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2024-09-14 15:30:30 作者: 蠍子蘭

  第160章

  一個清俊高挑的身影推開錦衣衛值房大門, 錦衣衛指揮使司謙立即站起:「王都事。」

  王修站在枝形燈一側, 朧曈的光溫柔地映著他,眸中燈火燦然灼灼。背后蒼茫夜色的天幕中星斗和著他皎皎的眼神明明滅滅。一陣夜風撩起王修的衣袂,晃動了燭火,一瞬間也晃動了司指揮的神思。他渺茫覺得,王都事是從那個遙遠的虛空降臨的, 一身星月的光仍然未散。

  王修問他:「司指揮看到那些砝碼了麼。」

  

  司謙點頭:「錦衣衛全部查驗記錄過了。陳同知的信沒有問題, 不是偽造的。」

  「司指揮不跟南京駐軍同路, 而是去山東。到了山東, 自有快馬將你送去登州, 從登州走海路下福建。」

  「卑職即刻動身,儘快到登州。」

  王修盯著司指揮看:「錦衣衛把這件事做得漂亮些,殿下看著。」

  司謙面色肅穆:「不敢有絲毫懈怠。」

  王修看司指揮,看著看著笑了。他一笑便如春風拂面, 溫和而充滿希望。他伸手,手心中一條觸目驚心的蜈蚣大疤。骨肉勻停的手指落在司指揮肩上, 輕輕一拍。司指揮背後一緊, 感覺到肩上那條蜿蜒的蜈蚣。

  「多勞錦衣衛,多勞司指揮。」

  整個福建駐軍都沸騰了,瘋了一樣搜查曾芝龍,勢必要抓到他。總督府燈火徹夜不熄, 胡開繼一定要眼看著曾芝龍人頭落地, 這場鬧劇才有個終結。十八芝常跟隨曾芝龍左右的四支船隊全部離岸,福建所有港口的炮口全部對著他們, 一旦接近就全力轟殺。只要這條惡龍不回海里,無論躲在陸地上的那個犄角旮旯,總能把他抓出來。福建駐軍翻開了福建抓曾芝龍,多日毫無所得。

  胡開繼摔了茶杯,福建副總兵紀中赫苦著臉。福建的流民太多了!從延平府汀州府跑出來的流民湧向南邊州府,堵都堵不住,如果混在其中,真的不好抓。早知道還不如先讓曾芝龍踏踏實實把賑災糧給派發下去,起碼減少發瘋往外跑的災民。羊餓極了都咬人,何況是人,這時候圍著延平府汀州府不讓出來都晚了。

  曾芝龍必須死,雖然曾芝龍的死亡只是一條通往北京攝政王脖子的連環套上的一節,卻也是福建府上下躲禍的關鍵。

  福建府沒糧,都賣掉了。

  只要曾芝龍一死,只要曾芝龍一死……

  胡開繼眼睛都紅了,曾芝龍在汀州府建寧府入庫的糧可以用作平一部分帳,再跟北京上奏賑災糧被曾芝龍炸毀或者私吞,等到下一批賑災糧,或可平上所有帳目。帳目是乾淨的,賑災糧是下撥了的,至於災民餓死多少,他就不信姓李的有心情親自來數!

  「把旗峰挖開也要找出曾芝龍!」

  福建府駐軍的火把在夜色中連著天,蜿蜒蠕動,幾乎點著福建所有山林。

  南京駐軍接到研武堂驛馬傳來的命令,留守司把總羅天率領駐軍立刻拔營往福建開去。南京駐軍拔營當日,山東登州水師多桅船揚帆南下,穿過舟山群島。

  舟山不愧是海盜灣,海島星羅棋布,港汊河道縱橫。大一點的港口居然不比正式的國家港口差,帆連成牆。夜色下舟山群島上燈火點點,遠遠看去,仿佛一塊從天而降的星空。登州水師的船特地繞著舟山群島航行,並不想招惹這幫海盜。

  司謙站在夜海中行駛的多桅船上,遠眺熙熙攘攘燈火焚夜的海盜群島。海島間石礁暗流遍布,大船進不去,小船進去就迷路,官軍等閒也不願意招惹他們。各國海盜有些駐紮於此,有些隨季風洋流去而復返,仿佛候鳥。海盜。司謙默默地想著曾芝龍。他見過曾芝龍,也是遠遠地一看。還真挺像舟山海盜灣的,遠看天上掉下來一塊星空美得懾人,激流暗礁之中全是鬼魅修羅場。

