算?」
辛時道:「這該問魏公。你是個中專家,要聽你的意見。」
魏慎榮忙解釋:「不不,不是這個意思……」
兩人到房廊下,也不進門,就倚著柱子,繼續道:「我一路看過來,大致有底,再走訪走訪查詢一下縣誌就行。但這個治事,就是,你看……這回咱就是個副使,隔壁還沒開口呢,我們要不要先提?」
確實是個問題,辛時道:「進城第一天,暫且不急。祖宗之事為大,水患過兩天總要議論的,到時候看他們有什麼提議,再附和就是。」
這是叫他不要出頭的意思,魏慎榮瞭然,道:「你說的是,主責官員都不急,輪不到我說話。唉,其實我還想今天去看看宗廟,可惜沒有準許不能隨意出入,等過幾天祭典的時候吧。」
兩人統一好口徑,就此告別。辛時回床邊一坐,將半濕不乾的衣物除去,斜躺著等芝奴替他拿新的來,還沒消停幾息,聽院子裡又響起腳步,徑直奔向廊下不打招呼地推開房門,楊修元躥進來。
辛時慢吞吞地爬起來,道:「不請自入,就知道是你。」
楊修元嘿嘿笑,三兩步跑到辛時身邊坐下,衣擺遮住他赤著的雙足。辛時翻身仰面靠在床緣上,屈起雙膝,輕輕踢楊修元一下,問:「來幹什麼?」
楊修元道:「剛安頓下來,看看你缺不缺什麼東西。這裡好像不經常招待人,調度混亂得很。」
辛時笑道:「這是你家祖宅,你們一眾子孫都住出去了,還能招待誰?」
話音才落,又有兩人「吭哧吭哧」地跟過來,將手上提著的木桶停在房門口,叫道:「大王跑太快了,奴都跟不上。」
辛時直起身,看看水桶,又看看楊修元:「他們來幹什麼?」
楊修元理所當然道:「給你送熱水啊。都說家宅里混亂得很,僅有的五六個家奴都在太子那裡站班,等輪到你這頭洗漱,不知道什麼時候。」
辛時皺眉,道:「我等不到,別人也等不到。這是有公事在外,你別太高調……」
楊修元不聽,目光爬上辛時的裡衣,拉住他的手繼續道:「哪裡高調?又沒人和你住一塊。你穿這麼少本來不也準備擦洗的嗎。手怎麼這麼涼?好了別說了,快到水裡泡泡,三月本來就不暖,再加上原州這個陰惻惻的天氣,當心著涼……」
辛時還想說什麼,奈何楊修元話太密,半推半就地被拖去洗澡。楊家祖宅里有專用的浴房,磚砌的水道,兩頭竟還是通的,可見平時有專人保養,辛時脫掉衣服,還沒來得及因寒冷而抽氣,楊修元「嘩啦」一下,已經拎著半桶水朝他脖子裡倒過去。
他雖然脫掉外袍,貼身的衣服卻還在,水珠飛濺開來,身上頓時也濕掉一塊。辛時見狀一頓,往邊上站了一點,道:「你出去吧,這種事叫下人來做。」
楊修元道:「不要,我就要親自給你洗。」說完晃一晃手上的水桶,將剩餘的熱水傾倒下去。
地面上的水涼得很快,幾乎是瞬息的事,熱氣就被石磚吸收殆盡,絲絲縷縷的寒意開始向外擴展,很渺小又很刺骨,然而下一刻又被新的熱流衝散。辛時想推楊修元的手臂,最終卻沒有這麼做,舉在空中的手滯留片刻,往他臉頰上輕輕捏了捏,留下一團潮氣。
楊修元就笑,湊上去飛快地親他,見辛時偏頭躲避,順勢往他另一側臉頰上又親一口。辛時拿他沒辦法,默不作聲地一瞥,在第二桶水澆下來的時候胡亂往身上搓了搓,道:「這樣就行,穿衣服吧。」
他躺上榻,褥子單薄能感覺到底下一棱一棱的木板,到底不至於硌人。楊修元換上乾衣服,也磨磨蹭蹭地想要睡上來,一邊和辛時說話,一邊不動聲色地從榻緣往裡挪。辛時哪裡能看不見這番小動作,然而被賴久了,這會沒那麼想趕人,任由楊修元躺在身邊。
我是不是該盡一盡職責,打探一下太子有沒有和他的堂兄弟說過什麼?辛時才一想,立刻又把這個念頭拋之腦後,太子愛獨斷,凡事親力親為,能和楊修元說什麼,不如專注眼下,這一路上分屬不同隊伍,他們確實連說話的時機都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