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2024-09-14 15:30:32 作者: 蠍子蘭

  第161章

  海妖在沖天的烈焰中微笑, 身後的影子隨著火光在地上搖曳生姿。羅天一看曾芝龍, 脖子後面都一涼,心想海妖果然名不虛傳。

  「胡總督,請吧。」

  胡開繼怒得鬚髮直立:「我好歹是朝廷命官,何須如此折辱我!你我二人同是上京對質,我卻要坐你的賊船?」

  曾芝龍笑出聲:「胡總督, 你要不坐我的船, 能活著進京嗎?」

  胡開繼睜大眼頓住。他是個以「善宦」出名的人。長袖善舞, 左右逢源, 阿諛逢迎, 全都恰到好處,仕途坦蕩升遷順利。然而蠅營狗茍這麼多年,此時此刻,就在泉州港, 他竟然想不起來誰能拉自己一把。

  想他死的人,應該不少。

  曾芝龍逼近他:「胡總督, 請上舢板。」

  胡開繼失魂落魄, 難堪至極,挺拔的背忽然坍塌下來。他稀里糊塗被人架著上了舢板,駛向曾芝龍的旗船。龐然巨物根本無法進港,只能遠遠地聽著。夜晚的海霧中只有個危險蟄伏的輪廓, 那是隨時能在海上掀起風浪的巨獸, 只應該出現在傳說中。

  舢板接近旗船,旗船放下一側木梯, 陳春耘站在旗船的甲板上等候曾芝龍和胡開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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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春耘第一次看到旗船的時候,嚇呆了。他以為自己要死在福建,面前突然出現如此龐然大物。陳春耘好賴在廣州市舶司幹了許多年,各國往來船隻也不是沒見過大的,曾芝龍的旗船著實嚇著他了。像座漂浮的山,或者海航的宮殿。五層樓十丈高,這還只算甲板以上的部分。一般炮彈落它身上,就像撓痒痒。曾芝龍一揚手,行個文雅的泰西禮:「請陳同知登船。」

  陳春耘這才發現自己張嘴張了很久,下巴都酸了。他若無其事地閉上嘴,袖著手。天武天威捧日宣威四戰船跟在旗船左右竟然也不顯得小,陳春耘這才知道當初曾芝龍駛去天津港的船,接自己下福建的船,在十八芝里可能只是排不上號的。

  「戰船都有名字,你的旗船叫什麼?」

  曾芝龍一挑眉毛,笑得飛揚跋扈:「余皇。」

  你特麼……真敢叫。當年吳王夫差的大樓船就叫余皇,這名說白了就是「吾皇」,夫差想要爭天下,你也是?

  陳春耘決定以後在給攝政王殿下的奏章中不提旗船的名字。余皇巍峨地漂浮在海面上,沉默地象徵著對海妖的戰慄與驚懼。恐懼產生臣服,海妖,便是海上的王。

  陳春耘眼看著曾芝龍和胡開繼的舢板到了,胡開繼完全佝僂下去。五十多歲的人了,沒了官威就是被抽了骨,軟塌塌一堆皮肉。陳春耘覺得自己應該不適合做身居高位的重臣,因為他開始可憐胡開繼。陳春耘自嘲,還重臣呢。除非自己能有張儀那個能耐,耍嘴皮子的,想多了。

  胡開繼走上木梯,看到陳春耘,陳春耘春風化雨地一笑,胡開繼老淚縱橫。

  他一直想殺的人,居然鎮定了他的心智。

  陳春耘的微笑安撫了胡開繼:「胡總督,請到客艙來,其餘不必擔心。既然攝政王殿下令您和曾芝龍進京對質,便一定能查清個中是非曲直。」

  胡開繼一聲長嘆。是非曲直?時也命也,讓他遇上了曾芝龍,他完了。他看一眼曾芝龍,笑了:「你不要以為自己真的勝利了,天不幫我而已。官場,你陷進來,便出不去了。記著我的話,你率領這麼大的船隊,遲早一天。」