  殿下看著錦衣衛。司謙想起王都事的話,五個手指扣住厚厚的船舷,一定要辦得漂亮。

  司謙望著福建的方向。海風迎面而來,在詔獄呆久了的錦衣衛指揮使嗅著,像是夾著一絲絲血腥味。

  福建駐軍還在搜查曾芝龍,福建海防斷事司斷事寧一麟袖著手冷眼看著福建總督發瘋。天高皇帝遠不假,真當自己是土皇帝就蠢了。副總兵紀中赫笑著問寧一麟:「何首輔他老人家還好啊?」

  寧一麟表情平淡:「還好。」

  紀中赫點頭:「歷年迎送酒席壽儀,總督府從來沒漏下過。何首輔還好就好,咱們來日方長呢。」

  寧一麟看一眼紀中赫:「抓不著曾芝龍,也不用上我這裡發瘋。何首輔春秋鼎盛,也不勞你們惦記。」

  紀中赫咧開嘴笑得不陰不陽:「在海面上做的生意,一直以來多得何首輔照應。何首輔的恩情全部銘感五內,銘記於心。總督說了,每日念叨念叨,不忘本。」

  寧一麟心裡一涼:「你什麼意思?」

  紀中赫樂呵呵:「您說呢?」

  寧一麟冷下臉:「我不知道曾芝龍在哪兒。你倒給我個理由救曾芝龍?」

  紀中赫嘟囔,倒也是,何首輔為什麼要保曾芝龍?曾芝龍是個太大的異數,他突然殺進福建,破壞了平穩安詳的官場平衡。

  「可也謝謝他啦。殺了徐信肅和餘子豪,咱們生意的事兒,越少人知道越好!」

  寧一麟嫌惡一甩袖子:「誰跟你咱們?何首輔只是鼓勵港口貨貲交易,畢竟攝政王殿下為了廣州市舶司貿易船隻越來越少而憂心。如果福建泉州港口貿易不斷,正好為朝廷分憂。」

  紀中赫喉嚨里滾著嗤嗤的詭異的笑聲:「何首輔向來做事滴水不漏,可是別人也是會給自己留退路的。你是何首輔女婿,本來你舉薦曾芝龍進京,跟胡總督鬧了個不愉快,現在無論是徐信肅還是曾芝龍全都不在了,那干戈也沒了,只有玉帛,海上和氣生財的玉帛。」

  寧一麟閉上眼,吸一口氣吐出來,再睜開眼:「我不知道曾芝龍在哪兒。」

  紀中赫那煩人的笑聲還沒停,下流猥瑣:「曾芝龍猛一見是挺驚為天人的,但是美人這東西,殺之不盡。何首輔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

  寧一麟額角青筋繃起:「滾!」

  寧一麟把紀中赫轟走,手心裡又涼又滾燙。對,當斷即斷,總督府這事兒,是時候分割清楚了。寧一麟咬牙切齒,上前一關門,一轉身撞上一個高個男子。他頭髮一豎,差點尖叫。那影子把自己的斗篷往上一撩露出臉,寧一麟扶著桌子,一手抄著筆洗想砸過去,那人亮出一塊令牌。

  錦衣衛令牌。

  「鄙人錦衣衛指揮使司謙,在武英殿上見過寧斷事,只是寧斷事可能沒見過鄙人。」司謙遞上印信,聲音刻板而無起伏。

  寧一麟兩股戰戰,面上波瀾不興,仔細查閱印信,心裡怒罵我這書房成了菜市場了!

  司謙的眼神沒有溫度,仿佛能扎穿皮肉切到骨骼。他上下一掃寧一麟,寧一麟心裡毛骨悚然。

  「卑職奉攝政王殿下之命,為曾芝龍將軍洗冤來了。」

  寧一麟懵了:「攝政王殿下怎麼會知道……」

  司謙微微一歪頭,似乎疑惑:「攝政王殿下為什麼不會知道?」

  寧一麟乾咽一聲:「清遠艦船都被炸沉了……」

  司謙略略一笑:「寧斷事,南京駐軍快到了。」

  寧一麟張著嘴:「福建沒接到任何通知啊?」

  司謙盯著寧一麟看,看得寧一麟汗透衣衫,最後慢條斯理回答:「有人千里迢迢上京,冒死為曾芝龍敲了登聞鼓。」寧一麟一聽登聞鼓,一屁股坐地上。連他自己都鬧不清楚自己是被震驚得,還是……一口氣松太狠抻著了。

