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2024-09-14 15:30:28
作者: 蠍子蘭
第159章
大晏開國太祖皇帝立登聞鼓於三法司門口, 取「登天子聞」之意, 平民擊鼓鳴冤,皇帝必須親自審理。太祖時期這面鼓就是帝國最兇狠的眼睛,不眠不休盯著承天門前所有的官衙值房。然而……太祖百年之後,這隻眼睛無可奈何寂寥地閉上,再無人敢敲擊登聞鼓。
大晏帝國的一個清晨, 三個衣衫襤褸的福建人敲擊沉寂數百年的巨鼓, 鼓聲隆隆, 太祖時那隻立在所有官員身後虎視眈眈飢欲啖骨的巨獸倏地睜開了催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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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門外, 十三道御使一百一十人跪著大聲背誦太祖親筆御製。
三法司外, 登聞鼓兇悍的聲音一下一下錘擊著帝國的心臟,直達雲霄。
同在承天門外御街上,聲嘶力竭的兩種聲音,東西對峙, 遙遙相望。
「曾芝龍冤,曾芝龍未反!曾芝龍冤, 曾芝龍未反!」
武英殿上, 在可怕的寂靜中,攝政王微微一笑:「登聞鼓,終於又響了。陛下知不知道登聞鼓?」
皇帝陛下一愣一愣的:「太祖爺爺立在三法司門口,登聞鼓一響, 天子駕前審案, 推諉延誤者欺君論處……」
自來登聞鼓並不是那麼好敲的,「登聞三擊血沾襟」, 下一句卻是——
皇綱一日開冤氣,青史千年重壯心!
攝政王站起,面向群臣,對張敏喝道:「還等什麼!把擊鼓鳴冤之人帶上殿來!天子駕前審案,就在此時,就在此地!」
張敏領命奔出武英殿,攝政王越笑越猙獰:「登聞鼓伸民冤平曲直,是國法,更是祖制。」
武英殿跌入深淵,小皇帝突然感覺不到任何聲音。他坐在寶座上,擡頭看站在自己身前的六叔那挺拔的背影,風匍匐在六叔腳下,六叔赤炎火紅的常服袍子邊兒一盪,拍著黑色的靴子。
三個瘦骨嶙峋一身破爛的人挑著扁擔,踉踉蹌蹌地走進金碧輝煌的宮殿。其中領頭氣度很好的人自稱閩軍頭,遞交一張皺皺巴巴的紙:「這是福建海防軍陳同知的親筆奏章。」
他們本來是四個人,為了保護這封信,在路上去了一個。
剩下三個。
富太監端著托盤呈上那張皺皺的紙。攝政王一揮手:「王修上來驗看!」
無聲無息當值的王修躬身上來,查驗陳春耘奏章。確實是他本人筆跡,從內容上看,陳春耘發了兩份一模一樣的文書,一份走研武堂驛馬,另一份……走清遠都衝鋒艦船的海路。
「溫州府回報,並未接到任何從福建府出來的研武堂驛馬。」王修道。
攝政王冷笑一聲。
陳春耘上報,曾芝龍一路賑災分糧,順便查了福建府糧庫的帳目。糧庫帳目出入非常大,陳春耘怎麼都核不上。一日抓到延平府糧庫所用砝碼,入庫出庫竟然是兩套,完全不一樣重。據庫房小吏交代,是福建總督府統一鑄造下發的砝碼。不光賑災糧,所有糧食總是一入庫便再無蹤跡可尋,地方私鑄砝碼可能只是慣用伎倆之一。福建一次欠收,便赤地千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今用十八芝清遠都衝鋒艦船送砝碼至天津港,請聖上與殿下裁決。
閩軍頭和其他兩個人跪在地上,指著破破爛爛的兩個挑子:「大帥交代的事情,我們幸不辱命,兩套砝碼都在!」
閩軍頭不敢看殿上站著的高大男人,那應該是攝政王,站在雲端捏著生死的神,但是為了大帥閩軍頭豁出去了:「皇帝陛下!攝政王殿下!我們大帥冤!十八芝根本沒反,是福建水師突然攻擊我們,泉州港口連發大炮,把運送砝碼的清遠艦船擊沉才罷休!」
吏部右侍郎林軒怒道:「你十八芝是不是首先炮擊福建水師艨艟!」
閩軍頭不慌不忙:「陛下,殿下,當時十八芝先開炮不假,那也是因為福建水師的艨艟船點燃大火直直往宣威戰船身上撞!所有福建水師全部登船追著我們清遠運送砝碼的船打,連岸上都向我們開炮!天武天威捧日宣威為了保護我們才被迫還擊,否則我們早就葬身魚腹,含冤莫白,福建總督胡開繼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攝政王灰沉沉的眼睛冷厲地對準閩軍頭的方向:「你是說,曾芝龍未反,一切都是被迫的?」