  曾芝龍看他一眼。胡開繼挺直腰背,跟著水手去自己的艙室。曾芝龍對陳春耘一揖,把陳春耘嚇一跳:「曾將軍?」

  曾芝龍難得沒行泰西禮,有些生疏地長揖:「多謝陳同知攔著我,不讓我去總督府。」

  陳春耘眨眨眼,剛才曾芝龍在案上跟羅天說了會兒話,應該是羅天告訴曾芝龍總督府里有伏兵了。

  曾芝龍算是頭一回服陳春耘,陳春耘立刻站直了,袖著手,莊重微笑:「曾將軍客氣,都是同僚,應該的,應該的。」

  曾芝龍也面帶微笑,目送陳春耘瀟灑一轉身,一瘸一拐走開。陳同知跟著曾芝龍著實吃了苦,被福建的蚊子咬慘了,背後看臀部都……不大對稱了。

  曾芝龍的船隊航行速度不快,因為余皇實在快不起來。陳春耘發現往北航行時越來越多的船隊默默尾隨余皇,都是十八芝的戰船。一個巨型戰船領一支船隊,十八芝十七艘戰船,共計十八支船隊,全部匯合得是什麼樣,陳春耘竟然有點不寒而慄。十八芝個個悍不畏死,惡狼一樣的戰鬥力在海面上所向披靡。

  十八芝路過舟山群島,整個舟山朝天放炮,對十八芝致敬。天上塌落的星空暴起輝煌的霹靂光焰,余皇率領十八芝船隊高傲地穿過火光海霧。盛大火光映照,海霧中陡然出現另一支飄渺的船隊。陳春耘皮膚起粟,虛幻中的船隊領頭的赫然就是余皇。海市蜃樓里的十八芝悠然航行於星空,真實的十八芝肅穆地航行於海面。鏡花水月泛起漣漪,虛無的船隊漸行漸遠,消失不見。

  陳春耘吸一口涼風平穩心情:「曾將軍是想把船隊拉到天津港給攝政王殿下看,順便讓沿途的港口船隊都看看,十八芝北上了?」

  曾芝龍一笑,沒回答。

  陳春耘甚是欣慰。

  海妖終於真正臣服。

  南京駐軍跟福建官場素無牽扯,作為曾經的皇都守衛的傲氣尚存,也不是很理北京,上下沒有糾纏。聲勢赫赫開進福建,控制了福建駐軍,立刻開始查糧庫。一查羅天大開眼界,合著糧庫的窖是實心的,只有上面一層鋪著米。外面看是滿的,拂開那一層米下面是石頭。

  「所有囤垛厫間都給我翻!」

  福州府,泉州府,漳州府的糧庫全都有問題,帳面平整,但就是沒庫存。怪不得福建一次大旱災情就如此嚴重,根本沒有儲備糧!倒是曾芝龍賑濟過的汀州府建寧府尚有餘糧,延平府糧庫被轟炸得夷為平地,什麼都沒有。

  羅天越查越膽戰心驚,這事兒北京沒人摻和是不可能的。事關重大,必須立即上報。羅天寫奏章時手抖發抖,他琢磨著來福建捉拿胡開繼拉倒,並不打算蹚渾水,現在,他害怕了。寫完奏章,用南京自己的軍馬送回南京,再走研武堂驛馬。

  羅天握住拳頭,攝政王自有裁斷。北京官員搞了一出逼宮,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誰知道曾芝龍手下的人去敲了登聞鼓。依著攝政王的脾氣,這事兒的確大了,大到無法收場。官場罪責的成效不在一時一日幾個替罪羊的死亡,那是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延禍不絕。