  司謙低頭看坐在地上寧一麟,冒一句:「寧斷事,您有願意為您敲登聞鼓的人嗎?」

  寧一麟被司謙問得神魂巨震,身體一抖。司謙更彎腰壓下來,兩隻見慣血肉看透冤魂的眼睛輕而易舉穿透寧一麟的心:「何首輔有嗎?」

  寧一麟覺得立在自己面前的根本不是個人,是一個兵器,一把刀或者劍,天生為剖人而來。

  司謙輕聲道:「既然沒有,那就保全自己,千萬別真到需要敲登聞鼓那一天。攝政王殿下力掌乾坤,明察秋毫,值得效忠。」

  寧一麟一抹汗:「司指揮的意思,下官全部明白了。司指揮想要查糧庫的事情,下官多少知道一點。胡總督摻和海面生意不是一兩年了,在福建利益盤根錯節根基深厚,如果沒個明白人,司指揮在福建根本查不到什麼。寧一麟不才,願為攝政王殿下效犬馬之勞。」

  司謙伸手拍拍寧一麟:「我們都是為了差事。完成差事,你我都好。我現在想知道,福建研武堂驛馬,怎麼了?」

  南京駐軍路過溫州,進入福建,直奔總督府,奉旨搜查砝碼,查封總督府,押送福建總督胡開繼進京。福建駐軍正沸反盈天地抓曾芝龍,突然看見南京駐軍浩浩蕩蕩打著皇旗入境都懵了,稀里糊塗要反抗。留守司把總羅天舉著聖旨騎在馬上在火把光影里皮笑肉不笑:「胡總督,敝營奉旨辦事,你可別犯上作亂啊。」

  胡開繼憤怒:「我冤枉!」

  羅天笑道:「進京到了武英殿,陛下和殿下自然聽您喊,您跟我喊沒用。」

  胡開繼盛怒:「曾芝龍的手下污衊我,不知道從哪兒找到些砝碼就敢誣告朝廷命官,攝政王殿下何以偏聽偏信!」

  羅天更樂:「您別動氣,氣大傷身。銅鑄的大砝碼既不能憑空出來,也不能憑空消失,慢慢找就是了。福建這麼多州府糧倉,挨個翻。要是埋了咱就挖出來,沉海咱就撈出來。熔了也不怕,這不是還得用工匠麼,一同押解進京,總有說實話的。」

  南京駐軍闖進總督府的那一刻,福建副總兵紀中赫衝進後院密室內去取給何首輔歷年上供的帳簿。

  消失了。

  所有帳本,全部消失。

  南京駐軍留守福建總督府,繼續搜查砝碼以及派南京戶部度支科專人統查福建糧庫帳目。羅天親自送胡開繼到泉州港,一路上強硬卻彬彬有禮。胡開繼並未定罪,身著官服,官架不倒,凜然不可冒犯。羅天並不跟他著急,南京駐軍跟福建素無來往,所以也不為他費心。不可近身,便用火銃隊遙遙比著:「公務在身,您多配合。」

  胡開繼一甩袖子,走出總督府。上馬車之前,胡開繼轉身看一眼總督府大門。大門兩側燈籠高懸,燈火映著總督府雄渾三個字。宦海沉浮莫測,白天尚是總督,夜裡幾為階下囚。

  羅天環顧四周,冒出一句感慨:「什麼人情往來關係裙帶,抵不過刀槍火炮啊。」

  火把獵獵燃燒,映著南京駐軍寒光流溢森森林立的刀刃。羅天笑:「胡總督,敝營必須保證你安全進京,保險起見,咱們坐船。」

  胡開繼一愣:「坐船?南京的船?」

  羅天搖頭:「不是,福建的船。」

  到了泉州碼頭,胡開繼一下馬車,察覺港口已經被南京駐軍接管,所有對著海面的炮口全部調回。他一擡頭,巍峨如山嶽的巨船緩緩靠向港口——曾芝龍的旗船!四都衛天武天威捧日宣威戰船緊隨其後,所有戰船朝天放炮,激烈的炸響在海面磅礴熱烈地奔騰,咆哮歡呼大帥歸來。

  胡開繼一驚,猛地一轉身,碼頭明艷的火光下,站著一個人。火光在他的眼睛裡跳躍,背後炮火在海面上洶湧澎湃,他是自火海深淵而來的海妖,天生披光帶焰。

  曾芝龍。

  胡開繼說不出話。曾芝龍微微一笑,剎那間光焰在夜空中噴薄。

  「胡總督,我們這筆帳,是時候了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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