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仇人相見
2024-08-31 07:20:20
作者: 噗爪
那段時間,朝廷開放選試,廣納賢才,不論世家寒門皆可一試。所謂選試,也和以往的規矩不同,哪個官署缺人都寫得明明白白,考題亦有區分。
謝垂珠正憂慮生計問題,一看秘術監還有個佐著作郎的缺,頓覺眼饞。恰巧又在街上遇見了被主家拋棄的勾奴,把人領回去,請頓飯的功夫,突發奇想問勾奴要不要留下來,又問謝輕舟:我拿你身份搶個官做,掙些養家的俸銀,如何?
謝輕舟微笑:好啊。
然後謝垂珠就易容成他的模樣,發奮勤學數十天,靠本事和姓氏擠進了秘書監。
佐著作郎的官職清閒又有錢,也不需要爭什麼功績。當然,如果以後想往上爬,也算一條路子。謝垂珠不覺得自己為人做嫁衣裳,畢竟她虧欠謝輕舟良多,而謝輕舟根本無意從仕。
社恐如他,站在人多的場合便緊張心悸,犯舊疾。
從回城到備考再到上任,前後總共耗了一個月。這一個月,幾人住在陰潮狹窄的小院子裡,住資還是謝輕舟掏的。得了官職當天,為表慶賀,謝輕舟主動回了趟城東望鳳街,找父母要錢。
也不知怎麼要來的錢,總之,他回來時眼底紅紅的,臉上卻帶著笑。
——阿珠,望歌,勾奴,我們去置辦好點兒的宅院罷。
謝輕舟帶著她們,在城北問柳巷買了宅子。不算大,但每個人的屋子都敞亮乾淨,還有天井和小花圃。後院有棵梨樹,半死不活的,貓喜歡爬上去睡大覺。
幾個姑娘里里外外轉了好幾圈,最小的勾奴歡喜得露出了罕見的笑容。謝輕舟站在院中,看著她們,眼神和語氣都很溫和。
——這便是我們以後的家了。
似曾相識的話語,似曾相識的場景。謝垂珠當初努力掙錢,搬進不眠巷時,大概也有這麼個遭遇。只是世事變化太快,胞弟青槐成了皇子司懷,不眠巷的宅子也充滿了糟糕壓抑的回憶。
日子很快變得安穩。垂珠女扮男裝,時常去秘書監應卯做事;謝輕舟在家裡寫寫畫畫,偶爾拿出幾幅不錯的成品,交給望歌和勾奴賣。
他清修多年,書畫皆有獨到禪意,短短一兩年,竟也小有名氣。
***
幾個無家可歸的淪落客,聚在一起做了家人。
時至今日,他們的關係早已密不可分。
謝垂珠搶瞭望歌的鐵簽子吃幾口烤肉,笑著躲開捶打,回屋洗漱換裝。臉上的易容物不好清潔,沾水不掉,必須得用勾奴特製的藥粉,打濕了搓啊搓,才能成功卸妝。
她捯飭完自己的臉,換了裙子坐在妝檯前梳發,忍不住感慨聞溪是個傻逼。
勾奴這麼厲害的小姑娘,就因為專職負責照顧貓,便連人帶貓丟掉。他的做法簡直神經病,大概是潔癖入腦,沒得救了。
謝垂珠綰了個髮髻,出門找其他人。下雪天最適合烤肉煮酒,沒有酒的話,煮茶也不錯。
輕舟望歌他們還在廊下說說笑笑。憨胖憨胖的貓兒蹲坐在旁邊,活像一條直立的海參。
這貓也取了名兒,喚作春來。
謝垂珠走過去,擼了幾下貓腦袋,強行坐在望歌身邊:「你們還烤了啥?」
爐蓋擺著一碟蜜燒鵝,勾奴正安安靜靜地挑著筷子吃。謝輕舟翻動著手裡的鐵簽子,笑道:「你自己看。」
垂珠低頭,撥了下爐腔里的灰,小小哇了一聲。
火紅的熱灰里埋著幾根瘦長番薯。
謝垂珠愛吃這個,拿鐵簽戳了戳,挑出個熟透的,一邊吹氣一邊咬。金黃流蜜汁的番薯肉帶著黏黏的甜香,卻又不發膩,吃得臉頰泛熱氣。
不知何時,天空又飄起了雪。
她倚在望歌身上,懶洋洋道:「我今天在晚歸樓用飯,看見桓宴了。他那隊伍,估計得有上千人,也不知小皇帝怎麼敢放進來。」
進城的估計都是親隨精兵。
「你能見到數千將士,就意味著城外尚有數萬榮北軍。而這些人,不足淮北軍營十之二三。」謝輕舟思忖著,「桓氏權勢過重,天子即便有謝聞兩家擁護,仍難免忌憚,才會暗中退讓,親自出宮迎接。再者說,桓宴進城擺這麼大陣仗,何嘗不是對謝聞士族的挑釁。」
「來者不善啊……」謝垂珠笑了一聲,「建康怕是又要熱鬧起來了。」
***
宮宴設在瓊池。王侯將相,風流士子,齊聚一堂推杯讓盞,氣氛好不熱鬧。
天子登基兩年,如今還未弱冠,舉止雖然不出錯,但神色難免有些拘謹膽怯。他坐在主位上,捏著白玉酒盞,求救般看了謝予臻一眼。
謝予臻坐在下首左側,神色淡淡,仿佛根本沒察覺到他的求助。
小皇帝只能深呼吸幾次,擠出笑容,對著右邊席位的桓宴說道:「大將軍鎮守邊關,實在辛苦,朕再敬你一杯。」
桓宴掀起眼皮,黑黢黢的瞳孔盯得人心慌。
「謝陛下。」
他沒起身,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桓大將軍已經卸了鎧甲,如今身上只穿著輕便武裝,兩條長腿隨意屈曲,根本不顧忌什麼君臣禮節。自打酒宴開場,他足足喝了一壇酒,眸光愈發冷厲,全然不顯醉意。
誰敬酒,他就舉杯。
誰攀談,他只沉默。
一來二去的,把宴席搞得十分窒息。
在場絕大多數文臣面帶微笑,肚子裡早把這年輕人罵了個狗血淋頭。
粗鄙小兒!狂妄莽夫!
但他們誰也不想把真心話吐出來,一個個的,都把希望寄托在聞溪身上。
聞溪如今官升中書令,位高權重,卻依舊氣質溫潤。他褒衣博帶,腰佩蘭草香囊,舉手投足盡顯風流。
觥籌交錯,酒過三巡,聞溪含笑開口:「將軍多年未歸,想必思鄉心切。司徒大人常居建康,亦見不得侄兒一面。而今二人比肩而坐,心中定有許多歡喜悲哀之情罷?」
話音一落,滿座寂然。
桓烽就坐在桓宴右手邊。但這對叔侄幾乎沒聊過幾句話,瞧著關係生疏得很。
兩年前,營州求援,司徒桓烽力主桓宴出兵救援。然而桓宴歸返途中,受顧氏謀害,險些死在峽谷山石下。
據傳,為了活命,桓宴曾啃食同袍屍骨血肉,飲溺尿。他撐著一口氣回到淮北時,半邊大腿都長著蛆蟲。
想到這裡,有些臣子不免反胃,汗毛直豎。
桓宴並沒有搭理身邊的叔父。
他盯著對面的言笑晏晏的聞溪,眼底泛起濃郁的血色。
「是。」
他開口,語速極為緩慢,仿佛要把每個字嚼爛磨碎,「我心中滿是歡喜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