  不過……也的確會死很多人了。

  羅天擦把冷汗,他莫名其妙地就想到,剝皮實草。

  錦衣衛指揮使司謙在寧一麟的幫助下該去的地方都去了。司謙總算對寧一麟正式地一笑:「多謝寧斷事。」

  寧一麟多年熬在六品上,旁人以為何首輔是避嫌不升自己女婿。錯了,六品才能在福建低調地為何首輔經營。海防斷事司,海防一切決斷謀略,先過了寧一麟的手。

  「王都事讓你放心。」司謙低聲道。

  寧一麟感激涕零:「多謝殿下寬宏!」

  司謙又笑一聲。

  寧一麟豈能聽不出嘲諷,不過無所謂。做官修得就是一張麵皮,耳朵聽出來的,麵皮可感覺不到。

  司謙在福建發現研武堂驛馬曾經帶著陳同知的奏章離開建寧府,但是一出建寧府,便不知去向。按照司謙的查訪,十有八九凶多吉少。司謙查出福建走私巨賈甚多,有幾個跟總督府往來密切。

  寧一麟沒說實話,司謙一人在福建,也不好對他上刑。這些走私通敵的商賈恐怕跟何首輔也有聯繫,每年總督府往京中的孝敬從來不少。

  司謙點點懷裡的帳本。

  詔獄裡的重臣他見得多了,他沒事兒就愛研究研究他們。有些骨鯁之臣司謙佩服,有些忠直之臣司謙敬仰,可惜大部分都不是東西。成廟跟文臣們鬥了一輩子,油盡燈枯熬不住,朝臣大勝,清算魏逆,清洗錦衣衛,拔除衛所,瘋狂地「清君側」,瘋狂地討伐異己。那段時間「清流」群魔亂舞地狂歡。司謙感情並不豐沛,他只是一直記著前任指揮使異常慘烈的死狀。司謙覺得奇怪,都說錦衣衛酷吏手段慘無人道,這些文質彬彬的大官人們一旦發作,不遑多讓。

  可是錦衣衛是有訓練的,大官人們從哪兒學的。

  現在麼,稀里糊塗來了個攝政王。

  司謙自己跟自己笑一下。他既然坐上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就沒打算要善終。只是希望能多有幾日光景親眼看著攝政王跟朝臣纏鬥,他跟自己打了個賭——

  你說,誰會贏?

  王修接連收到羅天奏摺和司謙的上報,綜合起來一看,瞠目結舌。

  福建巨賈多有走私通敵之嫌,那個被曾芝龍殺了的徐信肅專門往海外「拉皮條」。他給福建總督府拉上關係,說泰西這幾年也快絕收,荷蘭紅毛在南洋的軍隊供給不上,高價收糧。糧食裝船拉走就應該快到收糧的時候,哪裡想到連著數月大旱,河床露底,土地龜裂。必須上報災情,否則災民湧入其他省份,總會上達天聽,福建總督知情不報也是死罪。只是朝廷賑災必然會來人查帳,來個糊塗鬼還好,萬一來個人精呢?福建總兵餘子豪也在走私生意里下了水,此時只瘋著想要用賑災糧填倉平帳,哪裡還管得著賑災。

  曾芝龍,突然成了這個局中的異數。他殺了徐信肅,殺了餘子豪,張狂地分派賑災糧。

  王修一邊跟李奉恕念,一邊觀察他臉色。李奉恕沒什麼反應,就那麼聽。

  「殺餘子豪。」李奉恕敲著桌面,「陳春耘那份奇怪的奏報。他說餘子豪怎麼死的?」

  「路遇山匪,護糧而死。」王修嘆道,「沒說全部實話,真真假假。」

  「餘子豪用假山匪劫道被曾芝龍殺了。」 李奉恕點著桌面,「我大晏的賑災糧,就這麼一次一次地派出去,一次一次地石沉大海。」

  王修沉默。

  「曾芝龍該到了吧。」

  「就這一兩天,途徑港口都有奏報傳來,說十八芝船隊威武龐大,陸地軍隊不能比。」

  李奉恕捏著鼻樑,曾芝龍這回出人意表,除了殺了自己對頭之外居然真沒反。

  攝政王低沉地笑一聲。

  明明是盛夏,王修感覺到一股寒意。

  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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