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報仇
2024-08-31 07:20:23
作者: 噗爪
宮宴很晚才散場。
桓烽邀請桓宴住在他的府邸,被拒絕了。
桓氏出身譙郡,譙郡自然有宗族大宅。但到了建康,桓烽桓榮幾兄弟基本分居,倒不是因為關係太差,而是各家都有子嗣親眷,住在一起太吵。桓氏尚武,桓榮膝下兒女又多,平時最愛在家裡打鬧,個個都是野猴子成精。
後來野猴子都長大了,跟著桓榮去外面建功立業,都城的宅院只剩當家主母。五六年前,主母身體不適,且思念故土,便搬回譙郡休養。
桓宴此次回朝,頗有些孑然一身孤零零的味道。
他厭煩叔父桓烽,在宴席上又見了許多憎惡之人,胸腔始終洶湧著一股子燒灼的惡氣。出宮後,呼吸著清冷的冰雪氣息,總算平靜幾分。
騎一匹踏雪烏騅,桓宴朝家宅而去。身邊跟著幾個將領親隨,他們喝了酒,心裡亦有些吐不出的煩悶,嗤笑著議論宮宴的王侯重臣。
「那謝石,果真一副天上明月的模樣,我看他和顧封也無甚兩樣,不過年紀輕些,論狠辣,不遑多讓。以前大將軍還把他當兄弟呢,殊不知姓氏相異,哪來的兄弟,個個都想吃你肉喝你血……這兩年他沒少剋扣咱們的軍餉……」
「瞧見小皇帝那戰戰兢兢的臉色沒?又是個廢物軟蛋,還不如上一個,上一個好歹有些真性情……」
「不過,真性情的人,在這皇宮也活不長啊。顧氏倒了有謝氏,謝氏若倒了……是不是就輪到聞氏?」
「呸!日他祖宗的聞氏!牆頭草狗皮膏藥,見風使舵殺人遞刀的壞種,個個陰毒虛偽!大將軍怎麼活下來的?他那條腿,一遇雨雪陰天——」
「閉嘴。」桓宴驀然出聲,面無表情道,「這地界耳目眾多,少說少錯。」
親隨們便閉緊嘴巴,不吭聲了。
細碎的雪粒子飛舞飄蕩,輕柔地拂過桓宴的臉。他忍耐著右腿骨蟲蟻啃噬般的疼痛,縱目遠望。街面寂靜無人,商鋪酒樓早已打烊,遠近街坊點著幾盞夜燈。不知從哪裡飄來了隱隱約約的笑聲,大概是家人相聚,飲酒作樂。
桓宴的家人不在此處。
他回來,也不是為了團圓。
「先回宅子。」桓宴揚鞭,「回去商議正事。走!」
數匹駿馬躍過街面,踩碎堆積的白雪,像一道道離弦的箭。
***
問柳巷內。
沐浴過後的謝垂珠披著裡衣,坐在火盆前,烘烤濕淋淋的長髮。邢望歌敲門進來,搬了個小凳子,坐到她對面。
火盆燒著銀絲炭。兩個姑娘的臉,都被映得通紅。
「我今天見到燕侯了。」謝垂珠說,「他來秘書監,尋外甥王竹玩鬧約酒。」
秘書監佐著作郎有四位。王竹便是其一。除卻謝垂珠,還有兩人,一個姓盧,一個姓聞,都是世家子弟。
哦,那個姓聞的,還是聞溪的堂兄弟。
邢望歌嗯了一聲,揉搓冰冷的手背。這動作看起來像烤火,其實只是為了掩飾內心的不平靜。
「燕侯厭倦忘憂亭,這兩年已經不太愛去了。他喜歡盧家的莊子,每次呼朋喚友住個十天半月。我能借著官職身份,和其他幾個同僚進莊子,但裡面戒備森嚴,著實不好動手。」謝垂珠捏起木梳,一下一下梳著長發,「今天他尋王竹約酒,同伴也多,找不到機會。」
邢望歌垂眸盯著火紅的炭,不覺有些痴了。
「沒關係,我能等。只要我活著,他活著。」
她的臉龐印著斑駁傷疤。許多地方粉肉凸起,是增生的瘢痕。
再沒人能認出她曾是邢家大小姐,淪落風塵的可憐美人。
謝垂珠放下木梳,走過去抱住邢望歌的肩膀。她們互相倚靠著,頭碰頭,手指交握。
「放心,燕侯已經認識我了。他雖然不喜歡謝輕舟這個名字,先前為難過我幾次,但現在認了熟臉,倒是逐漸對我放下戒心。」垂珠道,「他每次出行,動輒前呼後擁,威風是威風,但又如何?總有些去處,能引著他去。」
頓了頓,她笑起來,「我們這些話,著實不能當著輕舟的面說。他是個出家人的性子,對誰都不怨不恨,只主張自我修行,放下前塵。」
邢望歌也跟著笑了一會兒。
夜已深,望歌道別。謝垂珠掩上門板,脫了鞋子鑽被窩睡覺。床褥間溫著袖爐,腳伸進去倒也暖和,但心口依舊冰冰涼涼。
她抱緊自己。
兩年前在各個場合露面的謝輕舟不是謝輕舟,這事兒很多人都知道了。建康城內並未掀起議論,一是因為聞溪身份轉變,無人敢拿他取笑,什麼斷袖之癖賞月宴,也被理解為智謀巧計。二是謝予臻親自發話,說那假冒的謝輕舟是親信,用謝家子弟身份出來走動,方便查案做事罷了。假謝輕舟進國子學查顧氏舊案,遭顧顓滅口卻拼死反殺,後來又幫著查了許多顧氏作亂的證據,可惜被獄中的顧銘之派人害死了。
謝予臻聲稱自己傷懷不已,希望眾人莫要再提亡者。
假謝輕舟的事,便漸漸沒人提,也沒人記得了。
兩年後,謝垂珠拿著真謝輕舟的身份參加選試,奪得榜首之時,曾與其他應試者齊聚一堂,等待謝予臻的審查問話。
已是國相的謝予臻拿著諸位考生的文章,挨個兒問過去。及至謝垂珠,良久沒有說話。
他認不出謝垂珠的墨跡,因為謝垂珠已經換了寫字風格。
可他還是對著紙上「謝輕舟」三個字,看了很久很久。然後抬起眼睛,問道。
——你是謝令篤之子?
謝垂珠頂著真·謝輕舟的臉,緩緩下拜,承認了這個身份。
謝予臻面上不見悲喜,輕輕哦了一聲,什麼也沒問,揮手放她出去。沒多久,謝垂珠就順利得了官職,走馬上任。
她不知道謝予臻心裡什麼感受。也懶怠去想了。
她做官,自然是眼饞俸祿,為了過日子;但也還有別的原因。比如,替面容盡毀的邢望歌……報仇。