閩軍頭咬牙切齒:「殿下,卑職這一路東躲西藏,夜不能寐,心裡也在來回想這件事。馬車一出延平府就被人跟上了,卑職以為只是一直沒找到時機動手。現在想來,這一切居然都是個套。十八芝沒有大帥命令絕對不會擅動,四都衛戰船全在港口停著,只有清遠艦船接到任務要離港。清遠艦船不出,福建水師便不來盤查。福建水師不來盤查,便無法誘使四都衛船開炮。十八芝一向同進同退,一艘戰船遇到挑釁,所有戰船一起開火,福建水師這才認定我們犯上作亂!」
攝政王一蹙眉:「曾芝龍不在船上?」
閩軍頭回答:「是的,當時大帥還在延平府主持分賑災糧。他們沒在陸上擊殺我們,想來就是怕驚動大帥,大帥當時如果在旗船上,我們十八芝哪裡至於給人打成這樣!他們有意把大帥跟我們分開,現在大帥困在福建,生死不明……」
所有臣子都是跪著的,跟這三個福建人一起跪著,攝政王根本沒有讓他們起來的意思。何首輔雖然也是跪著的,閉目養神,一聲不出。他身後是劉次輔,悠悠問道:「你們說清遠艦船被擊沉,那你們又是如何把這麼沉的砝碼運來京城的?」
閩軍頭大笑:「大官人是想說我們這砝碼是假的?陳同知奏章里記錄了每個砝碼的實際重量,一秤便知。至於我們是如何進京的,只怕大官人不屑聽,不想聽,不愛聽!」
站在武英殿上的攝政王一步一步走下來。武英殿御座前只有三階,他下一階,跪著的臣子心便在胸腔擂一下。攝政王向前一步:「你說的可都是實情?」
「是實情,曾芝龍冤!」
「你可知登聞鼓並非平白能敲的?」
「卑職知道,曾芝龍未反!」
「這武英殿上有陛下,下有大晏肱骨,他們全都看著你。孤再問一遍,你說的可是實情!」
閩軍頭重重一磕頭,大聲道:「曾芝龍冤,曾芝龍未反!」
皇帝陛下藏在攝政王身後悄悄一揉眼淚。曾芝龍如果真的未反,國士便未辜負他。天子不負君子,君子不負天子。
沉靜許久,閩軍頭盯著自己面前繡著盤龍暗花的靴子看。帝國的攝政王居高臨下盯著他,他不敢不瑟瑟發抖。這才是真正可以傾天的權勢,一怒伏屍百萬,血流漂櫓。
閩軍頭聽見攝政王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閩軍頭冷汗滾滾,直接趴在地上。
那不是笑聲。
那是天罰。
「孤很好奇,福建的研武堂驛馬到底怎麼了。曾芝龍若造反,研武堂驛馬為何毫無動靜,總督驛馬卻能接二連三地送奏章進京。」
王修敏銳地觀察到禮部右侍郎林軒開始顫抖。官,頂殿上下兩張口。這麼多官員頂著武英殿頂跪在這裡,多少血盆大口。
何首輔突然冒一句:「臣諫言,此事必有蹊蹺。事關國體,斷不可貿貿然判罰。如今之計,傳召胡開繼與曾芝龍進京,詳細盤查,審問個中緣由,也好追查賑災糧到底有多少毀於炮火,多少用於救濟災民。」
攝政王轉向何首輔的方向。他面無表情時便如神像,又慈悲又令人恐懼。何首輔直挺挺跪著,他好像特別能跪,跪太廟也是他最後一個倒。
攝政王笑了:「何卿所言甚是。」他低笑著玩味,「兩套砝碼。」
武英殿的風貼著地面盤旋,朝臣們仿佛跪在刺骨的水中。他們也的確看見了,水勢洶洶奔流向殿中央的那兩副破破爛爛的挑子,匯聚漩渦,絞殺血肉,無力回天,無法挽留。
「太祖祖訓登聞伸冤,天子必須親審,三法司佐審,涉案官員與苦主對簿公堂。既然登聞鼓已響,乾坤天子皆聞,此事便再無轉圜。調南京駐軍進福建,全境搜查類似砝碼,徹查兩種砝碼鑄造於何處。查封福建總督府與海防軍帥府,著令福建總督胡開繼,福建海防軍指揮使曾芝龍及相干人等進京對質。既然眾卿死諫曾芝龍有罪,那天子便審,就在紫禁城裡,武英殿上!」
何首輔答非所問,下拜道:「臣,遵旨。」
何首輔必須保證曾芝龍能活著離開福建,以及保證海妖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真的想要謀反。
曾芝龍,你最好別讓我為難。
攝政王擡腿直直走出武英殿。皇帝陛下跳下御座,跟著離開。武英殿眾臣跪著,肅穆無聲。富太監倒挺忙的:「三位福建官人,跟著皇城戍衛司指揮使張敏走吧,陛下吩咐了安頓你們。千里迢迢來京不容易,歇幾日,陛下自有公斷。來人,把兩套砝碼擡走。」富太監樂呵呵一轉身,好像剛看見跪著一地的臣工:「喲,諸位大官人還跪著呢?下朝了,散了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